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巨龙
陪我一程,念您一生
文尹巨龙
一
这时节,是老家紫花苜蓿开得正艳的时候。瓦蓝的天空下,青绿的枝头缀满紫色的小花,把沉淀一冬的淳朴乡情挂在枝头,在晴朗的天空下随风摇曳,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漫过山间,引得蜜蜂狂飞乱舞,煞是好看。村庄静寂,香气肆无忌惮地释放、漫延着,妖冶、朴素而又端庄。正在放花的苜蓿,是牲口最好的草料,等到太阳出来时,父亲已经割好了一大捆苜蓿,把一绺一绺的苜蓿整齐地摞在麻绳上,一脚踏地一脚蹬着草捆,双手拽起麻绳,后背几乎贴到地面上,使劲地用力捆扎。不大一会儿,一大捆的苜蓿就扎好了,然后父亲把那把还沾染着青草绿色汁液的镰刀,扎进了草捆的背面,顺手再拔几把正开着白色小花的野蒿,塞进草捆的麻绳缝隙里,用力一甩,那捆苜蓿便乖乖上了他的肩膀……这是我对父亲最深的记忆。
现在,父亲是真的老了。
家中的几亩田,父母一直操劳着,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很健朗,每次我帮家中干农活时,他总是阻拦,一直说我干不了。最近是直说胸闷,刚开始我也没有在意是怎么回事,想着年龄大了加上长期抽烟,或许没什么大病,不过情况越来越糟,在医院检查时被诊断为肺纤维化——“亚癌”。七十多岁的人除了来县城看过几次病以外也没有好好地逛过,在上楼梯时他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手护着膝盖,走得很吃力,他一直有腰腿疼的毛病现在又摊上这病,我不禁伸手搀扶了父亲一把,突然间酸楚涌上心头。
父亲一直很清苦。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便成了孤儿,一直生活在我五爷家中,五爷那会是一位教书先生,很是开明,对我父亲宠爱有加,从不偏私自己的儿子,于是父亲和我的堂叔一块上学又一块辍学。辍学之后他们一边干农活,一边帮家里挣些零用钱。年轻时父亲和同伴们为了生计,每年柳絮飘飞时他们都会拿起镰刀下陕西“赶麦场”;也下过煤窑,用箩筐从井下往地面背煤;也做过小本生意,收到破烂倒卖后换取柿子走街穿巷地吆喝着,那时我最高兴的便是在父亲自行车后面的箩筐里找残余的柿子吃;更是去过砖厂,酷炎的夏天忍受着几乎让人窒息的火浪和热流……他一生的经历,其实也是与他同龄的农村大多数人的经历。
在记忆中,父亲带给我很多的快乐和力量。
儿时我们总是很贪玩,由于时代与家贫的关系,我们的玩物却几乎趋于空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亲抽空用那长满老茧却又灵巧的双手做了许多让同伴们都羡慕不已的玩具,令我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木头大刀和手枪,伙伴们屁颠屁颠的跟在我的后面叫嚷个不停,那时的我最自豪。
小时候我们总是不小心或故意闯下许多祸端,同伴们常被父母抽得嗷嗷直叫,而唯独我却一次次的“幸免与难”,父亲也很生气,但他教育的方式却与其他父亲不同,打比方、举例子、讲道理,许多做人的道理便由此耳濡目染的在我脑海中形成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打过我一次,那时候看见大人们吸烟很是威风,我便经常偷偷学着吸,直到有一次撒谎说家里来人在小卖部赊了一盒一角四分钱的“双兔”烟“抽醉”了(或许是吸入尼古丁过多中毒了吧,虽然是一角四分钱,但在那个年代或许是一个像我这样贫困家庭半个月或一个月的支出),在地里睡着了,那时候鸟特别多我们孩子常常被大人派到田地里驱赶鸟防止糟蹋粮食,天黑父母找到我时我还昏昏欲睡,结果被父亲用鞭子叫醒。现已为人父且为人师表的我很感激父亲那些让我受益匪浅的说服教育。
对父亲的记忆是零散的,对儿时的生活记忆也是零散的,在父亲呵护下一直成长的我,不知道如何把生活的重担扛在肩上,更不知道如何抹平这满是皱纹的岁月。
二
故乡就是一缕炊烟,在我记忆的屋顶摇摇曳曳,袅袅娜娜,坐在窗前,往日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都化做阵阵清风从脑海中拂过,思绪飘洒,夕照落霞的时候,总会看到炊烟笼罩的村庄,听到炊烟四散的声音,闻到炊烟飘香的味道,而让这炊烟越烧越旺的便是母亲。
父主外,母主内,农村家庭默许的夫妻互尊之道在我家庭依旧延续着。母亲一直是急性子人,正因为性格关系,经常干农活的她劳累得全身是病。大前年冬天大雪之时不小心又摔断了胳膊,至今还留有后遗症,连做饭都不太灵便,而现在又患有脑动脉硬化。
农村有句谚语:老人不死儿不大。母亲还为我兄弟二人的生活放不下心。
父亲为生计奔波的那几年,全家都由母亲一人把持着。既要供给我兄弟二人上学,又要操劳整个家庭,农活要干,家畜要喂,油盐酱醋都要出自她手,过度的心力憔悴使得母亲格外苍老。
家贫人志短,但母亲从来不张口向别人要求什么,嫁过来时,由于生活过于拮据,家里真的穷得揭不开锅,新婚的她两天没有吃到饭,或许现在的有些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从小过着清贫生活的我相信这绝对是真的。小时候的我和哥哥没有吃过鸡蛋,因为变卖鸡蛋是日常生活开支的唯一来源,如果不小心摔碎一个鸡蛋,母亲便会抽我们一顿,不是母亲狠心,因为确实穷怕了,我们明白母亲只是让我们长长记性,要知道生活的困苦。变卖鸡蛋供给我上学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
生活的过于拮据和过度劳累使年轻的母亲曾一度患有“癔病”,病发作了以后,母亲便唱着凄凉的曲调漫山转游。病好了以后不是干农活就是给我们缝补衣服,我们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偶尔在集市上买一两件“故衣”(那时候集市上摆卖的旧衣服),父亲穿了改小哥哥穿,然后再改小我穿。哥哥穿一整套新衣服是在初三那年,而我是在上高中以后。
艰难的生活,在母亲手里就是这样执着而不懈地挺过来了,如今母亲也老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和父亲的晚年更安详一些,这样或许百年以后,我也会更坦然一些。然而我也知道,父母的心在儿女上。
三
遥远的日子就是一根细线,越搓越细,也越来越脆,轻轻用手一掂,就会破碎,在这支离破碎的日子中,兄长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又瘦弱,却一直在缝补这即将消逝的岁月。
兄长大我五岁,至今未婚。
或许真的是命运,几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兄长对婚姻已是心灰意冷,命运对兄长来说或许真的是不公平。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父母在农业社里挣工分,年幼的我一直由兄长看护,所以直到十岁时他才上小学,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本地一所职业学校,但由于那时社会的偏见和生活的困难父母便狠心让兄长辍学外出打工,那年他才十八岁。心情极差的他在家沉睡了两天以后父亲便把他交给一个在兰州修车的表哥期望学到一点挣钱的手艺,因为表哥带出来有出息的徒弟不少。走的那天,我流着泪唱着《大约在冬季》一直目送兄长过了对面的山梁。但事与愿违,兄长被表哥安排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建筑对于十八岁的兄长的来说无疑是个苦差,他干了几年便上一回厨师学校,学了个做饭的手艺。我上高中那几年,他一边供我读书,一边攒钱打算自己开店,然而世事不懂的他在云南被女友骗得人财两空。渐渐地年龄大了,年龄在农村来说是婚姻的最大障碍。缺少亲人的陪伴,缺少朋友的照顾,兄长在外地形单影只地奋斗着,他很少回家,我明白他不想让已是满头银发的父母看到一个孤单的他,不想让亲友看到一个没有另一半的他。
兄长为家庭、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甚至牺牲了婚姻,他依旧为这个家庭毫无怨言地付出着。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那些清苦、快乐的日子已是记忆中的一道防线,很难彻底打开,一旦打开就如涌泉一般难以覆收,不断地冲刷着生活的疤痕。在满是疮疤的生活中,我们小心翼翼地、时不时按下时间的暂停键,殊不知,这轻轻一按,那些白花花的日子流了一地。父母最终会老去,兄长只是我童年时的陪护,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只能陪我一程,而我,注定要念他们一生!(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