贾行家
一个地方,总会有几种味道能激动似已忘情的游子。下车伊始,最想念的未必是哪个人,但总几种吃食的余味在嘴边。拙于表达情感的人,常把乡愁盛在碗里,洒入五脏六腑。但电视里那种吃到家乡饭后立即老泪纵横的场面,总是不大可信,去国几十载,也不过多吃几碗而已,兼叹息和怀疑,好像总不如儿时的好吃,是的,永远都不如儿时那好吃。好在阿城先生在《常识与通识》里把这个事儿解释掉了:你当情怀的,是一种消化酶,小时候的饮食结构决定了消化习惯,以后就只能吃这个了,不是感情深,反而是毛病多。
可就算知道了又怎样?饮食和感情直接相关,肠胃和心灵有许多近道,对家乡菜的防卫相当顽固,许多人都大有“你可以侮辱我,不能侮辱我的家乡菜”的忠贞,使得本该相视一笑的讨论,常有人民战争的景象。前几年,闲着没事儿看人争论川菜,也许是看不惯四川一方的炫耀,便有人说麻辣味厚的起因皆是贫穷,重庆火锅就是典型,许多川人闻声震怒,齐声要打死那龟儿子。我自揣若是四川人的话,应该不至于生气,川菜和川渝火锅早就霸占了全国,别处人说什么,都可以得意地当作嫉妒。川菜的流行,也许有食材易得、味道好复制的原因,但确实还在于人人喜欢。不过,若是外人不喜欢的,更能加固乡情的独特,可能更有自豪感。我大学寝室同学送了我一捆他自己采的折耳根,我吃了半根以后,开始检讨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想药死我。上次在北京讲起这件事,晚上请吃饭的是位江西人,含笑把一碗支棱巴翘的凉菜向我面前转,帝辇之下,果然寻什么都寻得到,我早看出那碗里的就是折耳根,塞一根进嘴里,竟然开始觉得有点儿意思了。
我生长在东北,有一次和福建朋友闲聊,问他厦门有什么好吃的,他说:“你们东北菜那么傻×,你吃什么都会觉得好吃。”我听了哈哈大笑,且留着别的东北人和他厮打吧。我的情感,在正经地方都还不够用呢。另外,我的消化酶也并不适应东北饮食,连它都闹不清我算哪里人,也就生不出什么回护之心。我父系在山东,母系在河北,从小家里不渍酸菜,也没包过黏豆包,又不爱蘸大酱(非豆瓣酱),没吃过什么家乡菜。本地人甘之如饴的杀猪菜,我只能猎奇地隔很久吃一顿而已。
山东老家那边,依然没什么吃的,我父亲离家前,关于吃,最好的记忆不过是吃到了真的粮食而不再是地瓜,嘴巴里没什么家乡味,只隔三差五张罗吃回面条。回村里,婶母大娘们手里剁着馅,嘴里飞着一上一下的招远土话,见我不解,放慢了一点儿,还是听不懂,于是干脆塞了一大碗鸡蛋到我怀里。那大碗在我家里是盛汤用的,鸡蛋是用花生油煎成荷包蛋,然后加水、酱油、汤、葱花兑成水蹋蛋,这做法集煮和煎各自之劣势,论味道,只有药用价值。礼节上,这蹋鸡蛋的碗有多大、蛋有多多,就代表对你有多看重,所以我面前的这一碗,按照科学常识来讲,一天内吃掉是很可能死人的。我只得委屈地分几天吃,其实也没吃完,反倒是越泡越涨,关于老家的味道,除了空气里的大葱味儿,就是消化不掉的鸡蛋味儿。婶子大娘们的其他手艺也可怖,炖出来的鱼一股子肥皂味儿,原因是她们不会弄这些东西,鲅鱼什么的,是大姐夫听闻我们到家,特地从烟台捎来的稀罕物,她们的手艺在于包饺子、炒白菜。此时,我爷爷从墙上解下一大块后鞧,这是他前一日上集割的,亲自慢慢切成小指粗细的条,横过来切成方块,下锅和白菜丁慢慢地同炒,再浇到一碗碗熟面上。我父亲叫了声爹,神色凝重地接过捧着,看爷爷动筷,也开始肩膀一耸一耸地吃起来,我方才知道,他也是有家乡味的。
有个同县的人,和他在海边的市场里溜达,每种奇怪的鱼虾均认得,逐一评论好歹,常令摊主肃然起敬,说哪家海鲜馆子好,意思是比他家里做的,差得还不算太多。他家在靠海的辛庄镇,好像就住岛上,生活和我们相比,是另一种模样,他说:“现在过年送一箱大黄花鱼也算拿得出了吧,在我们村儿那就是骂人,谁要冻的黄花鱼啊?”人生而平等,真是谈何容易。只几十里的路程,我们那里不仅从没见识过海货,而且还遗传了闻不得海水味儿的毛病,女人们见面一交谈才知道,原来这家的男人,无论山南海北,都是宁可吃咸菜也不吃螃蟹的。
翻回头说东北菜,其实并不难吃,以东北有限的物产来看,算得上尽力而为了。东北对猪肉的理解比较深刻,炖煮熏酱,都有心得,菜色兼备山东菜以及满族和朝鲜族的做法。据我的个人看法,在内陆省份里,东北菜要算中上,据说烧烤简直是一流,说“据说”,是因为我不大爱吃,但很多东北人对烤串性命以之,所以大有可能。且说我吃不惯的杀猪菜,其实是吃不得法,进了腊月,村中每天都有人家杀猪,全村人来落忙,也是为吃顿杀猪菜,今天吃你家,明天吃我家。大锅汆白肉,割不正,凑合食,此时的肠子肺头之类下水和五花肉,俱异香扑鼻。这种筵席上,有道很少有人见识过的“酥白肉”,是纯猪肥膘切块拖面糊炸后挂糖浆,类似做法,常用于山药芋头,顶多是鸡蛋饼切菱形块的酥黄菜。真正三代以上的东北人并不多,东北的味觉都是匆忙建立起来的,种种习气和景象,都和寒冷劳苦有关。从温润丰饶的地方来看,嗤笑也可以,谅解也可以,都无所谓的。
我有个朋友要算是三代朝上的东北人,常夸耀他家那里的物产,说溪中有一种鱼,每年只有十几天能捞到,很小、炸着吃、炖着吃都极香,全国只有他家那里有。我听好几个省的人说过这种鱼,还读到过两次,都说是只有自己家乡的溪水中才有,这便是乡情偏执而可爱的一面。还说就在这溪边,有个小饭馆儿,厨师的手艺,沿着镇上、县上、市里的公路,一直传播到省城里,省城的大饭店用极高的薪水挖他去做行政主厨,可没到半年就回来了,问原因,说省城饭店里的东西全都掺假,使药水使胶,把猪肉拿成牛肉,菜里什么都放,做出来自然不是味儿,这样的地方不能干。我听了肃然起敬,觉得东北菜中有此等义士,今后值得维护一下。
如今,我愈发是没有故乡之人了。到了春节没处去,只好跟着老婆领着孩子,出门去四处瞎逛,哪里好吃便朝哪边走。不只因为嫌贫爱富,春节期间,只有发达地区食宿正常,年初二开始,餐饮便陆续复苏。尤其广州,不像北方过年时家家闭门,城里遍布花市,茶楼酒楼,都喜滋滋地换了新菜谱、取了讨口彩的新名字,且北有清远,东向潮汕,一家家吃将来,如历史上的许多昏君,什么乡愁别绪,无家之人,都浑然忘了。秋风忽忆江东行,说的是归家之人,而我到这时候,却不一定会想起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