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蔚
对我这个成年人而言,过年除了坐等年终奖之外,并不是一件特别要紧的事情,甚至有些许的伤感,又老了一岁呵。
长大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有小孩才喜欢过年。因为在那个年龄段,你是缺乏攻击性和受保护的,所有大人都会包容你、满足你、宠溺你,让你无忧无虑作威作福地生长。而且,你很容易被小欢欣蛊惑,瞬间开心大爆炸。
而当你长高了,就没人再谦让你了——你成为需要跟他们一样抢夺社会资源的人。你开始变得多愁善感欲壑难填,车子票子房子成为你常年征讨的对象,你再也找不回童年时向大人讨得几枚钢镚儿买炮仗的欢天喜地了。
而且,童年过年获得的愉悦感在长大得知真相后常常会“打对折”。比如,小时候你肯定会为轻易缴获了亲戚递送过来的一只红包而感到欢欣,但其实,父母已经放出了同等的血量。这些红包的年味儿也就在懂得人情世故后挥发掉了。
这些可笑的人类呵,非要在过年时来一次毫无意义的基金对冲。
最终,能够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下来的过年记忆,其实也就是饭桌上的味蕾。一大家子簇拥一桌蒸出来的年味,恐怕是一生中唯一不可能再次起获的香味。
童年应该是最适合过年的年纪——初尝人世间的欢欣,却尚未开瓶人世间的酸楚。
那也是我对过年记忆最直观最丰盛的时段——而鸡大腿则是当时最具标志性的福利Logo。
乡下的奶奶会在年前把家养老母鸡贡献出十来只作为年货储备,还会特意截取鸡腿的精华部分犒赏我们小的们。80年代,家长口袋并不宽裕,鸡腿属于轻奢品,我也就是在过年期间能够充分享有系统性歼灭鸡腿的口福。奶奶大规模囤积“储备腿”的举动颇得童心,这也成了我这个小吃货年前急盼下乡的动力与念想。
镇上距乡下十来公里,爸爸大年三十的早晨便骑着“三八大杠”提拎着我往奶奶家赶,妈妈则忽左忽右地骑行相伴。一路林荫羊肠,树木分不同名目设立多个展区,成片列队施施然地后撤。我问爸爸“为什么树木会动”,爸爸回答说“是因为我们在动”。
爸爸怕我无聊,不时会“手欠”地扯下一片林道叶给我玩,我问这是哪棵树上的叶子,爸爸说“我也不知道”。后来看一位植物学家的名人传记,从小他就是在父亲的指点下认识了许多植物学名,自此对生物学产生了兴趣。我觉得我是被我爸给耽误了。有一年还撞见过一只野兔,我惊喜得连连尖叫。
绿意连片覆盖着沿途的风景带,蓝蓝的白云天也不必发往朋友圈——一切都是人们应得的。骑行大概需要50分钟,我爸那会儿思乡心切体力又好,中途都不带休息的。
奶奶家门前有一家小卖部,这几乎是全村人重要的生活补给线。我经常为了在过年期间展现一个更好的自己而主动要求去打酱油。小卖部老板娘每次见我奶奶就夸我“小人精”,因为我会指挥老板娘拿装最满的那瓶。
瞥见这座标志性建筑,我知道拐个弯就到奶奶家了。
门通常会虚掩着,奶奶此时正在农田收割年夜饭的下酒菜,爷爷则去乡村书法家那里求取对联。我会径直寻找存放鸡腿的酱缸,馋一眼码放整齐的鸡腿——如果是当下,我应该拍一张发朋友圈。
热情的乡邻会把消息树放倒,爷爷奶奶便会急忙往家赶,露出见着孙子后长辈式的欢欣。父亲站桌上用糨糊刷对联,准备贴院门,而我则帮闲地扶着桌脚。
如果太过无聊,我就去村口眺望从另一座村镇骑行发车的我叔。他们一家通常会在傍晚时分出现,我妹也是鸡腿的拥护者之一。那种远远的就开始端详辨认然后疑心错认最终能够确认是我叔的雀跃感,也是挺有趣的。当然叔叔还会身携集镇最喷香的羊肉,这让我的欢呼夹带着私货。
也许是一年见不了几次面,我和妹妹过年期间的相处都小心翼翼地释放着各自的友善,几乎从未发生过争执——当然,这也跟一只鸡有两条腿有关。
18点,年夜饭将过年的氛围推向高潮。爷爷坐主位,叔叔家提供牛羊肉,我家提供鱼肉,但桌面基本盘则是奶奶亲手栽种与收割的果蔬——纯天然无农残:青菜、芹菜,就连配料辣椒、生姜、大葱都是自种自收。奶奶家烧菜是传统意义上的土灶大锅,添柴火拉风箱,汤汁原料也是甘洌的井水。对如今追捧农家菜的城市人而言,回想起来,这顿饭其实来头不小,如果是公款吃喝的话,这都得是反腐打击的重点。
鸡腿是跟着春晚一起出场的。事前,我们小孩会得到爷爷的警告,如果吃饭表现不好,鸡腿可能会就此易主。所以我和妹妹都是光盘行动的忠实践行者。奶奶掀开防蝇罩,将早已熬煮出锅的鸡腿分发给我们,我们急急接过,奶奶便露出褶皱的笑纹。
蘸上酱油,我们就可以吞下一整只鸡腿。那时候不讲究配料,鸡腿本身就是这世间最霸道的美味。鸡腿下肚,我便饱了,嚷嚷着要下桌玩耍,顺带关心一下剩余鸡腿的个数。
男人们边喝酒边聊大天,手不能停地剥食着奶奶自种自炒的喷香熟花生。女人们则大声喝止着各自男人拼酒的莽行,勒令他们趁早散席以便收拾碗筷。
年味儿,便在春晚鼓掌机的哄闹声中、男人痛快吹牛的大笑声中、女人扯开嗓门的呵斥声中,尽情发酵着。
爷爷奶奶由于要张罗次日的早饭,看一会春晚便先休息去了。大人们打会儿牌也撤了,只剩下我和妹妹会坚持到零点钟声敲响,睡前还要较劲一下谁会先起床拜年。
当大年初五鸡腿全部分发完毕,我和妹妹便很不开心地知道年快要过完了。奶奶会笑眯眯地说:“那就等明年再来吃吧。”
后来我们逐渐长大,两间房的空间已经不足以容留我们两家人夜宿。我读初中时,大年三十便不再赶回老家过年,而是改在大年初一的中午。我也不再被爸爸车载,而是分骑同行。林荫道被政府拓宽,笔直的公路让骑行变得不再充满未知,我也再没遇见野生小动物。途经的市镇还建设了一座大型的蓄电池生产厂。
我也不用去村口眺望我叔,我们两家相约10点整在奶奶家碰头。
鸡腿仍是照常供应,大人们戏谑着说“孩子们都大了”,要求奶奶将鸡腿专属权收回,实现餐桌的分享经济。奶奶便露出更深刻的褶皱笑纹,也不抗辩,默默将鸡腿搁置到我和妹妹各自的碗中。大人们便哄笑着开撕鸡翅。
其实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我的口味也在变得挑剔。我已经将鸡腿视为鸡肋,而且仅仅是蘸酱油这种吃法实在算不上美味,但这种仪式感还是必须履行的。
男人们不再有条件剥着熟花生优哉游哉地吹瓶畅饮,因为身旁的女人老是聒噪着叫他们赶紧吃完,赶在天黑前启程上路。男人们为了面子会板起面孔数落女人啰唆,但最终又都觉得女人的话在理,仰脖子一饮而尽后,便抓紧扒饭准备返程。
我觉得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年味儿开始有点走味儿,不再是那么令人向往与回味。
年味儿理应是一醉方休的绵柔,而非一仰脖子的上头;年味儿理应是不醉不归下的窖藏情意,而非百般催促下的先干为敬。
上大学时,爷爷去世了。我们生怕奶奶操劳,便不再去乡下过年了,总是大年三十接她来城里吃饭。她从不肯留宿,惦念着自己的家,给出的理由从不重样儿:菜没浇水,鸡没喂食,羊没喂草,衣服没带……我们只得顺从地算计着末班车发车时间送她回家——除夕夜班车本就稀有。年味儿就这样越来越淡,叙旧的时间越来越少——在一种读秒的紧迫氛围里。而我们也因为在城里见着了奶奶,而心安理得地懒得返乡。
奶奶从不抱怨,她只在电话里馋诱我们说:“如果回来还有鸡腿吃哩。”
奶奶一生是农民,拿着爷爷的遗属补贴,仅靠月入400余元过活。如今快80岁了,还逞强下地干活——当然我们是不许她再干了。有时候,她会跟我爸炫耀说,家里一只羊羔卖出了300块钱。有时候,她会突然取出压箱底的1000块钱,叫我爸给她存上——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月入400竟然还有节余。所以这些年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一笔钱,我觉得钱放在她那里比放在央行要保值得多。
去年买了车,出于虚荣心作祟,我提议大年初一去奶奶家看看。政府将马路越拓越宽,风景则越收越窄——鸟叫虫鸣被车喇叭声取代。城市布局磨砺的刀锋,正划割着乡村天然的布景。
快到目的地时,爸爸提醒我前面有个三岔路口,没设警示灯,经常发生事故。作为新手司机的我便小心提防,别说风景了,连奶奶家门前的小卖部都没能留意。
奶奶家门前依然是一条窄路,过去骑单车时,我们会和乡邻热情地打招呼,如今缩在车壳里,没人能够窥知我们是谁。奶奶也就没能得到乡邻的通风报信,也就没能像往常一样斜倚着木门笑眯眯地迎候我们。我笨拙地找了一个侧方停车位后探出脑袋来,奶奶这才知道是我们到家了。
我们带了几个熟菜,而奶奶竟然还为我准备了鸡腿。我保持着成年人的克制,说着“不吃不吃”,还是有一点为奶奶的用心良苦所打动。我礼貌地掰扯了鸡腿上的鸡丝肉,入口时觉得缺了一个调味包。奶奶则希望我像小时候一样贪婪地一扫而光。我妈妈打圆场说:“他平时肯德基吃多了。现在的孩子啊,都不稀罕这些了。”我察觉到奶奶有一丝愣怔,也许她被我妈的话语击伤了。
奶奶想留在乡下,竭力守护她的精神家园,但她的精神家园被强拆了。
老木门上贴的对联,不再是去乡村老先生处求得的毛笔字,而是购买的崭新印刷品。
妹妹一家当天没回来,爸爸也没有喝酒说话的人,于是很快就撤了桌子。我给了奶奶一点钱,希望她像我当年得到鸡腿一样喜悦,但我觉得我做不到。不用妈妈催促,我们仨很自觉地钻进了轿车准备扬长而去。奶奶则如往常一样,可怜巴巴地倚着木门目送我们远去。以前我们会边骑车边回首,嘱咐奶奶“天冷,快回去吧”;但如今坐在车里,感觉什么都做不了。以前奶奶能看到我们骑行的背影,如今她只能看见汽车的尾气。我们如她所愿的,把她扔在了乡村。她需要孤独而隐忍地过完这个漫长的年。
奶奶最大的特点,便是隐忍。
当时天并没有黑,而且回家就是轰几脚油门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多留一会儿。
也许,鸡腿的调味包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丢失了过年的调味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