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洛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06)
2015年3月28日中国发布《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其中提到了“中巴、孟中印缅两个经济走廊”建设,以及“推进西藏与尼泊尔等国家边境贸易和旅游文化合作”。2015年8月24-25日召开的中央第六次西藏工作座谈会提出将西藏打造成为国家面向南亚开放的重要通道。中国与这一地区诸国的互联互通已经成为“一带一路”战略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根据上述官方文件,学术界将这一重大行动形象地概括为“大通道”建设。
两年多来,学术界和实际工作部门就如何打造“大通道”进行了积极的探索。普遍认为中国与南亚国家山水相连,睦邻互信,没有大的战略冲突;南亚国家人口众多,经济社会正经历快速发展,市场巨大,而中国与南亚国家经济结构上恰好形成互补,特别是中国在制造业上具有明显优势。本人重点关注喜马拉雅山区域历史研究,通过考察历史上跨越喜马拉雅山脉的经济文化交流,认为当前的“大通道”建设,应充分认识、借鉴历史上中国与南亚国家交流互动的各种模式。
将西藏打造成为中国面向南亚开放的重要通道,实现中国与南亚的互联互通,优势互补,首先要有良好的基础设施,比如铁路、公路、航空等。从目前的规划看,主要实施以中尼铁路(通过吉隆)为龙头,重点打造亚东、日屋、吉隆、樟木、普兰五大口岸。但是,从长远来看,要实现中国经济与南亚经济的全方位互动与深度融合,不仅需要围绕“主动脉”做文章,还要注意发挥“毛细血管”的作用,即有重点、有层次地打造一组通道,而非单一通道。理由如下:
第一,互联互通应该实现南亚国家全覆盖。目前的五大口岸建设,主要面向印度(二个)与尼泊尔(三个),其缺陷在于印度东部与中国漫长的边界地带没有口岸建设规划,在西部地区也只有一处(普兰),这主要与边界争议有关。在中国与不丹长达470多公里的边界(未正式划定)地带也没有口岸建设规划,这是因为中国与不丹王国尚未建立正式外交关系。尽管从目前看来上述地区规划口岸建设都存在具体的障碍,但我们必须看到,印度东北地区的阿萨姆邦、西孟加拉邦,以及与之毗邻的孟加拉国,印度西北地区离边境不远的旁遮普邦、北方邦,以及巴基斯坦国等都是人口稠密地区,如果政治关系在未来得到改善,这些地区都是潜在的巨大市场。不丹虽然与中国没有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但是,两国民间边境小额贸易较为活跃,对双方边民的生产生活十分重要,同时也有一定的辐射能力①扎洛:《西藏的边境小额贸易与边民增收——洛扎县案例研究》,《中国藏学》2015年第3期。。因此,从长远看,“大通道”建设应考虑覆盖所有南亚国家及各重要区域,真正实现睦邻友好,共同繁荣。
第二,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地理特征和路网条件,决定了单一通道很难实现商品集散便捷,多渠道建设才能实现高质量的互联互通。西藏自治区与南亚的印度、尼泊尔、不丹、缅甸四个国家接壤,边境线达4000 公里, 有 312 处通往南亚国家的通道,其中常年性的通道 44 条 , 季节性的通道 268 条。中国与上述国家的陆路交通都必须翻越喜马拉雅山,由于喜马拉雅山区特别是南麓的地形基本都由南北走向的纵深河谷,东西横向的交通自古以来即因为高山峡谷的阻拦而不甚便捷,即使在今天情形也并未有所好转,因此,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很难找到一个交通四通八达的贸易中心或商品集散地,单一通道建设的辐射能力是有限度的。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为数众多的南北走向的河谷自古即是交通相对便利的贸易通道,不少河谷向南延伸达数百公里,甚至跨越两个国界,这也决定了这些通道上的贸易具有相当程度的规模。因此,要真正实现“大通道”的规划愿景,单一通道难以支撑这样的使命,而多区域、多层次的组合通道建设才是符合实际情况、较为现实的选择。
历史上西藏边民与南亚国家之间有上千年的交流关系,各地因为社区间距离、地理特点、商品需求等因素,形成了不同的关系模式。以西藏与不丹关系为例,就有多种贸易模式。
今天日喀则市亚东县所属帕里(历史汉文史籍多称帕克里)虽然地处高海拔(4600米)地区,高寒荒凉,但在历史上是西藏南部最重要的商业贸易点,邻近的不丹、锡金、孟加拉等地商人全部汇聚该地。但是,由于帕里仅有少量居民,又地处边境地带,因此,为商人提供后勤及交通运输工具始终存在困难。为了解决上述问题,西藏地方政府制定了所谓“飞鸟归巢”的贸易制度,即所有外来商人在帕里都与当地住户结成固定关系,由住户提供食宿,联系驮运牲畜,并负责商人在帕里不发生违法行为,而商人为上述服务支付称为“打勒”的报酬②《帕里人与布鲁克巴人有关“打勒”的甘结底稿》(西藏自治区档案馆藏噶厦档案外交类——中不关系,卷宗号略)记载:“帕里乃藏布交界荒凉之地,噶厦政府为谋藏布君民福祉,高度重视,在荒凉恶劣之地特设市镇,为双方能够获得各自所需的物资特设贸易集市,前来赶集之藏、布、廓(尔喀)、哲(孟雄)等地之商户如果任意居住,则于客商之商务十分不便。为往后便于开展商务,有利住行,由政府将客商与居住寓所固定下来,并且由于帕里地方不产粮米,如俗语所言‘水鸟入荷塘、飞鸟栖枝头’,客商落脚住户需交纳生活补助—“打勒”,此在往昔藏布各文书中有详细记载,且此次调查、协商后,认为“飞鸟必归巢,客商必入户”,必有征收“打勒”、水、柴、房费之制度。”。为此还制定了详细的缴费标准。通过这种方式既提供了服务,解除了商人的后顾之忧,同时也强化了管理,确保了边境安全。
萨布、隆东是山南地区洛扎县色乡曲吉麦村所属草场,从那里向南翻越喜马拉雅山麦拉噶琼雪山即可到达不丹本塘县的北部草原。由于麦拉噶琼雪山秋冬季节常常大雪封山,加之两边居民点(不丹参巴、西藏曲吉麦)相距三日路程,不便设立固定集市,因此,每年由官方出面在萨布(后来迁移到隆东)、参巴定期举办集市,在萨布/隆东一侧,每年举办四次集市。由于运输存在空难,双方的官方贸易货物由对方提供运输。③《在洛扎夺宗萨布地方门巴人、布鲁克巴人和藏人一起进行商品贸易的市场每年开放四次的布告抄件》(西藏自治区档案馆藏噶厦政府档案——中不(丹)关系,编号略)记载:“火鸡年起,规定萨布集市开市时,参巴牧民、布鲁克巴(’brug-ра)政府的商人,每年前来参加四次集市,……政府对商品贸易做了称为“索贝”的规定:购买自己所需货物时需付给等价的货物。对于布鲁克巴政府的“聪本”(tshung-dроn,即商务官)赏给糌粑3克(驮),肉1/4腔,酒2升(tshоd)。市毕返回时,布鲁克巴政府的货物不与其他货物相混,全数由萨布人运送到参巴,布鲁克巴方面为全部运货者提供饭食。同样,夺波宗、萨布、曲吉人也每年四次前往参巴参加集市贸易。过去每年只去两次,有一段时间,藏商到布鲁克巴,布鲁克巴政府每个盐袋抽取一“普”(рhul)充税。藏商的贸易对象是布姆唐宗政府、当、沃拉等地商人,商人们自由前往上述各地,不受阻拦。……夺波宗(指政府)的货物不与其他货物相混,由参巴牧民负责运送至萨布,宗政府的商人同样负责全部运货人的饭食。”
拉康是洛扎县东南一个古老的村镇,因吐蕃时代即建有著名的空亭拉康(即佛殿)而得名。拉康地势较低,气候温暖,自然植被良好,沿洛扎雄曲河(在不丹境内称为古如曲河)向南即可抵达不丹伦孜县北部地区。拉康可以从不丹进口大米、木板等大宗商品,因此,贸易繁盛,吸引周边措美县、浪卡孜县的商人,甚至藏北地区的牧民前来交易。但是,作为唯一商道的洛扎雄曲只有在枯水季节才能通商,在夏季涨水、道路无法通行的季节就开展代理贸易,即由拉康居民作为代理上负责出售不丹商人商品,因而发展出了代理贸易。据1959年的一项调查,拉康村87户住户中,依靠经商或主要依靠经商为生的31户;雇工雇驮子大宗经商的6户;小额经商的12户;为不丹商民开店的6户;为牧区牧民开店的14户,共69户,占87户的79.3%。其余18户,在商业活动期间也都有一定的交易行为。①洛扎县档案馆藏,西藏工委藏,发(61)第173号《洛扎县拉康乡边境小额贸易情况的调查报告》,1961年7月14日。这些不丹商民的代理商逐渐演变成为不丹商人在拉康的接待处,交易季节每家负责一定数量不丹村庄的商民。
这些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喜马拉雅山南北两路物产具有鲜明的互补性质,两地贸易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并形成了许多独特的商业文化,比如交易互市、信用担保、信息传递方面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传统,为“一带一路”建设、“大通道”建设铺垫了丰厚的文化底蕴。这也提醒我们注意,“大通道”建设中不应只建设一个交易市场、边境口岸就万事大吉,而应当仔细考察当地的贸易传统,根据各地的地理特征、物产种类、贸易传统而有针对性地提供公共服务。
历史上,西藏与南亚许多民族之间保持千丝万缕的文化联系,印度教、耆那教、藏传佛教、本教都视冈底斯山为圣地,特别是印度教视冈底斯山为湿婆神的居所,印度教徒一直保持着朝圣岗地山的传统。而不丹、锡金、尼泊尔北部地区、拉达克等地因为信仰藏传佛教,也与西藏的特定教派、寺庙保持着密切关系。西藏面向南亚开放,不仅会促进商贸往来,还必然刺激跨越喜马拉雅山的朝圣旅游,这是上千年的文化联系的必然。历史上南亚各国因为信仰的宗教或宗教派别的差异,朝圣的线路各不相同。比如:
1、不丹人多数信仰藏传佛教竹巴噶举派,除了派遣僧人进入该派著名寺院学习外,拉萨大昭寺、山南桑耶寺等古代寺庙,以及竹巴噶举派的祖寺曲水县竹色瓦拉寺、名刹江孜县热龙寺、贡嘎县德钦曲阔寺、隆子县桑安曲林寺等也是必定要前往朝拜的寺庙。因此,不丹人的朝圣线路是从帕里入境前往热龙寺,再前往拉萨(大昭寺)、桑耶寺、德钦曲阔寺,然后,或原路返回,或向南前往桑安曲林寺,从错那县前往达旺寺,从那里返回不丹,这是一条弧形线路,有的人反向而行,从达旺入境,经过拉萨等地,从帕里出境。②释迦仁钦(shākуа rin сhеn):《米旁旺布传》(sрrul ра’I sku ngаg dbаng bstаn ’dzin mi рhаm dbаng ро’I rnаm раr thаr ра skаl bzаng rnа rgаn,廷布贡桑妥杰出版社1976年藏文版)第21-25页清楚地记录了他前往西藏朝圣的具体线路。
2、锡金人多数信仰藏传佛教宁玛派,因此,西藏宁玛派著名寺庙即是他们朝圣的目的地。他们多数从亚东河谷入境,然后通过帕里前往拉萨,再前往山南地区的桑耶寺、敏竹林寺、多杰扎寺等。而当地的噶玛噶举派信徒一直保持着前往堆隆德庆县楚布寺朝圣的传统。③图道南杰(mthu stоbs rnаm rgуаl)、意希卓玛(уе shеs sgrоl mа)的《哲孟雄王统史》(’brаs ljоngs rgуаl rаbs,甘托克祖拉康出版社2003年版),记载了锡金第4代法王因为祭奠西藏派去的摄政晋美巴沃去世前往楚布寺朝朝拜的情形。见藏文版第91页。
3、尼泊尔北部地区的藏裔人群如夏尔巴人、塔芒人、古龙人、多布人等都是信仰藏传佛教,其中有的信仰宁玛派,他们从樟木或方便的山口进入西藏,然后通过(日喀则)扎什伦布寺进入拉萨,再前往山南桑耶寺地区朝圣。而信仰萨迦派的信徒则越界直接前往萨迦寺。
4、拉达克的居民主要是藏传佛教竹巴噶举派、止贡噶举派信徒,他们的朝圣线路大致是从列城向东,沿印度河逆流而上,向东经过德木楚克,朝拜冈底斯山,然后千里跋涉经过日喀则前往热龙寺,再前往拉萨、山南地区朝圣,朝拜德钦曲阔寺后,踏上返程。止贡噶举派信徒则从拉萨前往墨竹贡嘎县止贡替寺。
5、印度教徒心中的圣地非冈底斯山莫属。目前根据中印两国的协议,印度教部分信徒是从亚东乃堆拉口岸入境,然后前往阿里。与此同时,西藏的佛教徒也会前往尼泊尔的加德满都朝拜恰绒卡雪大佛塔,前往印度瓦拉那西、巴特纳等地朝拜佛陀圣地,前往不丹帕罗的达仓朝圣莲花生大师圣迹。
朝圣行为意味着大量的人口流动,传统上朝圣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货物贸易和宗教消费,今天朝圣又是刺激旅游业发展的强大动力。目前印度教徒已接近十亿人。我们应该充分估计开放朝圣将会给西藏经济发展、对西藏与南亚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产生极大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