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朋
硬骨头的鲁迅没有丝毫奴颜媚骨,这是众口一词的公论。由之我想,文学家、思想家鲁迅的文化遗产,倘用一语来概括其思想之精髓,那便是:抗拒为奴。
自1907年倡言“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至1936年临终前奉劝“大朋友”,“我们既然生着人头,努力来讲人话罢!”可以说,鲁迅30年如一日地抗拒为奴,用他的“金不换”教育国人:万勿安于奴隶生活,更不可甘为奴才,而要做一个挺直脊梁的中国人!
抗拒为奴,是鲁迅基于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清醒认识。在鲁迅眼里,有3000余年古文明的中华帝国,本质上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一乱一治”循环往复,坐龙椅的主子虽不同,但亿万民众“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直到晚年,鲁迅仍固执己见,“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做了3000余年奴隶、牛马的中国人,倘不抗拒为奴,只会心安理得地苟活着,那么中国的命运就很可悲了。鲁迅为此而“大恐惧”。
时时留意解剖别人的鲁迅,同时也严于解剖自己。与劳苦大众相比,鲁迅的生活要优裕得多;但他明白,自己的奴隶地位、身份,并没有改变。他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辛亥之前,他是大清国的奴隶,而之后名义上已“共和”,却又做了国民党把持的党国之奴隶。没有人身、言论的自由,还因批评时弊而遭受围攻、通缉,明诛、暗杀。因此,他称自己的文章为“奴隶文章”,帮助出版“奴隶丛书”,译介东欧、苏俄等被压迫民族的进步作品。他的呐喊、战斗,都是要结束这为奴的时代,去创造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鲁迅说自己的杂文,“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倘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并说这是“自己的老脾气”。“老脾气”,不正是一以贯之的抗拒为奴精神么?
最令人感动的,是鲁迅不讳言自己的毛病,即奴隶的劣根性。1916年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时候,中行、交行停止钞票兑现银,纸币贬值;在教育部任职的鲁迅身上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因为贬值几乎要吃不上饭了,心里很恐慌。后来打探到有黑市,能以六折多兑换现银,他就“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待涨到七折时,他“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像这样一件生活琐事,原本是无可厚非的,谁也不想干吃亏嘛!鲁迅却由此引出“另一思想”:“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其自我反省之深刻,使我辈望尘莫及!诸如此类受奴役而不自知,反为自己得些便宜而高兴、“还万分喜欢”的事情,难道还少吗?国人的奴隶劣根性要改变、革除,会是漫长、艰难的过程吧!但安于为奴而不自觉,那就太可怕。鲁迅具备抗拒为奴的自我警觉,适见其人格之磊落和思想的伟大。
揭示国人为奴的历史与现实已属不易,而鲁迅的卓越,还在洞明国人为奴的制度和文化根源。奴隶及其奴性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一整套奴役制度和文化长期浸淫的产物。他说,“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他将这种奴役制度和文化的老根,一直刨到春秋战国时的《左传》: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
最末等的“台”,不是再也没人可“臣”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以帝王为中心的王权宗法制度,就这样把男女老少统统纳入家国体制的架构中。它犹如一张天罗地网,将全体国人捆得死死的。上到一国之君、下至一家之主的大小主子,尽可作威作福。鲁迅的抗拒为奴思想,其批判锋芒指向罪恶的奴役制度及其儒家文化。不推倒奴役制度,不批倒奴役文化,国人要活出人样,要摆脱奴隶身份和奴性,是绝难办到的,他们只能长久地在“奴群”中沉沦。
精致巧妙的王权等级制度及其文化,每时每刻在催生着国人的双重人格、双重身份。如鲁迅所说,“人能组织,能反抗,能为奴,也能为主”。主与奴、狼性与羊性集于一身的国人,欺软怕硬,恃强凌弱,忽而为主,忽而为奴,变幻不定。高贵如年羹尧、和珅之类大将军、大学士,在雍正、乾隆帝面前,都一口一个自称“奴才”,不敢有不安分之心;而低贱如阿Q的穷光蛋、受气包,竟也能拿小尼姑、小D来寻开心。卑微的童养媳做了婆婆,“也就像她的恶姑一样毒辣”。一切以权势、身份而转移,有权有势时无法无天、无所不为,丧权失势则低三下四,奴性十足。鲁迅曾拿孙皓、赵佶做例子,说明国人普遍的心理定势。“作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鲁迅又用朱元璋为例指出,“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不是吗,游方僧出身的朱元璋本是典型的流民、流氓,但做了皇帝以后却明令禁止流民,不许百姓为活命而逃亡、乞讨,他“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厉)害”。一阔脸就变。朱元璋之类“革命者”,“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彻底推翻奴役制度。历来的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只不过换个新主子;而低层民众依旧是做奴隶,被奴役。统治的主子对付民众的办法,一手是酷刑、屠杀的暴力,一手则是残脑、洗脑的愚民。他们像“铁黑色的细腰蜂”,将一只只“小青虫”捉去,“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说道‘像我像我”——长时间的灌注“毒针”,即蒙蔽和欺骗,使民众头脑麻痹,丧失分辨能力,服服帖帖地做奴隶,或做奴才。于是,“太平盛世”来了!
但与主子欲把“基业”传之万世的梦想相左,受奴役的奴隶不会永远沉默,他们中不安分的要起来反抗、斗争,以至闹出山摇地动的革命。鲁迅倡导和参与的“革命文学”,便是抗拒为奴的民族、民主革命的一部分。对阿Q式的“群奴”,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对“卑劣无耻的奴才”,尤为不齿。特别是一些“叭儿狗”文人,鲁迅给予无情的讽刺、打击。他从乡下人偷挖雷峰塔砖谈及“奴才式的破坏”,为“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而痛心疾首;他对“虽在钦差之下,究居平民之上”、“奴性也跟着加足”的政治流氓、文化流氓,掷出锐利的匕首、投枪。鲁迅则在反文化“围剿”的斗争中成为文学巨匠、民族英雄。
即便是在共产党领导的“左联”内部,鲁迅也是非分明,绝不屈从于以权势压人者。他真诚地引毛泽东、瞿秋白等中共领导为同志、兄弟,同时又坚拒李立三等人的错误主张。而对“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的周扬等文艺界领导者,鲁迅斥责其做派“无药可医”,是无用且有害的。晚年鲁迅拒绝做“奴隶总管”治下的奴隶,到死都秉持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他是彻底地抗拒为奴的思想家。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爱国主义在中国都很时髦。而鲁迅突破民族、党派偏见,把爱国主义的基准线定位于国民,定位于人的自由解放。当有些人大谈清朝的学术成就并引以为豪时,他则要“算账”:“大家十足做了250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拆穿了所谓文化爱国的把戏。在日本加紧侵华步伐,“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国防文学”、“国防戏剧”等爱国调子高扬之际,是鲁迅冷静地告诫国人:“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为好。”亡国奴不好,有国奴也不行。两者的区别,仅是多了个主子。鲁迅又说,“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这类“爱国贼”的崇奉国学、国粹,其实是献媚争宠的伎俩。鲁迅拒绝为奴、谋求人的解放的爱国主义,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
“民族魂”之鲁迅,拥有一个永不屈服的灵魂。他曾借古埃及奴隶的“冷然一笑”说,“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还说“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于这生活”。奴隶与奴才的界线,一目了然。
于今,中国人站起来了,不再为奴为婢。但帝国旧文明的残余犹存,腐败黑恶势力仍在侵吞国民血汗、蛀蚀共和国的基石;体制机制改革还任重道远,形形色色的等级、身份依附以及奴才的狗苟蝇营,不时浮现。所以,鲁迅抗拒为奴的思想精髓,不该遗忘。我确信鲁迅的话,“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责任编辑: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