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株草都奔向远方

2017-01-21 20:49范烛红
做人与处世 2016年23期
关键词:野草青草祖母

范烛红

【 1 】

当时光之藤缓缓绕过季节的门槛,我开始以一种虔诚的姿势审视青草的心。

此刻,放眼乡下,野草依然是广袤大地上快乐无比的奔跑者,它们踏着款款神秘而轻盈的节奏,原本铿锵有力的步伐已然趋于柔软与深邃。每一株草都是篱园深处的浪子,它们选择栖身之地是如此率性与自由,散落于无边的原野,它们摇曳的身姿饱蘸雨水、星露或甘泉,俨然是食草动物们的美味代名词。

那时我上小学,每逢暑假,我常到郊外放牛,邀三五同伴,悠闲地牵着温驯的老牛,静静享受的是草地上那份温润舒适的时光。有时,我们会将牛拴于树荫下,然后钻入庄稼地里拔草,此乃农家孩子的拿手好戏,少顷,各自皆抱着一大簇青草摆在牛的眼前,这些被阳光炙烤过的野草软绵之极,尚未丢失水分,最适合牛的胃口。

就在它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爱物的时候,大伙儿便忙着打牙祭的事了。随意垒几块石头,扯一些枯枝败叶,用干草引燃,再挖几个红薯或地瓜放入火中,一席别开生面的野外聚餐就正式开始了。吃饱后我们躺下休息,腮帮上多半会残留着熟食的残渣,而指掌间必定是飘逸着野草芬芳的气息。待到夕阳西下,我们打道回府,大自然里到处都是天然的绿色乐器,大伙儿骑在牛背上,将两片阔叶草合在一起放进嘴里吹,那优雅的模样还真有几分“衔叶而啸,其声清震”的意味了。

草样人生亦峥嵘,除却那一派象征着顽强生命力的蓬勃生机,野草们近乎悲壮的归宿同样令人景仰。

那时我家有一方临湖开垦的水田,坝上长满了丰盈的水草,这种草色泽清亮、韧劲十足,祖母在劳作之余常用它们编制草席子或扎个小花篮,偶尔还能卖几个小钱。后来,祖母年纪大了,眼也花了,许多农活已力不从心。但她仍然闲不住,秋收之后,她会拿着镰刀去割坝上的水草,经数日阳光暴晒后再一捆捆地背回家。做饭时,祖母用这些草来生火,它们易燃、耐烧,炒出的菜肴也似乎格外香甜。彼时火光映照着祖母苍老而慈祥的脸庞,那些干燥的野草在灶膛内尽情地燃烧,发出的轻响宛如是谁在哼唱一首欢快的童谣。

夏秋之际的傍晚,父亲常将一些干草及带土的草皮堆成小丘焚烧,这便是农人们精心制作的“火粪”,是一种极好的农家肥。而我所痴迷的是,它们在暮霭里氤氲着一缕长长的青烟,连同屋顶烟囱里升腾而出的袅袅炊烟,多年以后已填充成了我岑寂的心灵底片上温暖而苍茫的背景。

青草的心总隐隐地透着火热与真挚,每一次凝神回眸与俯身谛听,你的心房皆会有些许热切的感应,于是斑驳的心事不再轻易飘散或漫漶。

【 2 】

很多时候,我都在悠悠地揣度,一粒青草的种子究竟是怎样被风卷起,或由某只鸟衔来,然后在泥土里悄悄生根发芽,欢快地吮吸着大自然的雨露拔节生长,直到占据一个人的家园一隅,以及他的某段人生记忆。

生性安土重迁,可这些年为了生计或理想疲于奔波,我开始慢慢静下心来选择异地而居。这个秋季回到故乡,当我经过先前曾住了十余载的旧居时,记忆遂如故园的青草一样渐次丰盈起来。偌大的院落绝对是青草的海洋,已看不见丁点儿水泥地。起先,地面上仅有三五个破损的洞口,它们最早就是从那里钻出,再匍匐前进、伸展游走,最后简直就是贴着地面开始了肆意地奔跑,优雅的姿态迅速蔓延到它能触及的每个角落,也包括我几近荒芜的心田。微风拂过,葳蕤而青葱的野草摇曳着何其相似的舞姿,宛如生命中那些轻盈透亮的时光。

或许,人生也是由一些相似的片段组成吧,只是许多时候,我们都未曾去留意那条隐形的“连接线”。家是爱的城堡,房子是家的温情载体。光阴的羽翼轻轻打开,我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我的祖父绽放在汗水中的微笑。那个时候,他唯一的儿子就要结婚了,为了筹筑新居,他辗转于邻市某镇莽莽的大山之中,给人家伐了数月的木材,最后的薪水就是满满一大板车可以用来盖房的木料。至于砌墙用的土砖,则完全是祖父利用家里的老黄牛与石磙完成的杰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想我年轻的父母住在这样的新房里,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温馨和浪漫。

而若干年后,在我多趣的童年王国里,那土墙缝中滋生的青草繁茂了一载又一载,它们就这样在葱郁中见证了太多往事的沧桑与甜蜜。于大地上顽强生长的青草,总会让我联想到亲情血脉的承接与延续,它们在阳光下纵情奔跑的姿态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我廿五岁结婚的那年,父亲倾其所有给我盖了一幢楼房。为了节省开支和增加经济来源,父亲跟在建筑工人后面做泥工、刷油漆、装水电,后来就这样一直做了下来,多年后的父亲竟然成了镇上颇有名气、业务繁忙的水电工师傅。生活的压力迫使父亲实现了人生的跳跃,一如故园里那些在风中欲奔的青草一样,一路承载了我生命中的许多幸福与疼痛。

光阴如水流淌,每一株草都奔向远方,故园的青草分明是在穿越一条隐秘的时空隧道。如今的我也成了一个父亲,相同的责任让我愈发地体会到肩负的神圣与艰辛,犹记我下定决心选择异地买房的初衷,即是让孩子有一个更好的就学和生活的环境。新居装修完工的那段日子,我喜欢坐在夕阳下微笑,疲累而舒心着,在秋风渐起的影像里,甚觉自己亦如一株纤细而无比满足的野草。

只是我一直未曾找到那种畅快奔跑的惬意,及至某一天,我在小区的花坛里瞥见那些久违而熟悉的青草的身影,那一刻,在城市的钢筋水泥包围之中,它们舒展着从容与悠闲,正紧贴着绿荫下那寸高贵的泥土恣意奔跑。

(编辑/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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