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 瑞
尾随马帮行
文 | 刘 瑞
一
1947年秋后,国民党大肆抓兵,使河州百姓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慌成了一团。
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父亲难以为业,只身走兰州,想在那里开个小裁缝铺,虽然人生地不熟,但相信凭着自己的手艺和真诚,总会换来顾客的信任。
为了我的安危,父亲带口信要我到南关某客货店去找一个他刚刚认识的脚户,跟着马帮,徒步来兰。
走兰州的那一天,天阴沉沉的,母亲陪我来到客货店见了姓王的老脚户,他有40多岁,一脸络腮胡子,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缝着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着。
母亲一面感谢他,一面请他多关照我,并再三叮咛我要听脚户阿爸的话。
老脚户似笑非笑地拍拍我的后背:“学生娃,今年多大了?”
“12岁。”
“是个念书的材料,可惜了。”他摇着头,继而又说,“学生娃,去兰州要走300里路,没有平川全是山,上山下窟石头滩,你走得动吗?”
“能走动。”我不假思索地说。
“嘴硬,不知道人硬不硬?”老脚户接着说,“你看着马帮牲口多,可没一个是闲的,到时候你要龇牙咧嘴走不动了想哭,我可没办法。”
我挺胸不示弱:“不会。”
“好!”他说,“我就喜欢硬气的儿子娃。”
老脚户一挥手,马帮起身了。头骡额头上绾着一个红绸牡丹,脖子上吊着一个铜铃铛,在前面领路,后面的骡马一一相随,共有八匹,驮着沉重的货物,听说都在200斤以上。
我走出店门回头看去,瞥见母亲凄楚的目光,她不时抬起胳膊拿手背擦拭着眼睛。
二
我鼻子一酸,低下头紧随马帮走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走着走着,飘浮的乌云遮住了山顶,向四处弥漫,高高的天空突然低了许多,好像要跌落在荒漠的山野。
我跟着马帮一步一步爬上山坡,不知在山上绕了多少个圈子,走了六七十里路,天近黄昏,来到了锁南坝(现东乡县)的一个骡马店里。我爬到店家烧热的土炕上,从窗口看着脚户哥们一一卸了驮子,然后忙着饮马、拌麦草、加豆料、刷马毛。到他们歇息时,店家做的洋芋汤饭也端到了炕桌上。
吃着饭,老脚户说:“学生娃,你吃了饭就在这个炕上睡,我们半夜里还要给牲口拌夜草。明天起个大早,要走今天两倍的路程。”
这一晚我睡得真死,第二天脚户哥叫醒了我,我眨巴眨巴眼睛往窗外看去,天尚未亮,外面黑乎乎的。可是,他们一个个早已穿戴整齐,一切都已收拾妥当,正在喝盖碗茶哩!他们好像一夜未眠,我想,这马帮脚户哥们起早睡晚,多么不易啊!
马帮走出店门,四周黑黢黢的,走着走着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一个个山头显现出来。火红的太阳升起了,晨风轻轻吹着,顿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劲。
马帮行进在盘旋的山路上,这时我才注意到脚户哥们穿着清一色的对襟褂,腰里缠着系腰,后腰里还别着一个小烟锅,上面还吊着一个小小的绣花针线包,肩后有个小草帽,腿上打着白布绑腿,看起来精神头十足。
马帮有八匹骡马,头骡脖子下的铜铃铛一路上“当啷、当啷”地响着,正是“山间铃响马帮来”。后面的驮骡依次跟着,从不抢道,也不掉队,好像它们都知道什么地方打尖,什么时候到站,上山时一个个喷着响鼻,那是它们在出力使劲哩!
爬过又一个山坡,绕过又一个山湾,山路渐渐平缓,突然,老脚户手搭在耳朵上亮起了嗓子,唱起了花儿:
一道道山来两道道山,
脚户哥盘上了山尖,
骡子上驮的是布和盐,
八匹马走成了一串。
老脚户一亮嗓子,其他三个年轻的脚户哥兴致大发,一个接一个也唱了起来:
泾阳的草帽十八圈,
遮风挡路的伙伴;
浑身的坡土脸上的汗,
嗓子里冒的是青烟。
青布的系腰缠三转,
白布的绑腿是八圈,
尕妹和阿哥心相连,
我穿着妹缝的汗衫。
黄铜的铃铛一路上响,
哥想着尕妹的模样;
兰州的城里走一趟,
要买个花布的衣裳。
“学生娃,现在轮到你唱了。”老脚户说,“你不唱不成,前面有个牛心山,牛心山有个石头洞,马帮要从石洞子穿过去,唱了花儿保平安。你不唱花儿,按这里的规矩,嘴里就得含上一块青石头,那可不好受啊!”
我为难地说:“可是我不会唱。”
“我们教你。”
“我不知道你们唱的词。”
“唱你自己的。”
“唱我自己的?好,我想一想。”
稍停,我想好了词,他们听了说好,然后一句句教我唱。
我说:“那我就唱了,唱也好,吼也好,反正深山里没人,你们不笑话就成。”
我清了清嗓子唱道:
十二岁离家逃的难,
卖洋芋凑了个盘缠;
跟上脚户哥上高山,
兰州城它远在天边。
学校关门着书难念,
心里头装的是寒酸;
想起了亲人娘老子,
眼泪儿淹过了心坎。
我唱完了花儿,脚户哥陷入了沉默,是不是我的伤感影响了他们的情绪。
三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马帮来到了一个树少、人少的荒凉之地。进到店里,脚户哥们好像从骡马的神态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急急忙忙从一匹骡马背上卸了驮子,又卸了鞍子,只听年轻的脚户哥一声惊叫:“啊!这么大的鞍花!”
我循声望去,那头骡子的背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被驮子磨破了皮,血淋淋的,露出了鲜红的血肉。我吓得不敢继续看,心想,这还叫什么“鞍花”,分明是“血肉之花”。
稍停,脚户哥拿来了一瓶白酒和一摞麻纸,先在伤口上面喷了一口白酒,那头骡子痛得浑身颤抖,随后又在折叠成方块的麻纸上浇上白酒,贴到伤口上面,随即又揭去,这样浇上酒又贴又揭,那匹骡马的身子一抖一抖的,我看着,觉着自己也在打战哩!
这一晚上,我睡得不好,眼前总晃动着那匹骡马的“鞍花”。
第二天,马帮早早出了店门,八匹骡马依然驮着八个驮子。我问脚户哥:“那匹受伤的骡马还要驮驮子?”
“驮啊!不驮要人背吗?不过减了几十斤加到别的骡马背上了。”
这时我又发现头骡脖子下面的铜铃铛不见了,我十分好奇:“忘了给头骡戴铜铃铛?”
年纪最小的脚户哥悄悄告诉我:“前面是二十里的大砂沟,没有人烟,时有强人出没,骡马不戴铃铛,人都不说话,只管快快走路。”
走出大砂沟,脚户哥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脸出来了,大声说起话来,轻声唱起了花儿,马帮又活了。
后晌时节,马帮来到了兰州下坡子(今文化宫一带)一个骡马店里,父亲早在那里等候着,见了我笑着走过来摸我的头,问:“腿疼了没有?”
我摇着头:“没有。”
这时老脚户走过来,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个学生娃,属这个。”
告别了马帮,父亲领我暂住在姨娘家。每天,父亲出门托人找房子,我很无聊,很觉寂寞。
有一天,我独自出门,左转右转,突然看到马路对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记住了马路两边标志性的建筑和店铺,跨过马路,数着脚步走,终于发现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好去处—双城门外娱乐场。
进门不买票,里面一个棚子挨着一个棚子,一个棚子一出戏,有说相声的,有唱京韵大鼓的,有唱秦腔眉户的,有唱河南坠子的,有说山东快书的,有玩杂技的,有变魔术的,真正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见了世面,大饱眼福。
我每天早上刚开场就到,下午收场时才离去,到了那里,坐在靠柱子一角的木板条上,一眼不眨地看个够。
我天天看,轮流看,越看越上瘾,忘却了身后的一切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