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长久以来,记梦词的书写反映了不同时期文人心态;在宋代,蒋捷之词堪称记梦词代表,值得关注。蒋捷记梦词在内容上,有的抒发故国之悲,有的排解乡愁之情,更有时代巨变下的悲愤之感;在风格上,蒋捷词既吸收了姜夔的柔婉,又学习了稼轩的开阔,融会南北,形成了蒋词的特色。蒋捷之所以在书写记梦词中自成一家,是因为其继承了中国记梦词的传统,更是宋元之交特殊历史文化时期文人心态使然。
关键词:蒋捷 宋词 记梦词
梦是人类的精神现象,对于“梦”的书写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具有悠久的历史。从“庄周梦蝶”到“临川四梦”,“梦”一直是古代文人抒发个人情感的方式之一。而宋词与“梦”更是有着不解之缘。从晏几道“今宵勤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到柳永“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轮台子·中吕调》),再到陆游“雪晓清茄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梦”寄托了多少宋代词人相思与孤苦,失意与漂泊。
而南宋末期蒋捷93首词作中近30首写到了“梦”,数量之多,比例之高值得我们思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蒋捷的词作:“其词练字精深,调音谐畅,为倚声家之榘镬。”[1]对蒋词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而刘熙载在《词概》中提到:“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缤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真,其思视梦窗较清,竹山亦长短句之长城与!”[2]蒋捷词师法姜夔,又有稼轩风骨,对清代阳羡词人的作品具有较大影响。
蒋捷(约1245-1305后),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著有《竹山词》,现存词93首。蒋捷出身仕宦豪门,度宗咸淳十年进士。入元后隐居不仕,抱节而终。蒋捷早有词名,在宋末与刘辰翁等“以词鸣一时”。后人又将其与当时著名词人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蒋捷词中的记梦词不仅反映了竹山词的深刻内涵,也体现了蒋词独特的艺术风格,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一
蒋捷《竹山词》关于“梦”的描写主要体现了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遗民心态下的故国之悲。蒋捷生活在宋元交替之际,国破家亡的悲苦感始终伴随着他。在《竹山词》中,抒写亡国之恨的作品当首推被公认为压卷之作的《贺新郎》[3]: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抖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获。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纺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这首词被称为感怀故国的压卷之作。全词托之梦境发端,展开往昔岁月的怀念嗟叹,在含蓄委婉之中,融入作者悲愤情怀。上片以“黄金屋”比故国,以陈阿娇自比,感叹“此恨难平君知否?”这“恨”是对过往的深深眷恋,对当下的愤愤不平。下片隐喻蒙古铁骑入主中原后引来的巨变。词人恨无人听懂开元盛世的曲调,可到最后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底感叹。词人即使是在梦中,也只看到山河衰败的景象,现实中的苦痛更是可想而知。整首词铺排华丽,如谭献云在《复堂词话》中评价此词:“瑰丽处,鲜妍自在。”[4]陈廷焯对于蒋捷词向来评价不高,可对于这首词他认为“竹山集便算最高之作”。这首词折射出的悲愤之感,表达了南宋遗民们亡国后的普遍心态。《竹山词》的整体情感也正如此词一般“此恨难平”。
另外一首《女冠子·元夕》通过今昔对比,书写对故国深重的思念,展现了遗民心态,与《贺新郎》有异曲同工之妙: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她。但梦里隐隐,铀车罗帕。吴笺银粉研。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鬓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上片写昔年京城元夕的歌舞升平景象。接着气氛陡转,变热烈为沉寂,直抒郁恨。自己在时代变迁之下,已无赏玩佳节的兴致。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极力渲染‘而今二字,忽然一转,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妙。”[5]下片写元朝统治下的元宵,更加烘托了词人悲凉的心境。词人已经承受不住现实的苦闷,希冀在梦境中找到昔日快乐。梁亦犁云:“参差对照,家国之慨自出”。蒋捷面对国家在风云变幻之间沉没,悲愁郁结于心无法消解。
其二,身世浮沉的悲愤之感。蒋捷出生宜兴巨族,世代为宋朝效力。蒋捷在宋亡前也已高中进士,然而时代巨变之下他空有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自身命运也在王朝更替之中起伏不定,这带给他的是无法消解的苦闷。正如他在《尾犯·寒夜》中所写的那样: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多事西风,把斋铃频卑,人共语,温温竿火。雁孤飞,萧萧桧雪。这栏干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袭铁。是非梦、无痕堪记。似双瞳,缤纷翠当。浩然心在,我逢看,梅花便说。
整首词悲愤与希望交替显现,词作中既有回想往事的激荡以及现实世界的愤慨,同时也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然而在“是非梦”面前过往是如此沉重,看似无痕却刻在心头,词作结尾虽然喊出“浩然心在”,却依旧让人感受到词人深切的悲哀。
其三,无法排解的乡愁之情。蒋捷以怀旧方式抒发愁绪。他在宋朝灭亡后一直漂泊,甚至视“客舟”为家。例如其《贺新郎·秋晓》写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漂泊生涯看不到尽头,就连梦境之中也是孤身一人,只有影子相伴。词人的漂泊生活使他更加敏感,对于故土更是有着无尽的哀思。如在《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一词中: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漫漫。水又漫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栏干。拍遍栏干。
词人故国已毁,无家可归,“故乡一望一心酸”更是写尽愁绪。下片写漂泊之苦,客梦难安,无处可逃。“敲遍栏干,拍遍栏干”更是化用刘孟节典故直抒胸中苦闷。
蒋捷的记梦词中大量地书写了对故国家乡的怀念,对自身身世的感慨,梦境与现实相互映衬,现实的苦闷更进一步地在梦境中展现,梦境并不能成为他的避风港,反而更加抒发了他的离愁之情。
二
蒋捷在艺术上,词学各家,既有姜派之风,又有辛词之影。这使得他在宋末词坛上留下鲜明的印记。
首先,朱彝尊在《黑蝶斋诗余序》中有:“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揖、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富、杨基,皆具夔之一体。”[6]评价蒋捷师承姜夔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蒋捷词作柔婉真挚,如其词《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明代卓人月《词统》卷十一评此词:“起以鸥问,结以梅愁,花鸟情长,江湖气短。”[7]全词语言洗炼感情委婉。这种类型的词作在《竹山词》中有很多。正是这些婉转抒情、自伤身世的词句使一部分评论家将其归入姜派。
其次,另一部分评论家则认为蒋词和辛派词相近。江顺诒评论“至辛、蒋以豪迈之语,为变微之音。如今弦笛,腔愈低则调愈促,声高则调高,何碍吟叹之有。”[8]辛弃疾作为宋词集大成者,成为后世效法的典范。蒋捷与辛弃疾所处的时代背景有相似之处,都是风雨飘摇的年代,且词作的主题都有浓郁的爱国情怀。如其《尾犯·寒夜》的下片,笔调开阔,气势上颇似稼轩。而他的《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中的“敲遍栏杆,拍遍栏杆”与稼轩《登建康赏心亭》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将蒋捷归入辛派或者姜派。清代以来的评论家评价蒋捷常带有强烈的主观意识。朱彝尊作为浙西词派领袖,重格律推姜夔,而蒋捷词恰具有“调音谐畅”的特质,因此被归入姜派。而周济作为常州词派领军人物,尽管对蒋捷评价不高,仍然把蒋捷纳入辛派。实际上,蒋捷并没有只取一家之长,而是兼收并蓄,师法众家,他的词作中含蓄与豪放同在,雅正与俚俗共存。正是他词作的多面化使得他在词坛获得一席之地。
三
蒋捷的记梦词并不是无源之水,它有着深刻的书写传统。
“梦”意象在古代文学中被反复引用。自唐五代词兴起以来,无数词人以描写梦境的方式抒发他们的感情。这与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记梦词出现较多的唐末与南宋,乱离之苦与忧患之思占据了词人们的思绪,韦庄、李煜、周密都将这种思绪化入梦境记录下来,即使是在北宋,羁旅行役中的复杂感受,爱情上的离别相思也通过梦境表现出来,如柳永。梦作为人民的心灵活动与词作有着天然契合的联系。记梦词通过虚实相交、真幻交错的手法抒发情感,给予读者不同的体验。
蒋捷历经南宋王朝的倾覆与元朝的建立,从出身豪门到漂泊无依,《竹山词》正是体现了这位身处末世,家国无依的词人的内心世界。透过这些记梦词,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蒋捷的品格与风骨,探寻宋朝记梦词的情感内容与艺术风格。
拙作蒙刘嘉伟副教授指导,特致谢忱!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高校品牌专业建设工程资助项目”[编号:PPZY2015A008]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799页。
[2]刘熙载:《词概》,《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95页。
[3]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本文所引蒋捷词均据此书。
[4]转引自周笃文,马兴荣:《全宋词评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826页。
[5]转引自周笃文,马兴荣:《全宋词评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 829页。
[6]转引自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35页。
[7]转引自周笃文,马兴荣:《全宋词评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年版,第845页。
[8]江顺诒:《词学集成》,《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王子秋 江苏徐州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22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