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达+杜晋安
“黄河行船,谈碛色变”,雄心勃勃的商人们只有“望碛兴叹”,极不情愿地将满船的货物卸在碛口岸边,再雇佣驮队经陆路转运。
清光绪元年,黄河突然泛滥,水势乏大数百年难遇。三交古镇惨遭灭顶之灾,繁华的商业大街连同两旁店铺被一扫而光。
在鼎盛时期,招贤镇上聚集了上万瓷工,街上满是拉瓷器的骆驼和骡马车,拉出去的是瓷器,流进来的是白花花的银钱。
从水利运输的角度来看,黄河晋陕大峡谷绝对算不上一条黄金水道——时宽时窄的河道,忽缓忽急的流水,以及无处不在的沙碛暗礁,让行船成了一件极为冒风险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与黄土高原上的崎岖道路相比,峡谷水路还是要便捷许多。当年,无数的陕西、山西商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们无所畏惧,满载货物顺峡谷南下北上。峡谷两岸数不清的码头渡口、村镇集市也随之兴旺,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喧嚣热闹的商贸重镇,碛口、吴城、招贤、三交……黄河水道,孕育了这些古镇的富贵荣华。
过去的千百年里,黄河古镇几度兴衰,洪水、战乱在这里周而复始。最终,商旅散去,古渡荒芜,一座座古镇也逐渐沉寂,直到如今。
碛口:峡谷水路的地理极限
对临县碛口古镇的最初印象,还是源于那两句民谣——“驮不完的碛口、填不满的吴城”、“碛口街上尽是油,三天不驮满街流”。前一句极富张扬,夸赞之情溢于言表,是描述当年碛口码头巨大的货物吞吐量,后一句则从百姓日常生活的视角,展示了碛口这一古老商贸都会的繁荣。
作为晋陕峡谷里著名的水旱大码头,碛口的辉煌并不遥远。
在今天走进碛口,只要稍稍说明来意,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会对你津津乐道,谈兴最浓的就是古镇曾经的繁华。他们会讲述古镇商铺如何名扬四海,船筏如何云集大河,驼铃如何回响山川,以及那些发生在豪宅大院里的故事传说。顺着他们的指点一路走去,只见浩瀚黄河在峡谷间暗流涌动,时而波涛冲天,那些沿河修建、依山就势的店铺商号、货栈大院此起彼伏。尽管因为年代久远,许多建筑仅存断壁残垣,但这不要紧,断壁残垣恰恰印证了古镇的悠久历史。来到碛口,就如同走进了一个极具规模的古建筑博物馆,处处让人感触到古镇昔日的辉煌。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就了碛口这个“弹丸之地”的赫赫声名呢?首先还是来看看碛口具体的地理位置——碛口地处当年山西与内蒙古、晋陕商道水陆交通的中心点,是商品的重要集散地;其次,碛口镇位于湫水河与黄河交汇处,湫水河携来了大量泥沙,挤占黄河水道,黄河河床在碛口由400米猛缩为80米,混浊的黄河水像一头被惹怒的雄狮——“黄河行船,谈碛色变”,除了极有胆识的老梢公,几乎没有人敢在碛中行船。于是,雄心勃勃的商人们只有“望碛兴叹”,极不情愿地将满船的货物卸在碛口岸边,再雇佣驮队经陆路转运。
于是在这里,碛口成为一种地理上的极限。无论大小、远近的船筏,一到碛口便意味着水路贩运的终结和陆路运输的开始。而那高高耸立在碛口卧虎山上的黑龙庙,便成了商人们时时企盼的吉祥路标,望着飞檐挑梁的庙宇,商人们长长地松一口气,终于可以脚踏实地,暂时告别那艰险的黄河水道。他们将货物卸下,提起行囊,极为气派地跨进客栈,要来一盘油炸花生米,一壶当地的老黄酒,极闲暇地品味着。有些倦意了,便坐在房间里的太师椅上,在昏暗的烛光下拨着算盘,仔细地清点着几天来的买卖结余,算盘声和着窗外的阵阵喧闹,极为动听地响起来。
据记载,在鼎盛时期,碛口的商铺、旅栈多达400余家,每天码头停泊的船只竟有几百艘,而过往的驮队更是不计其数。我们不妨粗略算一下——以每艘船主带梢公10人计算,每支驮队3人计算,那么每天碛口镇上的流动人口不下万人,这还不算其他南来北往的商家雇客。对于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偏僻小镇来说,那该是怎样—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大市场。
三交古镇:几世繁华,被战火驱散
碛口往南,不远就是三交。对于古镇的得名,从来就没有统一的说法——有人说是因为晋陕大峡谷、屈产峡、龙泉石峡相聚于此,三峡交汇,因而得名;也有人说是由于地处中阳、石楼及陕西清涧三县交界处,故名三交;还有专家考证说,历史上这里是战国时期赵、魏、秦三国交接之地。不论是那种说法,三交古镇的确是扼守黄河之滨,据秦晋交通要道的龙虎之地,所谓“鼓击震两省、鸡鸣惊四县”的形容最是贴切。
第一次到三交时,笔者被翻滚的黄河浊流摄走了灵魂,凝望着她宽绰的气度,久久不愿离去。而对那座峡谷边的三交古镇,没来得及仔细阅读就离开了,三交古镇给笔者留下迷一样的悬念。
再到三交,时值正月,黄河上漂着白花花的浮冰,相互簇拥着缓缓向下游飘去。这时的三交古镇已经穿上浓郁的节日盛装,空气中迷散着浓郁的年味,长长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阵热闹的鞭炮、锣鼓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避开众人,笔者开始静静省视这个古镇。古镇坐落在晋陕峡谷东侧,紧贴黄河,就如同婴儿紧贴着母亲。一条长长的街道连接着公路,街道的南面才是三交的老街道,老街并不长,两边的老商铺、老四合院夹杂在一起,一并映入眼帘,宅院巷陌飘逸着古风古韵,让人感觉到仿佛时光倒流一般,惊叹而百味杂陈。
作为碛口以下第一个重要渡口,“商贾往来,必出其途”,三交自古就是方圆百里商业交流的中心,每逢集会便有陕、甘、宁、内蒙古等地的客商摆渡而来,进行骡马、粮食、红枣、皮毛等交易。据史料记载,明清时期,三交镇已是黄河岸边著名的集市大镇,店铺林立、商贾如云,当时黄河两岸流传这样一句童谣——“三交柳林子,家家有银子,一家没银子,旮旯里扫出几盆子”。
也许是富贵遭天妒,清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黄河突然泛滥,水势之大数百年难遇。古镇惨遭灭顶之灾,繁华的商业大街连同两旁店铺被一扫而光,富庶荣华刹时付之流水。但肆虐的黄河没有让三交人屈服,大水过后,驮帮船队照样往来不绝、八方货物在这里聚散流转,古镇元气渐渐恢复。到光绪朝中叶,三交脱胎换骨、重振旗鼓,形成了以正街、西街为主干,30余条巷陌穿插其间的大镇,一些著名豪商如李旺山、杜三子、王恩润等纷纷在三交大兴土木,其中杜三子故宅建筑富丽豪华,晋西民居无出其右者。而王恩润宅的气势更胜一筹——王宅用十三个连环小院套成一处大院落,整体布局高低错落有致,号称山西最大的四合院。
三交的繁荣,一直延续到抗战爆发。当时的晋西地区战事连绵,炮火硝烟很快驱走了牛马嘶鸣、人声鼎沸,三交古镇自此逐渐萧条,隐没于苍茫黄土间。
招贤古镇:黄土高原上陨落的瓷都
招贤古镇,坐落在晋陕峡谷东面,临县西南部。它东依离石,南接柳林,与黄河古镇碛口遥遥相望。
老早就知道招贤出瓷,是个著名的老瓷都,但一直无缘领略它的风采。直到2006年冬天,一位朋友从湖南来招贤采风,笔者专程赶去探望,这也才有了拜访古镇的机会。
坐车出离石市区,满载的客车一头向山沟里钻去,先爬过长长的山坡,又沿着山脊一直西行,在黄土高原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后,一座古镇赫然出现,这就是招贤了。
眼前古镇依山而筑,层层叠叠的民房左右联横,灰墙黑瓦虽已经受了数百年风雨侵袭,但仍然还保留着当年的矜持。满眼的明清老屋,原汁原味,房檐古瘦嶙峋,墙皮脱落如痂,走在老巷里,抚模那一块块斑驳的老门陈砖,似乎还能听到古老的招贤民谣从耳边飘过。而给人印象最深的,当属那一排排用瓷瓮垒砌的民居院墙,太阳一照,闪闪发光,黄河瓷都的往昔峥嵘在此初现端倪。
招贤古镇的制瓷业,始于唐代,盛于明、清、民国,在千年岁月里,招贤一带几乎家家有瓷窑,户户都做瓷活。烧制的瓷器大到大盆、大瓮,小到面盆、油瓶,林林总总有数百种之多,所有的瓷器东走离石,北上临县,南下碛口水路,销往晋中、内蒙、陕北等地,几乎垄断了这些地区的瓷器贸易。在鼎盛时期,招贤镇上聚集了上万瓷工,街上满是拉瓷器的骆驼和骡马车,拉出去的是瓷器,流进来的是白花花的银钱。
制瓷业的兴盛给招贤带来了物阜民丰,华丽的民宅大院一座座拔地而起,直到如今,镇上的民居也一点不比碛口的逊色。
然而,如同黄河古镇的其他老行当一样,招贤制瓷业在现代也摆脱不了凋零的宿命。一座座年深日久的废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断了烟火,只有残留在窑壁上的釉彩还昭示着它们往昔的辉煌。
“我家祖祖辈辈都在做瓷,手艺传到现在已有十几代人了,解放前是自己开窑烧瓷,解放后便加入了国营招贤瓷厂”——在招贤镇小塔子村,笔者拜访了—个制瓷世家,男主人姓李,已有60多岁年纪,“当年瓷厂生意红火,除了生产传统产品,还打发我们这些技术人员去全国有名的陶瓷厂学习技术,我们就曾经开发出新产品水点釉”,老人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有些破损的花瓶,只见瓷瓶胎质细腻纯洁,釉莹如脂,造型轻灵秀气——“这就是水点釉,几十年前就出口创汇了,—个瓶子能卖到18美元”,谈话间,老李爱怜地抚摩着花瓶,渐渐默然。招贤瓷业的辉煌如同时光一般,从这依旧晶莹的瓶身上,慢慢流走了。
失去了制瓷业的支撑,招贤古镇在近几十年里迅速没落。但即便如此,招贤在星罗棋布的峡谷古镇中却是生命力最长的一个——镇上偶尔还有古窑开窑烧瓷,那升腾而上的浓烟,就算是对逝去岁月的祭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