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自从我妈从台湾旅游回来
◎李娟
自从我妈从台湾旅游回来,可嫌弃我们大陆了,一会儿嫌乌鲁木齐太吵,一会儿嫌红墩乡太脏。整天一副“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的模样。抱怨完毕,换了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扫鸡粪的劳动中,毫不含糊。
之后,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无论和谁聊天,她老人家总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话上成功地把话题引向台湾。如果对方说:某店的某道菜不错。她立刻说:嗨!台湾的什么什么那才叫好吃呢!接下来,从台湾小吃说到环岛七日游。
问题是她整天生活在红墩乡三大队这样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农民,人家一辈子顶多去过乌鲁木齐,你却和他谈台湾,你什么意思?好在对方是本分的农民,碰到我妈这号人,也只是淳朴地艳羡着。无论听多少遍,都像第一次听似的惊奇。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同学会。同学会果然没什么好事,毕业四十年,大家见了面,叙了情谊,照例开始攀比。我妈回来后情绪低落,说所有同学里就数她最显老,头发白得最凶。显老也罢了,大家说话时还插不进嘴。那些老家伙们,一开口就是新马泰、港澳台,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沟。就她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亏她头发还最白。她一回来就买了染发剂,但还是安抚不了什么。我便找旅行社的朋友,帮她报了个台湾环岛游的老年团。
去年初冬的某一天,我妈拎了只编织袋穿了双新鞋去了一趟台湾。她老人家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几乎成为她整个人生的转折点。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支香奈儿口红扔给我,轻描淡写道:“才两百多块钱,便宜吧?国内起码三四百。”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出门在外渴得半死也舍不得掏钱买瓶矿泉水,非要忍着回家喝开水。
飞机从台北飞乌鲁木齐,六七个小时。下飞机时,她几乎和满飞机的人都交上了朋友,互留了电话,还分享了各自的旅行经验:出门带什么衣物穿什么鞋,哪儿少不了蚊子油,哪儿小偷多,哪儿温泉好……我妈都暗记在心。回来以后,向我提了诸多要求:买泳衣,买双肩背包,买遮阳帽,买某某牌的化妆品,去北欧四国……
北欧四国……就算了吧,毕竟出钱的是我。我劝道:“那些地方主要看人文景观,你素质低,去了也搞不懂,还是去海南岛吧。”看来人生的第一次旅行不能太高端,否则会惯坏的。她开始研究我的世界地图,一会儿惊呼一声:“埃及这么远!我还以为挨着新疆呢!”一会儿又惊呼:“原来澳大利亚不在美国!”最后令她产生浓厚兴趣的是印度南面的一小片斑点:“这些麻子点点是啥?”我说:“那是马尔代夫。”又顺手用手机搜出了几张图片给她看。她啧啧赞叹了五分钟,掏出随身小本,把马尔代夫四个字庄重地抄了下来。我立刻知道坏事了。
当天她就给我旅行社的朋友打电话,要预约马尔代夫的团。我的朋友感到为难,说:“阿姨,马尔代夫好是好,但那里主要搞休闲旅行,恐怕没有什么丰富的观光活动,不如去巴黎吧,我们这边刚好有个欧洲特价团。”我妈认真地说:“不行,我女儿说了,我的素质低,去那种地方会丢人现眼的。”
以前吧,我家的鸡下的蛋全都攒着,我妈每次进城都捎给我的朋友们。如今大家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福利了。我妈开始赶集,鸡蛋卖出的钱分文不动,全放在一只纸盒子里,存作旅游基金。
总之,台湾之行是我妈一生的转折点,令她几乎抵达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前她拍照时总是抿着嘴,板着脸,丝毫不笑,冒充知识分子。如今完全放开了,一面对镜头,笑得嘴角都岔到后脑勺了。还学会了无敌剪刀手和卖萌包子脸。不但染了头发,还穿起了花衣服。
在台湾,她还学会了四种丝巾的系法,回家后一一示范给我看。她说:“当时大家在上厕所。厕所门口就是卖丝巾的摊子,只要买他的丝巾,他就教你怎么系。”“你买了?”“没买。”她很自豪,“我记性真好,只教了一遍就全记住了!”她一边扯着丝巾在镜子前扭来扭去,一边感慨:“这是去台湾最大的收获!”我哼道:“好嘛,花了我几千块学费,就学了这!”
有一天,我妈突然认真地说:“从此以后,我要放下一切事情,抓紧时间旅游!”我以为她彻悟了什么,“什么情况?”她说:“听说六十六岁以后再跟团,费用就涨了。”
荆慧选自《读者·乡土人文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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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一位行文风格独特的女作家。只知道她牧区生活写得独具一格,谁料她从旅游着笔,把妈妈的变化也写得这么耐人寻味。语言简洁而富有生活气息,间或又显现出幽默感,人物形象真实贴切而又淳朴可爱。只是一件旅游归来的小事,就写出了母亲的大变,可见时代确实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