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戴戒指的女人

2017-01-21 20:29方丽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期

方丽娜

世人眼中,她水性杨花,好吃懒做。丈夫被她害死,连奸夫都瞧不起她。后来她出国打工,又图谋着继承一个外国老头的遗产。人生迷雾重重,羞辱不断,她能否寻到解脱之道,衣锦还乡。

1

难得甩掉老头儿单独出来走一走,景荷乘有轨电车来到维也纳市中心,在卡尔教堂的花园长凳上,一坐就是小半天。当初便是在这里,她苦思冥想着接下来的出路与打算,一眼瞥见那张被人丢弃在草坪上的报纸单页。她德语不够好,隔三岔五地学了几个月,凑合着能简单说几句,至于街头小报,景荷大着胆子连猜带蒙,勉强弄懂了上头的一条招聘信息:

默顿·里尔克先生,年届七十八,轻度中风患者,表达清晰,酷爱整洁,欲寻一位身体健康、温柔体贴的女性家庭护理,提供膳宿,待遇从优……

现如今,景荷与里尔克先生在一起,已然度过了五年的光阴,眼瞅着就要往第六个年头奔了,景荷突然深陷迷茫,无所适从。五年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像一张张褪了色的老照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那时的默顿,腿脚还算灵便,除了右手和右腿的关节高度僵硬,无法伸展自如,身体的其余部位都还过得去。他自己就不厌其烦地强调过,我还有性欲呢,说完歪着脑袋冲她羞赧一笑。那是景荷第一次感受欧洲老坤士的率真和单纯,不仅没有淫邪之气,似乎还有几分执拗与可爱呢。

老头儿虽然有些难为情,却也理直气壮。是啊,除了性功能之外,他那跌跌撞撞的身体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这点在国外倒也不稀罕,景荷在奥地利国家电视台的王牌征婚节目中,亲眼目睹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太,银丝飘飘,风姿绰约,着一身玫瑰色晚装,对台下的男性应征者骄傲地宣称:我健康富有,爱好广泛,对性生活乐此不疲。景荷真佩服这些欧洲老人的勇气与直爽,要是在中国,准是老不正经、没羞没臊的——要被骂得狗血喷头了。眼下默顿都坐不起来了,言辞也含含糊糊的,但两胯之间的那玩意儿,竟能在嚼完一块生煎牛排之后,瞬间硬挺起来。景荷木然地扫过去,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她已经习惯了。

说实话,景荷拿着招聘报纸来见默顿的那天下午,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七十八岁,跟她姥姥一样年纪。景荷从未伺候过老年人,即便是自己的姥姥。也就是逢年过节,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她托着姥姥的胳膊去过几趟卫生间,除此而外,景荷从未实实在在地服侍过她老人家一天,否则,当初照顾起默顿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没想到老头儿这样好,讲话和风细雨,一字一顿的,唯恐她听不清楚,每次都温情脉脉的,像是一眼就相中了景荷。男人总是很容易看上她的。这点,景荷心里有数。都说欧洲人生活讲究,饮食细腻、繁琐,却也没有复杂到让景荷难以招架的程度。她用了心,死盯着自己的前任女仆——一个老态龙钟的罗马尼亚女人,从头到尾反复给她演示着,完了又带景荷熟悉了一番周遭环境,最后老太太将里尔克先生的日常所需,逐条列了个清单,牢牢粘贴在厨房的矮墙上。

两周下来,景荷便如鱼得水了。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的,景荷发觉老头儿的思维有了明显的混乱迹象,动不动就颠三倒四的。不错,里尔克先生倒是再三说过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吧,他定会给景荷一个交代——说白了,就是死后给她留下点财产。几年的朝夕相处,景荷了解默顿的为人,也明白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思。可红口白牙说了,到底不作数,要紧的是白纸黑字儿。尽管阿秋三番五次地安慰过她:不用担心,德意志人的口头协议,几乎等同于书面合同呢!

五年了,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啊,景荷的心都结成了茧,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挺过来的。多少个晨昏颠倒的日子,景荷瞅着黑压压的窗外腮帮子都咬出了血,一滴一滴地往外渗。可天一亮,橘红色的晨曦漫上来,景荷跺跺脚还得往前走。她别无选择。有时景荷独自踯躅于阳台,望着前方钟楼上的风向标,暗想,吃苦受累忍辱负重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自己的脊梁骨,恐怕早被同胞们飞溅的唾沫星子穿透了。

随他去吧,景荷掉转身体把心一横,伸手摸出一支万宝路,仰头叼在嘴上。此刻,她心急火燎地期待着与自己命运攸关的那份遗嘱,能尽早到手。

否则,凭什么?

2

为了踏出国门,为了尽早摆脱那个叫她胆寒的关东小镇,景荷挖空心思,进而动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那是丈夫死后的第六个冬季,气温一夜之间降至零下28度,景荷眼瞅着埋到窗棂之上的积雪,心里的冰已结到了嗓子眼儿。枯坐到大年三十,景荷瞅着白茫茫的窗外,感觉自己就像屋檐下的一根孤零零的冰柱,脆弱而无所依傍,孑然吊在岁月的废墟中。她冷不丁打了两个寒战,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婚的希望,犹如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严酷、残忍、渺茫。

景荷的一个远房表姐告诫她:树挪死,人移活。不能干等,得另辟蹊径。

景荷咬咬牙卖掉了戏校楼上的三居室,临了还叫母亲为她贴上小三万。几经辗转,景荷跟着沈阳的一位眉眼粗犷的少妇,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巴黎,这个梦幻之都,景荷在心里不知多少次对着它千呼万唤过,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朝着它奔过来了。但飞机起飞后不久,景荷便有些头晕目眩,她闭目坚持着,及至到了乌兰巴托上空,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四肢麻木得难以动弹,继而一头跌进深渊。好一阵昏天黑地之后,巴黎似乎已近在咫尺。景荷挣扎着透过舷窗眺望云端里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可后脑勺一沉,又是一阵昏睡。本以为前脚踏上巴黎,后脚便能轻而易举地混迹于唐人街,在中餐馆里端端盘子、唱唱小曲儿就能挣到大把大把欧元的美梦,竟被一场难以抗拒的梦魇碾得粉碎。陪伴景荷一路前来的少妇见状,眼珠一转,抖了抖肩上的钱袋,溜之大吉。

再次睁开眼睛时,景荷发现自己又落在了北京机场,回到了她梦幻的原点。

为此,景荷并不败兴,也未死心,隔着几块云彩她到底看见了巴黎,欧洲的蓝天白云,依旧在她的眼前飘来荡去。巴黎之行在景荷的欲念里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可能招致山崩地裂一样,她一不做二不休,铁了心继续寻找通向外界的出口。好一番折腾过后,景荷走进京城最大的一家跨国婚介所。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正枯坐于荒芜里的景荷,突然接到涉外红娘的来电,说是她要的人,已经给她找到了,交了钱就可以来见人了。那是个周末,景荷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提着醒目的LV小包踏上了京城的夜车。在海淀区一家像模像样的咖啡馆里,景荷终于见到了这位千呼万唤的假洋鬼子——一个年近五十的奥籍温州人,现定居于维也纳。维也纳,著名的音乐之都呢,金色大厅的雍容与华贵,早在她的心底扎下了根。去不了法国,能到奥地利也好。景荷一路盘算着,内心的憧憬像窗外的蛾子,在早春的空气里四处乱飞。

男人叫刘涵,灰白短发,面颊赭红,鼻梁挺而阔,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漠。男人仔细点下景荷如数交付的一沓人民币,从容签下早已拟定好的两款合约,认认真真按了手印,并让景荷如法炮制,然后两人各执一份。

喝了咖啡又喝茶,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景荷原想请对方到北京西城的九华山庄享用一顿烤鸭,喝点白酒升升温,以便抽去两人之间的陌生与尴尬。表面上,男人虽说生冷了些,可也并不讨厌,话不多却有板有眼的,倒比那些满嘴里跑火车的人真实可信。在这个问题上,景荷吃过亏,便格外欣赏男人的沉稳与木讷。除了一门心思地想出去,景荷终究还是想找个依靠,潜意识里巴望着能与对方假戏真做,有朝一日或可成为真正的夫妻呢。景荷坐在幽暗的咖啡厅一角,瞧着一言不发的刘涵,悄然编织着自己那一线美梦。

男人的目光凛凛的,他不看景荷,而是对着一片虚空说:谢谢你的好意,晚餐心领了。生意就是生意,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在刘涵的眼中,女人妩媚而略带妖气,一条黑皮短裙,把个屁股兜得紧紧绷绷的,上身的玫红开衫也过于明艳、扎眼,叫他想起维也纳繁华地段的站街女郎。不愧是戏校出身,景荷一脸浓妆,色彩夸张得悬殊,连眉梢都以专业方式吊了起来。不知怎的,刘涵忽然就可怜起景荷来,他意识到面前的女人,是为了取悦他才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刘涵从前热衷过绘画,精通颜料搭配,对女人脸上的色彩尤为敏感。多年前的一场出国潮,彻底摧毁了他的艺术梦。不经意间,男人端着咖啡的手颤了颤。

这一颤,叫景荷看清了刘涵那粗糙不堪的一双手,以及嵌入指缝的一道道乌黑的裂痕。这人在国外究竟是做什么的,能把一双手糟蹋成这样?

见女人挑着眼角打量自己的一双手,刘涵欠了欠身,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维也纳做大厨的漫长岁月。十三年呀,他不分昼夜地立在中餐馆的地下灶间,烟熏火燎,烈火烹油,一度清秀文弱的面孔,熬成了眼下这一副猪肝色。男人突然垂下眼帘,调整情绪,重新拿出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既然是公事公办,那么依照合约,刘涵又规规矩矩为景荷出具了几样手续,并引导她到建国门外的使馆区,办理一份赴奥地利探亲访友的短期签证。

两个月后,景荷欢天喜地地登上了北京飞往维也纳的直航班机。紧接着她和刘涵同出同进各种机构,在维也纳政府人员的见证和祝福下,婚礼如期举行。当着几位中外嘉宾的面,俩人貌似热烈地相拥、相携,并调动所有情绪恰到好处地一吻。握着结婚证书,他们这对合法夫妻,在维也纳13区一栋年久失修的宿舍楼里,相安无事地挨过三周。同样依照合约,景荷从第四周开始须渐渐脱离男人的宿舍,搬出去自谋生路。

3

在景荷眼里,这个传说中的音乐之都不只精彩,还处处透着高贵与典雅。造型别致的园林、植被,巍峨壮丽的宫殿、雕塑,彬彬有礼的维也纳老派淑女与绅士,这一切,都让景荷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与浪漫。她跃跃欲试地出了趟门,来到斯蒂芬妮大教堂附近兜了一大圈,隔着人群四下里张望,鲜花着锦之余满大街都是古怪的外语字母,她连一个路标都认不清。回来时尤其紧张,在迷宫似的地铁站里搭错了方向,差点把自己给丢在外头。

人生地疏,举目无亲,景荷一时乱了方寸,顿感六神无主。

刘涵不温不火,抄给她两三个网址,要她到当地的华人圈子里去碰碰运气。折腾了半个多月,景荷终于遇到一位东北老乡,俩人一见如故,并在几位同乡的帮助下,终于觅得维也纳西南角一处廉价的公寓楼,迅速合租了一个单居室。就此,景荷从刘涵那里搬了出来。

阎姐是三年前“黑”下来的。所谓“黑”是海外华人圈里的暗语,就是以旅游观光或探亲访友为名,从中国内地出境,随团走到欧洲某一个国家时,偷偷甩开团组自行溜掉,并撕掉护照躲起来,从此销声匿迹,长期蒙混下来。沿海一带的中国同胞,采取此等手段滞留在欧洲国家的人数,相当可观。但凡敢黑下来的,不是在当地有亲朋好友可投,便是不惜血本事先为自己找好了接应者。

阎姐是在西班牙“黑”下来的。西班牙旅游业兴盛,然经济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华人生意举步维艰。阎姐在巴塞罗那附近的一个海边小镇滞留几个月,生活难以为继,只好继续探寻心目中的理想之地。不久,阎姐从一个福建同胞那里获悉,奥地利环境不错,经济条件稳定,就动了心,决计来维也纳碰碰运气。她一无身份,二无实力,只能凭两只巧手一天到晚蹲在厨房里包饺子。韭菜、芹菜、大白菜、小葱、红萝卜,没完没了地变着花样包,然后冻进冰箱,袋装了送到中国货行和餐馆去代卖。景荷依了阎姐的建议,也和她一起动手包饺子。

从前想吃饺子,都是随丈夫到婆婆家去蹭,或是夫妻俩下馆子吃现成的,没承想来到国外,竟要以包饺子为生,真是造化弄人啊!阎姐心地善良,性子却急得很,动不动就埋怨景荷,又不是什么豪门深宅里的金枝玉叶,怎么连个饺子都包不成?说归说,还得手把手教景荷——谁叫她们同命相连呢?再说了,亲不亲,故乡人。好在擀皮包饺子这类活儿,对一个女人来讲,终究不是太难,只要肯上心。

为了避人耳目,景荷仍要隔三岔五地到刘涵那里去过夜,并时不时和他一道在周边转两圈,努力做出言和意顺的夫妻样,以对付移民局雇的探子盯梢。刘涵从不多说话,景荷便耐着性子没话找话——没办法,下半年的居留问题还要仰仗他的配合呢。有时候,景荷情不自禁地会带上两包饺子,一来二去的,刘涵的话也就稠了起来。曾经一度,刘涵也是极爱表达的人,当过美术老师,疯狂地追求过艺术。自从来到奥地利,他竟一天天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兴致。血淋淋的现实一下子摧垮了他的艺术梦。刘涵起初也是踌躇满志的,他倾尽所有在维也纳举办过两次画展,结果画卖得可怜不说,还倒贴了一大笔宣传和场地费。无奈之下,刘涵跑到维也纳城市公园,靠在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像下画起了风景画,然后做成精美的明信片向游客兜售。那是维也纳引人注目的一处景点,每天都有大批的观光客到此一游,兴高采烈,拍照留影,随后扬长而去。刘涵在那里站一天,往往只卖掉几张微不足道的明信片,仨核桃俩枣的,连房租都裹不住。没辙了,刘涵就试着到中餐馆去打工,从洗碗刷盘子做起,好歹一日两餐有了保障,渐渐地就学会了切、片、烹、炸,不出两年他便当上了大厨。在刘涵眼里,鸡鸭鱼肉乃至蔬菜,恰似各种颜料,供他尽情调配与涂抹。时间久了,食客们都觉得这家饭店的中餐,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气息,便不断光临。

老板娘听着高兴,就格外倚重刘涵,薪水给得在维也纳也算得上高。

十三年后的一天晚上,刘涵正在厨房里埋头切洋葱,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跑进灶间,冲着他高声喊道,快点,快点!不要精雕细刻了,客人都等急了。

刘涵也急了,抬起手朝眼前的女人,扬了扬明晃晃的切菜刀。

老板娘心里一凛,吓得退了回去。勉强熬到月底,老板娘十分委婉地通知刘涵走人。精明强干的老板娘,像是嗅到了刘涵身上的种种异常,担心有朝一日男人的火气上来,顺手把她给抹了。但老板娘人不坏,她感念刘涵在餐馆做了这许多年,为她创造了不少财富,便答应继续给他报点税,以便帮他解决身份问题。

刘涵的奥国身份终于搞定了。可家里的老婆再也没了动静。刘涵以奥籍华人的身份直飞北京,继而转回老家温州——等待他的,不是他期待中的温馨之家,而是一份早已拟定好的离婚协议书。老婆的心早就不在他身上了。刘涵孤身在外埋头打拼的时候,女人已为自己找好了新搭档,她已经不爱这个远在万里的老公了,却卷了他的钱跟着相好闯海南去了。

月色正好,景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条裂缝,辗转了半宿。她想起白天的一幕,自己挽着刘涵的右臂散步时,竟忘记了时间,夕阳泼洒在头顶的那一刻,两个人仿佛沉浸在爱意中。景荷不仅理解了刘涵的沉默,也理解了他对女人的冷淡。景荷翻了个身,又想,没出来时,以为国外的每条大街都亮晶晶的,似乎洒满了金子,俯拾即是,真是黄粱一梦。在异国他乡挣几个钱,远比在国内难得多呢。昔日景荷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被三餐所困,与其算着小账维持日子,还不如去死。可眼下,她只能凭借两只手一刻不停地包饺子,手指头都僵硬了,收入却少得可怜,除去房租吃喝拉撒之外,所剩无几。可除了包饺子她又能做什么呢?语言障碍像一座铁打的墙,固若金汤,好工作地老天荒也轮不到她的头上。这样下去,几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呢?景荷扫一眼窗外的圆月,沮丧到了极点。

4

复活节刚过,清冽的空气里渐渐浮荡着丝丝暖意。街头的草坪转眼就绿了,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次第开放,美人似的亭亭玉立在街心公园的花池里。景荷换上春装,到六区的亚洲超市送韭菜饺子时,蹲在货架前理货的老板娘阿秋,突然仰起脸问景荷:有人想找个家庭钟点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干?

钟点工,都做些什么呀?景荷一脸茫然。

老板娘是扬州人,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人也热心、活泛。在同胞之间传递个信息,为单身男女张罗个对象,都是她乐此不疲的,也由此为自己招来了源源不断的回头客。见景荷迷惑不解,阿秋放下手里的坛坛罐罐,起身道:嗨,不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熨熨衣服什么的,每小时八欧元,也不耽误你做饺子。

景荷听了心有所动,眼风一闪,追问道:什么时候呢?

喏,我这里有那家的联系方式,你若愿意呢,就自己打电话问问清楚好了。

景荷诚心谢过阿秋,提着饺子袋出了货行,在路上即拨通了那家的电话号码。

周四早上,景荷如约前往。进门却见一堆皮鞋,横七竖八地摆在玄关处的波斯地毯上。男男女女的,足有几十双,其中还夹杂着几双女娃的小皮鞋。一旁的柳条筐子里,放满了黑乎乎的擦布和各色鞋油。不是说打扫卫生熨烫衣服吗,怎么还要擦皮鞋呢?景荷心里起了嘀咕。这时,年轻的女主人穿一条宽松的丝质长裙,从卧室里款款走来。

女主人原来是位华裔菲律宾人,怪不得国语讲得如此动听——即便口音里有股去不掉的海腥味。女人线条匀称,妩媚丰满,乌丹丹的眉眼,透着南亚女人特有的风情。她肤色细腻、黝黑,并有股沉甸甸的肉感,在白色如许的欧洲风潮里,显得别有韵致。

女人笑容可掬地冲景荷伸出手,说:叫我阿仙吧。我阿婆阿妈都是福建人呢。是这样的,我先生临走前交代说,家里的皮鞋也请你来擦,但每个工时,我们在原定基础上给你增加两欧元,每周做四个小时,你看如何呢?

景荷迟疑了一下,迅速瞄了一眼女人身后华丽的大厅,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十欧元每小时,四个小时就是四十欧元,每周一次,一个月下来便可得到一百六十欧元,抵得了自己一个月的房租了。为什么不呢?景荷立马挤出一脸笑意,冲女人点了点头,遂低眉顺眼地蹲下来,强忍着欧亚混合的汗气臭气和真假皮革的怪味,一双接一双打磨起来。

次日下午,景荷送大白菜水饺时,阿秋不免问起她的工作,景荷便一五一十,把昨天在菲律宾女人家打扫卫生的始末详述一遍,连同擦皮鞋涨工钱的细节。末了,景荷略表吃惊地说:真没想到,那家女主人是个华裔菲律宾人。

你还不晓得吧,阿仙是位著名的菲律宾女佣呢。

菲律宾女佣,还著名?景荷十分不解,一双眼直溜溜瞪着。

看你,真够孤陋寡闻的。菲律宾女佣是一支了不起的队伍,世界知名品牌呢。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菲佣便风靡香港,受聘于港澳的英美人士及其家庭成员,都非常喜欢菲佣。她们年轻、勤奋、训练有素,并且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连深圳和珠海一带的大陆富商,都时兴雇菲佣呢。

既然如此,阿仙自己干不就得了,为何还要雇人打扫卫生?

老板娘瞥了景荷一眼,嗔怪道:你这就少见多怪了。眼下收入可观的华商,哪个不愿雇佣钟点工呢?不错,阿仙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在菲律宾的娘家,有一大帮兄弟姊妹要她接济呢。前些年,阿仙的老公就拿钱要她雇人,她表面上应承,背地里都是自己偷偷干,以便把打扫卫生的钱省下来,寄回家贴补自己的兄弟姊妹。可眼下,阿仙又有了身孕,正处于保胎期间呢。人家老公是西门子驻香港的商务总裁,不差钱的。

擦着紫红色的晚霞,景荷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刚要动手做饭,有位年轻的女公干找上门来。确认了景荷的身份,对方霎时一脸严肃,质问道:刘涵是不是您丈夫?景荷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女人说,刘涵有作案嫌疑,已经被拘捕了。

景荷大惊失色,惶惶然不知所措。阎姐还算镇定,她嘱咐景荷赶紧跑出去躲一躲,以防他们的“婚事”被抖搂出来,当局将她遣送回国。景荷当然不敢怠慢,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维也纳郊外,闯进一座浓阴覆盖的修道院,谎称自己遭了丈夫的虐待,而来此寻求庇护的。

牧师对景荷的遭遇十分同情,吩咐嬷嬷将她带入地下室的一间空房,房间里有简陋的桌椅板凳和床,叫她暂住几天。

这天夜里,景荷恍恍惚惚地披衣起床,循着一头野猪的踪迹遁入密林深处。突然迎面蹿出一只黑熊,疯狂地朝着她的前胸猛扑过来——景荷忽觉自己的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她霍地从床上跳起,尖叫着冲向夜色。

5

里尔克先生的公寓楼,坐落在维也纳东北角一片萧条的旧城区里。记得五年前那个春夏之交,景荷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一路按图索骥地找过来。自从在地铁站里搭错了车,景荷出门寻路时,总有些心有余悸。她从三号线的地铁口摸上来之后,依照纸片上的地址,继续找寻有轨电车的停站点,可转来转去,终究不得要领。

那一刻,满大街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张可供自己求助的面孔。景荷站在街边举棋不定,好容易瞅准了一个中国小伙儿,景荷满脸堆笑地迎过去。小伙子十分热心,瞧着她手里的地址,咿咿呀呀比画了半天——原来是韩国人。景荷灵机一动,跑进斜对面一个中餐馆,这才搞清了自己要找的方位。她于是折转回来,跨过一道老迈的运河桥,就搭上了一辆轨道车,铿铿锵锵地沿堤岸跑了四五站。黄昏时分,景荷终于按响了里尔克先生公寓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罗马尼亚大妈露西亚。露西亚穿一条橄榄色洒花短裙,头上扎着蓝布头巾,两手挂着面粉正在忙着烤蛋糕。老太太连连抱歉着,叫景荷把箱子放进储藏室,而后告诉她,里尔克先生睡着了,但他留下话说,请您先熟悉一下家里家外的环境。景荷仔细瞅了一眼奶油色墙裙围裹的客厅,淡青色半圆沙发和光线十足的小阳台,内心霎时涌起一丝安全感。潜意识里,景荷预感到,自己会留在这里。

四角见方的厨房是敞开的,立在起居室和洗手间的狭长地带,一套瓦亮瓦亮的不锈钢炊具、餐具,整齐摆放在灶台的面板上,看上去像一处装备齐全的小战场。露西亚在景荷的注视下,把蛋糕推入灶台下的烤箱,洗洗手为景荷泡了一壶茶,并向她介绍起家里的大小事务——从里尔克先生的一日三餐,到个人卫生,及至各个房间的清洁与维护。阳光打着旋从天花板移到了客厅的茶几上,露西亚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又向景荷说了几样默顿的嗜好,以及老头儿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

露西亚虽年事已高,但做起事来手脚麻利,有条不紊,景荷禁不住问:您做得这么好,为何要离开这里呢?

露西亚笑着直摆手:老了,干不动了,老伴儿和孩子们早就催着我回去呢。

两周后的一天早上,景荷披着晨曦送走了露西亚。接下来,在这栋舒适怡人的老宅里,景荷正式开始了她与里尔克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

早餐不过是一只煎蛋,面包往小烤炉里略微加热,奶酪、熏肠、鹅肝酱和樱桃小萝卜什么的,都是现成的,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一摆在默顿胸前的小餐桌上。景荷不明白,外国人怎么这样热衷于吃生食,比如那块腌制成绛红色的小火腿,地地道道的生肉片嘛。还有一种类似于饺子馅儿的肉糜,老头儿请她拿刀子抹在他的面包上,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景荷见老头吃生肉吃得这么香,扭头进了洗手间,对着便池哇啦哇啦直吐。当初怀儿子大鹏时,她都没这么吐过。

接近十点钟,就到了里尔克先生的咖啡时光。老头儿含情脉脉望着景荷,轻声告诉她,自己爱喝现磨的咖啡,并要她用家里那把老式的咖啡壶。景荷心领神会,将喷香的咖啡豆磨匀了,仔细装进那把锈迹斑斑的咖啡壶里,然后放在电炉子上,便着手去为老头儿准备蛋糕。不一会儿,腾腾热气伴着咖啡的浓香,一股脑就灌满了房间。老头儿直视咖啡壶,如同小孩子盯着一件向往已久的玩具。从默顿急切而发亮的眼神里,景荷第一次领略了欧洲人对咖啡的钟爱与迷恋。

喝了咖啡,又吃了蛋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摸出老花镜戴上,拿起当日的《皇冠报》或者《南德意志报》,不慌不忙读起来。读着读着,老头儿突然把景荷唤来,兴致勃勃地给景荷讲解小标题下隐含的意思,并将里头的逸闻趣事,用极其简单的短句解释给景荷听。顺带着,老头儿也会教她几句地道的德语,并十分认真地纠正她几个发音。每当此时,景荷便顺水推舟,放下手中的一切,像模像样地坐在老头儿身边,一字一句地跟着老头儿学。日积月累的,景荷的德语大有长进呢。

午餐时光,老头儿常常要景荷为他煎一块牛排,或者三文鱼片。经过露西亚的授意,景荷前一天晚上,便用黑胡椒和精盐把牛排腌制了,煎好之后,再搭上几样青菜和樱桃小萝卜。兴许是去过两趟日本的缘故,老头儿每月必吃一盒寿司,就是日本人手下那种紫菜卷成的大米团子,并要配上一碟绿色芥末膏点缀的日式酱油。吃寿司的时候,老头儿娴熟地操起一双洒花黑漆筷子,情绪欢快得像个顽童。

到了晚上,默顿不过喝一盘清汤,汤里掺和点西芹、小葱和胡萝卜,外加两片抹了奶油蛋黄的粗制黑面包。睡觉前,景荷喜欢陪老头儿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尽管听不大懂,可盯着画面在心里揣摩,也能明白个大概。

6

夏日午后,里尔克先生照例喝完咖啡,吃一块刚出炉的水果蛋糕,靠在客厅的阴凉处读两章《丘吉尔画传》,就到了这一天的洗浴时间。这是六月,奥地利最炎热的季节,维也纳每天的气温都徘徊在三十度上下,有那么几天,竟也顶到了三十五六度。

在景荷眼里,维也纳的夏季,简直就是天堂了。要是在她们老家,别说六月,就是熬过立秋,还要燠热十八天呢,哪一天都不会低于人体温度,把人燥得没处躲没处藏的,只能一刻不停地对着电风扇长吁短叹。而欧洲的大太阳,似乎经过了层层剥离;又像是有只大手,把地上的热量一点点收敛起来——及至傍晚,屋子里总还是凉凉的,尤其是默顿这种高而阔的石墙老宅。因此,景荷故意在老头儿跟前感叹道:上帝也太眷顾你们欧洲人了!

既这么着,默顿还是有些受不了,身子稍稍一晃,就大汗淋漓的。

景荷忍不住说:你这么怕热,为何不买台电风扇或者空调呢?近来景荷在大超市里采购时,见到来自中国的海尔空调和美的风扇,直摆在超市的入口处,大大小小的,各种款式都有。

默顿连连摆手:电扇?我一辈子都没用过那玩意儿,强加于人的风,怎么能要?至于空调,那更像是一枚重磅炸弹。

于是,里尔克先生便频繁地要求洗温水澡。

景荷顺从地放好了水,试了把水温,便将老头儿搀入浴室。她轻轻褪去默顿身上的汗衫、短裤和袜子。老头儿直愣愣瞅着景荷,柔顺得像只骆驼,任女人围着他忙来忙去。老头儿油光光浸入水中,畅然倒下,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垂落在毛发丛生的肚脐上。景荷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默顿,抱起刚从他身上剥下的汗衫、皮屑横飞的内裤和袜子,一股脑儿丢进洗衣间的滚筒器里,选好了档次和水温,再倒些洗衣粉和柔顺剂,按下定时开关,便又返回到浴室里来。

夕阳漫不经心地斜过来,披在老头儿鲜红的肉体上。景荷从头到脚为默顿擦干了身子,提着吹风机将他头上那一撮黄毛烘干,再给他换上一套干爽的内衣,便一鼓作气将老头儿背进卧室的床上。见默顿起了轻微的鼾声,景荷扑进卫生间的水池边,往脸上头上撩了一通凉水,这才喘着粗气来到阳台,对着前方的一片虚空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此刻,周围的一切仿佛不再是砖石楼宇,而是连绵的绿洲和森林。远处黛色的阿尔卑斯山,维也纳内城连绵起伏的圆顶与尖顶,在绯红的夕照中若隐若现。不知不觉地景荷竟吐出一溜颤音——呻吟似的,听上去像一串变了味的咏叹调。

忽然意识到什么,景荷扭头朝客厅望去,落地玻璃窗的暗影里晃动着一个肥胖的身体。这是我吗?景荷半信半疑,同时聚精会神地审视起这个模糊的人形。昔日单弱的胳膊腿,如今变得滚圆滚圆的,体态壮硕得像一个挤奶工。

景荷暗自唏嘘着,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到里尔克先生家才不过两年,竟胖成了这样?一天到晚陪护这么一个人,不折不扣的体力活呢,不胖才怪!景荷的脑中,迅即闪过自己袅袅婷婷的过去……她愤然拉上窗帘,让自己退出舞台似的,惶然撤离到大幕之后。

天色乌沉沉的,景荷弯腰探身盯住楼下一个忽明忽暗的窗口,霎时陷入沉思。两年过去了,她俨然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又像是寄养在这栋房子里的女仆,抑或是自己走投无路的避难所?这是她的挣钱方式,也是她的生存方式。不管怎样,景荷宽慰自己道,与默顿在一起,毕竟夏天热不着,冬天冻不着,凭借这份工作她不仅省去了一笔吃住开销,还跟着主人享受营养丰富的一日三餐。如此,不出三年,景荷就能把家里的房款如数挣回来。上个月,她已给母亲汇去了不小的一笔款子,接下来,景荷便要考虑一下婆婆那边——这是教她最揪心不过的事了。景荷不晓得婆婆对她的恨是否还一如既往。要是老太太肯原谅她,景荷磕头跪门当牛做马都在所不惜。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跟老太太去讲和,一想起婆婆那张嘴,景荷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摸出一支万宝路,捂在胸口点燃了,对着黑暗奋力吐出一串烟雾。

洗衣房的机器“嘟嘟嘟”叫响了,号角似的催促着她。景荷赶忙掐灭烟蒂,穿过大厅就进了洗衣房。她一把捞出洗好了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一旁的烘干器里,大约十分钟之后,衣服即被烘干了七八成。景荷一件件地将衣服晾在露台的环形架上,然后扯起一块抹布,擦去两台机器上的水渍和脏污,这才复归阳台上来。

她斜靠在栏杆上,摸出烟刚要点上,老头儿沙哑的呼唤从卧室里隐隐传来。

7

景荷实在想象不到,一个八十岁的老男人,荷尔蒙依旧如此高涨。为了避开默顿酸溜溜的盯视,景荷尽量让自己忙碌。手脚不停地忙,前前后后地忙,不让自己有片刻闲暇,尤其是傍晚时分。

这夜,景荷卧在自己的房间里,暗沉的光线伴着朦胧的月色,无声地泼洒在她的床头。窗外满天星斗,四下里静得出奇。微风掠过,橘红色的窗帘发出窸窣的声响。景荷披衣起床,发现帘后的窗子并未关严,便伸手去拉——这时,一阵莫名其妙的动静,从楼下某个方位传进耳鼓。景荷下意识紧贴墙壁,凝神细听,是那种间歇的、强劲的、富有节奏感的颤动。昔日的舞台生涯,练就了她对鼓点节拍的特有敏感,景荷恍然大悟。心想:西方人做爱怎会弄出这么大声势?也不怕人听见吗?她干脆推开窗户,披着夜色斜身朝对角下的那扇窗子张望——上帝呀,闪烁不定的光影之下,一对男女正交缠在一起。

从此,景荷时不时便能看到楼下窗子里的好戏。

有次采买回来,景荷在大理石楼梯口撞上一对男女。楼梯很窄,她躲不掉,便和他们狭路相逢。潜意识里景荷觉得这对男女,正是午夜戏台上联袂亮相的主角。女人面色粗糙,黑眼睛大得吓人;男人身材高壮,一脸淡金色绒毛,像只硕大无比的猕猴桃。俩人十分友好,与景荷打过招呼之后,便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如胶似漆的。直觉里,景荷认定这是一对情人。真正的夫妻,会这么热乎吗?

景荷是和默顿看完了一段成人电视节目之后,决心不再闪避的。

夕阳退下,房间里的最后一抹玫瑰亮色悄然隐去。默顿深陷的眸子开始左右晃动,泪水像一滴滴白色的蜡油,从他那鲜红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把一块雪白的床单都洇湿了。景荷起身扑向厨房,拿起玻璃杯扭开水龙头,咕咕咚咚喝下半杯凉水。她必须冷却一下自己,再试图冷却默顿。景荷擦着嘴边的水渍,推开卧室的门,轻轻坐在床沿上。熄了房灯的床头,顿时剩下暧昧的一片。老头儿挑了挑金棕色的眉峰,两只热切的眼球,绕着景荷的身体上下巡游。他突然痴痴地笑了,同时铆足了劲儿扭动起来,痉挛似的。这是一株打蔫了的干巴巴的秋庄稼,低着头便要从景荷的身上吸水。

当着老头儿的面,景荷一件件褪去身上的睡袍、胸罩和裤衩,一声不响地躺下来,使劲儿闭上眼。老头儿软绵绵的,丝绸一样下垂的皮肉摩挲着景荷,肉贴着肉,一阵紧似一阵。意识里景荷格外清醒,她刻意回味起刚才那段成人片——一丝不挂的男女,赤裸裸的床上运动,大胆夸张的动作,把景荷看得汗津津、湿淋淋的。老头儿张着嘴直喘,仿佛兀自进入了角色。景荷索性摊开自己,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异国老男人的舌头早已失去了弹性,刺棱棱的,像一团乱麻。景荷初次体悟老头儿的热吻时,即被一股刺鼻的酸味所淹没,喉咙里像被灌了一口酸奶。准是欧洲人没命地吃甜食,酸碱度失调的恶果。景荷无声地抱怨着,同时仔细咂摸了几下,突然一个哆嗦,旋即从老头儿汹涌的潮水里挣脱出来。

景荷将身子慢慢移向一端,背对着默顿。轻飘和怪诞的感觉,让她惶惑了半夜,也恶心了半夜,差点吐出来。次日晚上,默顿依然兴致不减,红着脸就往她怀里扑。景荷睁开眼,忽而发觉老头儿像一只秃鹫,立在半空中嘎嘎地嘶叫着,随即扇着翅膀吸附在她身上。景荷本能地发出一声怪叫,太阳穴霍霍狂跳。然而,景荷此生除了演戏,实在别无所长。况且这几年,她权衡左右,很快就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依托——一根足以支撑起她的那根柱子——就是睡觉的时候,脱光了的时候,被一个老朽横竖摩挲的时候,满脑子都幻化出一张美丽图案:床底下横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呢!

可怜里尔克先生,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即便舍生忘死地趴在她身上,又能动弹到哪里去呢?无非蹭来蹭去,如此而已。时间一长,倒把景荷的欲望给蹭出来了——抑或是女人动了恻隐之心,景荷一个鲤鱼打挺,就占了上风。与此同时,她继续紧闭双目,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丹青高手,举着彩笔将眼下这一幕“唰唰唰”涂黑,彻底屏蔽掉,然后打开另一幕欣然涂抹。她必须这么想,否则她真要冲出卧室,从阳台上纵身跳下去。

只要他肯签下那份遗嘱,我就豁出去了。景荷狠狠地想。

依依夕照中,一个个黑暗渐次降临。景荷瞅着天花板上一枚突兀的雕花图案,内心已不再煎熬。她开始放松了。当她再次面临老头儿那极富耐心的温声细语,一种既陌生又新鲜的温存时,掌心竟潮润了,身子随之有了骚动,进而狂乱地颤抖起来。这时的默顿,像吃了春药似的扑过来。尽管鼓捣不出翻江倒海的快感,但你能说他不是男人吗?再老,也是男人。何况欧洲男人有着奇异的包容和细腻呢。

事后,景荷想起默顿反复给她读过的一段话,题目早忘了,但意思还依稀记得:

躺下便意味着对这世上的一切全盘接受,不用作任何道德上的评判。到大海里泡个澡,跟一个不知道你名字的士兵玩乐、性交。献给不认识的无名者的温柔,就等于献给自己的温柔。

8

说起来,景荷嫁人的时候还是蛮有眼力头的,她挑来拣去,最终敲定了忠厚老实的盛佳冬。用四邻的话来讲,有福不在忙,谁叫人家景荷找了个赤胆忠心的好男人呢。

佳冬长得粗眉大眼,干净清爽,人也拿得起放得下。没孩子那会儿他整个心思都在景荷身上,下了班不是洗衣服做饭,就是抡起拖把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佳冬早年当过兵,在大西北的部队里喂过猪,做过勤务兵和司务长,还烧得一手好菜。作为一个女人,景荷既懒又馋,除了坐在梳妆台前描描画画,她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佳冬也不苛责她,女人嘛,生来就是要男人呵护的。自从生了儿子,景荷的资质更添了一层,从此再也不肯踏进厨房半步。佳冬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满心欢喜,倒也心甘情愿地辛苦、付出。可千好万好,佳冬就是不善表达,一天到晚像个闷葫芦,万事都沉在心里。景荷就摔摔打打的,说他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吃饱喝足了,景荷不顾儿子的呼唤,仰着脸在梳妆台前又是一番描画,之后迈开碎步朝楼下走,把目光和热情投向那些会说话的人去了。

景荷的校长高加索,自然极善言辞。能当上这个小镇的戏校校长,仰仗的并不是他在戏台子上的摸爬滚打,正是一副巧舌如簧的本领。高加索也住戏校家属区,跟景荷在同一栋楼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除此之外,景荷总能在校园的花坛前与校长不期而遇。她将台子上惯用的那一套眼风,若无其事抛过去,高加索不仅心领神会,还能在不经意间用锐利的目光,霎时穿透景荷的敏感部位。

俩人早就心照不宣了,只差谁来挑破这张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景荷一番斟酌,觉得在约会这个问题上,得由她来采取积极主动的姿态。人家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顶头上司呢。于是她拣了个没有阳光的日子,率先拨通高加索的手机。俩人在街道背阴处的茶馆里四目相对,一来二去的,就有些相见恨晚。每次拉手告别,景荷都作出依依不舍的凄婉样儿,眼眶里晃动着莹莹泪光。

盛佳冬终于要出差了,景荷兴奋得彻夜难眠。丈夫前脚离开家门,她后脚就出去了。她急不可耐地约上高加索,在近郊的一家野鸡店坐定了。白酒端上来,俩人齐了心对付一只烤野鸡。焦脆的野鸡被撕吃得仅剩下一副骨架时,桌上的古井贡也见了底。这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俩人的眼珠子都红了,迫不及待地起身朝外走。细雨霏霏,步履缠绵,景荷盯视着校长的一双剑眉,微微一笑说:你的上身湿了,我的下身湿了。

校长眯着眼拦腰挟住景荷,回应道: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你住在我的下面,我住在你的上面。继而挥手截了辆出租,一溜烟回到了戏校家属楼下。黑暗里俩人下了车,一前一后上了楼,缓步走至三楼时,景荷一扭身死死勾住校长的手,拥着他就入了自家的卧室。

高加索的老婆患有乳腺癌,这是小镇人人皆知的事。高太太自从做完了手术,便一直靠化疗维持生命。可怜的女人熬到年底,终于油尽灯灭,撇下十二岁的女儿撒手人寰。可直到死,她都不晓得与丈夫鬼混的,竟是自己当年的小师妹景荷。

冬去春来,鹤立鸡群的校长住宅楼竣工了,高加索开始忙着搬新居了。景荷急得牙根发痒,只恨自己不是寡妇,无法替代师姐与高加索迅速成婚,名正言顺地入住校长的复式小阁楼。

幸运之神仿佛有意垂青景荷,佳冬从外头出差回来,染上了流感,吃了药不仅没见好转,竟发起高烧来,就在家里挂了两瓶吊针。点滴打到傍晚时分,景荷故伎重演,一番描画之后,门一甩就下了楼。她在外头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那一刻,不晓得家里的男人在床上都奄奄一息了。盛佳冬的吊针流到最后一滴时,自己睡得死心塌地。瓶子里的药液空了,针管也空了,针头毫不留情地从他的血管里往外抽,大幅度回血,致使他的手臂由青变紫,由紫而黑,进而一黑到底——恐怖极了。深更半夜景荷逍遥够了,她带着满身的热气回到家——丈夫的半个身子都凉透了。她这才呼天抢地唤醒邻居,手忙脚乱地把人折腾到了医院的急诊室,佳冬的心脏却再也没有搏起来。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景荷心里总算有了底,只盼着升任校长夫人的那一天。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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