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夫妇的“美妙生活方式”

指间沙

一百多年前日本夫妻的相处模式，放到今天来看，女权主义者只怕要拍案而起，评论里也不乏吼出：“这不是贱是什么？”“这根本就是个渣男！”

夏目漱石逝世一百周年之际，NHK制作播出四集日剧《夏目漱石之妻》以示纪念。此剧改编自夏目妻子镜子与女婿松冈让合写的《漱石的回忆》，展现近代夫妻生活，题材并不多见。

作为国民级文豪，日本学生基本都读过夏目漱石《我是猫》等名作。众所周知，文豪的婚姻生活大多乱七八糟，要是妻子也通文艺，那简直可以双双沉沦入地狱了，泽尔达就被海明威称作毁掉菲茨杰拉德的女人。但夏目漱石夫妇，倒是演绎出了另一种相处之道。

妻子中根镜子出身名门，成长环境不缺爱，也从未为生计忧虑。她有任性的一面，相亲时爽朗大笑，抢花牌时奋不顾身，人力车上擦肩而过，只一眼就决定要嫁。这是场下嫁，在熊本的婚礼十分潦草，连喝交杯酒的杯子都凑不出一双。新婚生活也没什么如胶似漆，镜子纠结的是每天起不了床。往后，才是各种艰辛扑面而来，怀孕流产，冷热暴力，家道中落……至亲来借钱也不能尽力相助。镜子自杀过，被人救下，那晚丈夫握着她手说想成为小说家。当丈夫吐血病危，直起孱弱的躯体四下寻找的还是自家妻子。

一百多年前日本夫妻的相处模式，放到今天来看，女权主义者只怕要拍案而起，评论里也不乏吼出：“这不是贱是什么？”“这根本就是个渣男！”男人能否对妻子动粗这样的敏感话题，也是一点即炸的火药桶。但是看完每一集又觉得调子不是只有灰暗冷漠的，总有些温柔有爱的细节让人觉得夫妇生活还可以继续，有满怀的忿忿不平，又有掺了玻璃渣的狗粮。镜子的自信与夏目的傲娇，使得这对夫妇在本质上是势均力敌的，谁也没有彻底落下风。而当镜子将丈夫当成一个身心皆有恙的病人后，反倒可以忍耐所有。正如主演长谷川博己总结的那样：“夏目漱石的家庭生活是幸福的，通过这部剧我也重新思考了夫妻、家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长谷川去年主演的《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红出了“高等游民”这个词。“高等游民”典型正是夏目漱石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人物，那样的人活到现今时代会更格格不入。一个人可以大谈各种西方的观念、先进的思想、女权的主义，但如何处理自己的家庭生活却可能是另一回事。就算留了洋、穿了西装，骨子里处理感情的方式仍是旧式的，这是时代的局限。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夏目的种种表现已经不能算渣。更何况他还有“童年阴影”，成为他不能对妻儿表达爱的理由。

“最能理解大和魂的外族人”小泉八云，与夏目漱石同样生活在明治时代的日本，他在《关于永久的女性的》一文中评析日本人的爱感表达：“在日本，甚至丈夫要和妻子在街上并行着，也是风俗所不许可的;若说将他的臂膊给她，或者在上下楼梯的时候来帮助她，那就更加不可以了。……任何个人爱感的公然显示，就等于道德上有缺点的公然告白。”所有热情的称呼，如“我的亲爱、我的挚爱、我的美爱”等一类话，在日本人中是没有的。与小泉八云理论完美贴合的，是夏目漱石一个非常有名的段子。他在当中学英语老师时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晚的月色真美”，特别符合东方人含蓄浪漫的古典审美。剧里的他，都快病死了，也没有对妻子说出“爱”这个稀罕的词，比真实的夏目更冷傲。

贯穿始终的旁白出自剧中镜子的妹妹房子。最后房子要嫁到名古屋了，告别之时，她看着正你来我往拌嘴的夫妇说：“人是有个性的，女人也有。女人跟男人一样，应该有发挥个性的生活方式，美妙的生活方式，应该是从个性中产生的。我这四年，呆在镜子姐姐身边，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电视剧的结尾没有悲怆俗套地拍夏目漱石之死，反而安排了明亮清澄的青翠山谷，夏目夫妇都穿着白色衣服，悠然地立着，轻快地聊着《少爷》里阿清原型是镜子。这对夫妇之间到底有没有爱？编剧以他俩结婚以来第一次没有争吵、充满安乐的时光来终了，明确地告诉了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