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白房子。
纯白的。白顶、白墙、白灯、白光、白窗帘、白窗纱、白桌子、白椅子、白地板……所有一切可以看见的地方,都是白的。周围寂静,没有一丝声音。
你穿着同样的一身白色,皮肤也是白色,头发也是白色,所能看到身上的一切,都是白色。然后,进入了这个地方,你猜会怎样?
你会变瞎。因为这里没有一丝的色差,它可以把你和其他东西分开,你不知道哪里是这面墙,哪里是那面墙。你分不清你举高的手臂和天花板的距离有多远,也分不清白色的地板和白色的灯之间隔着怎样的空间。
你拉开窗帘,撩起窗纱,结果,窗外也是一片白色。白色的树、白色的花、白色的路、白色的沙、白色的水、白色的楼、白色的汽车、行走的白色的人。看了一会儿,你就发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白茫茫,树、沙、人、车、虫,都隐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下。
回头看房间,房间里也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伸出手,你看不见手;撩起长发,你看不见长发;掀开衣服,你看不见身体,都是白色的,令人绝望。你闭上眼睛,打算阻隔这片白色,可是紧闭的眼帘透过光,也是一片白,甚至连你的血液都是白色的。
你开始如饥似渴地想念赤、橙、黄、绿、青、蓝、紫,想象着自己把椅子涂成蓝色,桌子涂成绿色,天花板涂成血一样的红色,地板涂成鬼一样的黑色,窗帘涂成浓紫色,窗纱涂成深深的鸦青色,只要看不见白色就好。就是自己的身体,你都想象着一只眼睛是黄色,一只眼睛是蓝色,嘴唇是绿的,头发是橙的,一条腿是红的,一条腿是青的,血管里流的血是紫的……这种想象如饥似渴。
于是,一错眼间,你的房子变了。天花板是乳白色,地板是蛋青色,窗帘和窗纱是浅紫色的,桌椅是协调的亮棕,桌面上还镶着棕白相间的菱形块儿。外面的车有红色、黄色、绿色、紫色,以及最普通的黑色,行人的衣服也是各种各样的颜色,还有树是绿的,草是绿的,花是红的、黄的,蝴蝶翅膀上带着彩色斑点翩翩飞过。
你深呼一口气:真好啊。真好。
可是,这不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吗?我们觉得它很不好,很潦倒?甚至觉得它很混乱?不是急于逃离?不是向往纯洁?为什么到了一个洁白得不行的地方,我们又那么呼天抢地要冲出去?
所以,你说天堂好不好?天堂里到处是翩翩歌舞,人人都热情善良,时时都和风细雨,处处都助人为乐,这个地方真好。那么,你愿意一直待在那里吗?就像待在一间纯洁的白房子里那样。反正我不会。
我受不了。在一个没有真与假、善与恶相对,美与丑、好与坏并存的世界,我迟早会因为无法界定自己是谁而发疯:大家做着一样的事,无好无坏;大家说着一样的话,无好无坏;大家想着同样的心思,无好无坏……那么,我是谁?我成了整体的一部分,却没有办法像水滴一样从整个大海里剥离。要想剥离和界定我是谁,我必须把自己投身在这样一个世界:大家都做这件事,而我不做这件事,由此知道我是谁;大家都这么想,而我不这么想,由此知道我是谁;大家都说这种话,而我说那种话,由此知道我是谁。
由我清晰而坚定地知道“我是谁”,来构建属于我自己独一无二的世界,这方是我生存的意义,活着的大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