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远方不是海

文/牙套菇凉图/夏夜工作室

河的远方不是海

He De Yuan Fang Bu Shi Hai

文/牙套菇凉
图/夏夜工作室

那些灰色的船，

像极了迁徙候鸟，

穿过四季，

穿过荒芜的时光，

带给我一个如春光明媚的少年，

短暂栖息，

然后又离开，

我期待着在下一下春天，

他还会回来。

但他一直没有回来。

【1】

我生活的镇上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古运河。每日都有外来人乘坐乌篷船来了又离开。他们来时的方向，对年少的我而言是不可抵达的远方。

2003年，开春，我和徐杨坐在河堤边看络绎的船只，一抬眼便看到了苏淮，彼时他提着个小藤箱，站在船头，环视这个临水小镇，神色漠然而悲伤。

那时我还不懂悲伤为何物，只觉得这少年长得真是好看。隔着河岸，大咧咧地朝他吹了声口哨。徐扬瘪瘪嘴说：“安蓝蓝你个臭流氓！”被叫流氓我并不介意，反倒厚脸皮地问：“你爸爸边上的男生是谁？”

“……我表哥。”徐扬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我，“蓝蓝，我和他，你觉得谁更好？”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让我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回一句“有病”后，便抛之脑后。直到很久以后，撞见徐父和人聊起苏淮，满脸笑容，赞声不绝，而徐扬被晾在一旁，被忽视得彻底，我才恍悟，那时候徐扬那话的含义。

他们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昼一夜，各自发光发热。但某一天太阳偏离轨道，出现在月亮的领域，月亮顷刻被掩尽光辉，黯然失色。恰好徐扬就是那倒霉的月亮。那时他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而我亦是追逐阳光那个人，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苏淮初到小镇时，每日黄昏都会站在镇上那座唯一的古桥上，静默地看着来往的船只发呆。我大喇喇坐在桥下不远的河堤上望向他，徐扬站在一旁，一脸不屑地轻哼。我瞥一眼徐扬：“你嫉妒苏淮吧。”

徐扬如被踩着尾巴的猫暴怒道：“我为什么要嫉妒他。”我想了想说：“他比你高，比你好看，比你讨人喜欢。”听我说完，我感觉徐扬的嘴角细微地抽动了两下，他狐疑地看着我：“蓝蓝你不会也喜欢苏淮吧。”

年少时的喜欢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虽然我是个女流氓，但依旧嘴硬道否认。而徐扬甚是单纯，我说了他便信了，从不怀疑话中掺假。

即便日后，一向不爱学习的我借故温习功课，频繁出入徐扬家，他都不疑有它，一面乐呵呵地给我讲解功课，一面感慨：“蓝蓝，你终于开窍了。”殊不知我的心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偷眼看着苏淮的背影，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发呆。

只是路过镇口那棵大榕树时，我还是忍不住心虚。树干上是许多年前，徐扬歪歪扭扭地刻的“安蓝蓝是徐扬最好的朋友”几个字，随着时光的流逝，几乎融入了树干的脉络里。利用徐扬这件事，让我有一瞬间的愧疚。

【2】

苏淮一直对我很冷淡，除了点头，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一天补习时，徐杨被徐爸爸叫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坐在角落看新闻的苏淮，我竖起课本，窥看着他。他看得专注，未曾发现我的目光，正当我为苏淮的漠视自哀自怜之时，他蓦地抬手抹了一把脸。

我手中的书，咚地一声，重重砸在桌上。苏淮转头看着我，一向沉静淡漠的眼瞳，微微颤动着，像是起了迷雾的漆黑森林。

那眼神太过悲恸，我不敢同他对视，心虚地扭回头，那刻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以及新闻还未播完的那场在沿海城市迅速蔓延被名为“SARS”的报道。

从未有一刻，同苏淮共处一室，我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而时光却漫长得没有尽头。

苏淮进了镇上的高中部当了插班生。镇上的学校很小，两栋对望的教学楼，左边一栋是初中部，右边一栋是高中部，中间隔着偌大的操场。

他的到来，很是轰动了一阵。他与镇上不修边幅头发油腻的男生不同，永远穿着干净的衣服，举止从容。他入学不过一个月，就有胆大的女生递情书给他——是我们年级的第一名林以路。

我愤愤地想，现在的女生怎么可以这么不矜持呢？幸好，苏淮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收下。看着林以路僵硬的脸，兴灾乐祸后我还是有点难过，我和苏淮好歹还是共处一室一月有余，他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我想或许是我太男孩子气了，所以苏淮才不喜欢。隔天，我偷偷涂了我妈的腮红口红去了徐杨家补习。徐扬看我的第一眼深深地抽了口凉气，指着我，你你你好半天都抖不出一个字，我以为他是被我的“美貌”折服了，故作娇羞地朝他眨了眨眼。他咽了口唾沫，甩出剩下的话：“蓝蓝，你是被揍了吗？”

他的话彻底震惊了我，透过门背后的镜子，一个满脸红印的女鬼瞪着双眼惊恐地看着我，刚想夺路而逃，恰巧苏淮刚从卧室走出来倒水，看见我就楞住了，水杯滑出手心，摔得粉碎，然后肩膀止不住地剧烈抖动，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笑容，如有魔力一般，将我钉在原地，我看着他眉眼上扬的表情，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在青春萌动的时代，每个少女都期望着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喜欢的人的面前。而那刻，我却无比感激此刻如小丑般滑稽的自己。

【3】

五月，非典还是蔓延到了闭塞的小镇。乌篷船再也没有搭载外来人出现过，即便是小镇上的人也很少离开。随着电视屏幕上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连一向只知柴米油盐的小镇人也变得惶恐。

学校在操场架起巨大的锅熬汤药，课间时分发给每一个学生。我极讨厌那浓郁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滋味。徐扬想看我笑话，无比豪迈地将药汁一饮而尽，苦得呲牙咧嘴，却还不忘挑衅我：“安蓝蓝，你喝啊，你怎么不喝啊？”

我本想发火，转念一想，继而对他露出一个温顺的笑来，徐扬倏地后退一步，一脸防备地盯着我问：“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我是那种人吗？“说完便将杯中黑漆漆的药汁倒进了徐扬的空杯里，“既然你不怕苦，那你就全喝了吧。”

徐扬起初是拒绝的，但在我的暴力镇压下，还是妥协了，我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幸福生活，徐扬就病了，感冒发烧流鼻涕，迅速被镇医院隔离。我想不明白徐扬喝了双份的药为什么还会生病，实在怪异，于是得出结论此药并未有预防流感的功效，喝药就更不被我当一回事。

徐扬不在后，我想尽各种方法将药偷偷倒掉。那日是上午照常的放药时间，遇到苏淮时，我正躲在高中部后面的花坛倒药，他看到我蹲在花坛里，手中空杯倾倒，清亮眼瞳闪过一丝愤怒，低声呵斥我：“安蓝蓝，你是想死吗？”

这是苏淮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巨大的喜悦还冲袭着我晕乎乎的大脑，在他冷冽含怒的目光中，又一点点冷却，我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只是倒个药，没，没想死。”

我不知道苏淮生气的缘由，只是看着他突然就没有了底气。他瞪我的样子特别凶狠，再不见平日里淡漠的影子。被他看得心虚刚想溜走，他却抓住我的手臂把药瓶子塞给我，恐吓我说：“安蓝蓝，不喝真的会死的。”

那时的苏淮，难得地带了一点孩子气的固执。

放学后我去探望被隔离了的徐扬，我们隔着一扇门聊天。我把白天的事说给他听，我认真分析道：“不喝怎么会死呢？喝多了才要死吧，你看你现在就半死不活的。”

徐扬被气得脸色发白：“安蓝蓝，你才半死不活的。”隔了一会徐扬才缓慢的说道：“我姑姑，就是苏淮的妈妈就是感染非典死的。”

而后我总是认真的喝药，苏淮好几次装作无意间经过初中部，我觉得好笑，一东一西怎么可能是顺便呢？我知道他是怕我又偷偷的倒掉药。年少的我固执的认为这是一件能令苏淮开心的事情，或许每个人都认真的爱惜生命，世界上就能少一桩悲剧。

【4】

因祸得福，我和苏淮的关系渐渐亲密起来。

我每日放学都去探望徐扬，并带去老师交付的习题练习。苏淮也同我一起，带一些草药熬的汤水。他父母都是中医，闲暇时会到镇上的中医铺帮忙，对于各种晦涩难懂的草药，他光看看或是闻闻味道便可以准确说出它们的名字。

虽说我对那些草药不敢兴趣，依旧乐此不疲地跟着他朝中药铺跑。

非典闹得最凶的时候，老中医开始放汤药。放学后苏淮就去帮忙，每天都有络绎的人群排队，不过一大半的年轻女生还是让我觉得揪心。我知道这些女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谁还会在学校受尽煎熬后，再来自讨苦吃。除非有病。

不否认我也是有病的一个。每次施药后，老中医总是留下一些，我都在苏淮紧迫盯人的目光下，皱着眉大口大口地灌下。看着他白皙脸颊上淡淡浮起的笑容，那苦涩的药汁，仿佛也不是难以下咽。

回家时，会经过古桥。河床上来去的船很少，大多都停歇在岸边。

路过若看见有船只回来，苏淮总会停下来观望许久，直到船靠岸，船上的人离开。初时的期待到看清下船人时的失望，苏淮脸上的表情越发黯淡。我想他一定在等什么人。连续多次后，苏淮送完药已会目不斜视地经过。我却习惯了在有船回来时拉住他的衣角：“你看，有船回来了。”

他步子停留了片刻，回头对我笑了笑，笑容满是落寞，“不用等了，这样的非常时期，连A市都出不了，他怎么会来呢？”

或许苏淮掩藏的秘密太多，那日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同我说起那座被禁闭了的城市，还有被囚禁在那座孤岛上的家人。

他说：“蓝蓝，你知道吗？非典爆发初期，我妈妈就不小心被病患传染，我爸爸好不容易才把我送了出来。我到这里避难前，我爸爸说很快会来这里找我，但我知道他来不了了。”

夜黑得特别快，混沌的光雾里，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伸手握着他的手背，有水渍落在我的手上。我的心微微一颤，冰凉的触感，那是属于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特有的哀伤。

【5】

我迫切地想要给苏淮温暖，课间时，绕过大半个操场去高中部找他，抱着习题册装模作样地问问题，只为带一些我在小卖部买的零食给他。有时一块面包，有时一盒牛奶。看到他偶露的笑容，我便觉得满足。似乎他每多笑一次，受伤的心便能愈合一分。

高年级男生都比较早熟而且口无遮拦，每次我还未到苏淮教室门口，就有好事的男生在窗口朝我吹口哨，高声喊，苏淮，你小女友又来找你了。

他们的语调拉得长长的，显得暧昧又意味深长。苏淮总是笑着纠正道，别胡说，是邻家妹妹。对于苏淮的辩解，我并不失落。至少比起其他女生，我们的关系更近一层，有了这层关系，我可以更肆无忌惮的跟在他身旁。

徐扬被隔离了一个月时，我独自去看了他。我自认隐晦地同徐扬打听苏淮的过往。一向迟钝的徐扬似乎也看出了端倪，皱着眉劝解我：“蓝蓝，你以后少跟苏淮在一起，他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

徐扬的一句话真的说中我藏得最深的恐慌，我不敢直视，徐扬却生生把它拉出来。我瞪他，透过狭隘的门框把习题册砸在他脸上，愤愤离开。

后来我依旧同苏淮一起去医院，只是到门口就不进去了。苏淮问我，是不是同徐扬吵架了。我憋气回他，我才不会和讨厌鬼生气。

苏淮只是笑笑摇头，“你和小扬都还是小孩子脾气。”

我纠正他：“我只比你小两岁，不是小孩子了。”

他只是笑而不答，那眼神让我更加难受。

徐扬被隔离了两个月，出来不多久就是期末考。

苏淮依旧年级第一。而我和徐扬的名字紧巴巴的挤在初中部排名的后半段，我是因为学习不好，徐扬是因为那次我用习题册扔他后，就再也没有给他带习题和各科笔记了。他本也是学业优秀的好学生。他被各科老师找去轮流谈话，出来后恶狠狠的瞪我，“安蓝蓝，你干的好事。”

我不是不愧疚，只是年少气盛不愿低头。

暑假过后，我升入了高一，苏淮已经高三了。

我换了新同桌，是曾经给苏淮递情书的林以路，她特别爱打小报告，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她监视了，我上课睡觉看小说递字条还有抄作业，她都一五一十的报告给老师。

我向苏淮抱怨林以路的讨厌和老师说话的恶毒，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没想到他却异常认真地对我说：“这是优等生的特权，蓝蓝，抵御这个世界恶意的唯一方式就是变得更加强大。”

到后来我也变成了好学生，这都是苏淮的功劳。年少时的我们，容易绝望，也容易因为一点微末的抚慰，重燃希冀。不虑未来，不恋过去，仅为某人一句话，为了得到足以匹配的青睐，凭着一腔热望，潜移默化间改变了往后生命脉络的走向。

【6】

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小镇的习俗，在河边放花灯，告慰亡灵或期许愿望。往年我都和徐扬蹲在河堤上，点上蜡烛，许一些乱七八糟的愿望。

今年我邀请苏淮和徐扬一起去放花灯。这是我难得的主动低头示好，徐扬却不领情。最后只有我和苏淮去了河边，到时，河床已漂浮了许多花灯，或近或远，像是天空散落的星辰。

苏淮买了两盏莲花形状的河灯，递了一盏给我。我们蹲在河边点火放灯，那两盏小灯摇摇晃晃地向远方飘去，我笑着说：“它们或许会飘到你的家乡。”苏淮没有回答，双手合十虔诚的许愿，我也跟着闭了眼。

回家路上我还是没有忍住好奇，问他许了什么愿。听了我的话苏淮敛下眼，昏黄的路灯下他长长睫毛的阴影落在了脸上。他沉默了好久，以至于我以为他不愿说起时，才缓缓开口，“我希望非典能快点结束。”

简短的一句话我却听出了太多晦涩，苏淮一定很孤单，远赴千里投靠的小镇虽然接纳了他，却始终不会是他的归宿。

“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我故作雀跃的安慰他，却连自己都慰藉不了。苏淮又问我我许了什么愿，我神秘的朝他眨眼，“这是秘密。”

其实我的愿望很小，就是苏淮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那时我还太过天真，以为每一条河流都会抵达海洋，就像每一份微小的心愿都会得到实现。

次年四月，那场流感真的慢慢淡了下去，苏淮所在的城市解了禁，他终于像我预想中的那样将要离去。

苏淮来同我道别。我们走在小镇上，我一路沉默，他却少见的话多了起来，甚至讲起了蹩脚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还是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夺眶而出。苏淮看着我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也未说。

经过白墙红瓦的幼儿园，有小孩欢快的歌声传来。苏淮停了脚步，说我们进去看看。不知他同那年轻的老师说了什么，就坐在了那台老式钢琴前面，试了试音，说道：“肖邦《小夜曲》送给安蓝蓝。”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弹琴，也是最后一次。

苏淮在小镇逗留十三个月零五天后又离开，走前，他对我说：“蓝蓝，长大了就来A市，我带你去看海。”

我笃定的把它当成了一个苏淮对我的承诺。

【7】

苏淮离开后，我颓废了一段时间，徐扬终还是看不下去，告诉了我苏淮的地址。那一刻，对徐扬我不是没有愧疚的。他终究还是不如我狠心，像是一场角斗，我利用他的心软作为筹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每周写一封信投递到苏淮的城市，所说皆是一些生活琐事，我事无巨遗的把我的生活向他一一摊开。他一封信都没有回过，我想他一定很忙，我还是不停的写，仿佛从未与他断了联系。

在那个流火四溅的七月，徐扬对我说：“蓝蓝，苏淮上了A市的医科大学。”

我笑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在河岸边坐了一下午，徐扬一直陪着我。那些灰色的船，像极了迁徙的候鸟，穿过四季，穿过荒芜的时光，带给我一个如春光明媚的少年，短暂栖息，然后又离开，我期待着在下一个春天，他还会回来。

但他一直没有回来。

两年时间，我不间断的写信给苏淮，从未有回音。我飞扬跋扈的青春在温软的时光里一点一点酝酿成肌理平滑的丝绸。

2006年，我考上了A市的一所财经学院，徐杨和我一样。那年我终于离开了生活18年的小镇。亲眼目睹了外面世界的繁盛，却不是想象中的美好，行走在城市中，永远看不见完整的天空。

在我们抵达车站前徐扬就提前给苏淮打了电话。我下车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看到了他，比起两年前他高了也瘦了。

他冲我们微笑挥手，我在人潮如织的车站肆无忌惮的看他，从未觉得我们之间隔了两年的时光。

苏淮体贴地送我和徐扬去学校放行李买日常用品，忙完后已是黄昏。晚上他在医科大附近的一家川菜馆为我们接风洗尘，他起兴同徐扬闲聊，并不熟络，一来二去后就是一片沉寂。我偷偷瞄他，他正向我碗里夹菜，我赶忙收回目光。

徐扬突然面色微变，沉声说道：“蓝蓝不爱吃辣。”我轻轻颤抖了一下，圆场道：“那是以前，现在也能吃一点。”我伸手在桌下狠狠揪了徐扬一把。苏淮手僵在半空，收回手后连说话都似带了尴尬。一场晚饭最后不欢而散。

送我们回学校时，好几次我想同苏淮搭话却不知道从何开口，一段路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因为无话显得特别漫长。我想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但转眼就看见徐扬阴郁的脸。想想来日方长，便把嘴边话咽了回去。

他离开时我站在校门口很久，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徐扬才拽着我的手向反方向走：“别看了，宿舍有门禁的。”

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我甩开徐扬的手，他回过头看我，瞳孔里映出我悲愤的脸，我说：“徐扬，我的事你少管！”

我留下徐扬一个人，大步离开。那是我第一次对徐扬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因为知道他从不会真正与我计较，我才敢肆无忌惮的朝他发脾气。我只是想宣泄一下，不然我怕会因为苏淮对我的疏离哭出来。

我自己一个人去医学院找过苏淮几次，他都推脱说忙。我看着他忙碌的样子，特别想问他是否还记得曾经说过要带我去看海的话。嘴唇开阖，却发不出声音。之所以来A市这么久都没有去过海边，是因为我在等他兑现诺言。兴许他早就忘记我念念不忘的那年，但我依然不想放手。

徐扬真的生气了，很久没有理我。

我在学校餐厅遇见徐扬几次，他看见我转身就走。最后一次他转身离开时我拉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明天陪我去海边好吗？”

第二日清晨下楼便见徐扬，虽然脸色难看但他还是来了。我们坐上开往郊区的巴士，晃晃悠悠一个钟头才到。我脱了鞋坐在沙滩，迎面一股风吹来，是腥咸的味道。潮汐拍沙，浸湿了我的裤子。

徐扬拉了拉我的衣角，指向后方干燥的地方。他在沙滩上铺上他的外套，我们并肩坐下。很久他才开口道：“苏淮，下个月要作为交换生前往美国两年。”

我顿下在砂砾上划拉的手，问他：“他多会说的？”

“前几天他给我打的电话。”

我轻轻哦了一声，低头不语，我才来他便要离开。徐扬摸了摸我的头说：“蓝蓝，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你等。”

在爱情里面没有值不值得之说，只有主动和被动之分。这是一场战役，我主动挑起自然比他更痛一分。而徐扬，若说值得，我予你也是不值得，你又何不放手。

【8】

苏淮临行前请我和徐扬吃饭，还是那家川菜馆。已经是冬天，他为我夹菜，是口味清淡的素食。我添了酒向他举杯：“祝你前程锦绣，顺风顺水。”

他笑看着我，一口干下说，“来年再会。”

眼睛酸涩，有泪却流不下来，我的心是干涸了的泉眼。时光的变更里我好像丧失了年少时敢爱敢恨的勇气。即使我爱苏淮，却再也没有明目张胆的招摇，我把那份爱潜藏在心底，因着他的不爱我。

两年间，苏淮没有半点音讯。这次我们是真的失去了联系。我依旧单身，闲暇时会去A大校园转转，在这里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遇见林以路是一个意外，我们虽然同桌几年，我也不知道她毕业便来了医学院。我们寒暄了一会儿，我问林以路怎么还是单身。她笑了笑反驳道你不是也还一个人。我才恍然觉悟，为了一场无果的恋爱，我已坚持了多少年。

08年的春天，我终于知道了苏淮的消息，从林以路嘴里。

“苏淮4月要回国了，回来后在医学院留校任教。”我不知道林以路为何要留下这句话，兴许是怜悯我。苏淮果真是前程锦绣，衣锦还乡。而我仿佛苍老得连笑容都染满了风霜。

我问起徐扬时他满脸惊慌，像是被揭穿谎言的孩子。看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中。徐扬问我会不会去找苏淮。

“不会了。”我愣了很久，抬起头，看着满脸期待和忐忑的徐杨，缓缓说：“徐杨，我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刻，我是真的下定决心想要忘记。

5月12日。苏淮回国的第二十五天。汶川发生了大地震，须臾间房屋坍塌，尘嚣漫天。无数的救援队伍奔赴前线，苏淮所在的医科大也组织了庞大的团队深入震源中心，他恰好是其中的一员。

离开A市之前，苏淮破天荒的给我打了电话，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想起了我。他叫我要好好保重，晚上睡觉警觉一点。听他说话我突然就觉得好笑，何时他还知道关心我，不由嘲讽道：“苏淮，我肯定会比你活得长。”

说完狠狠挂了电话。兴许是终于出了口气，顿时只觉得酣畅淋漓。

苏淮出事的消息从四川一层一层传至这沿海城市已是两天后，他救治伤患时发生了余震，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屋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崩塌，他被掩埋在了地下。救援报道中断时，我摸了把脸，一手的冰凉，我机械的拿起电话播他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绵长悠远的忙音，像是我无力的心跳。

苏淮出事后，徐扬曾约我在一家咖啡店见面，盛夏里，我端起咖啡杯，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徐扬伸出手握住我说：“蓝蓝，忘记他吧，我可以照顾你。”

我抬起头看着徐扬悲恸得双眸，和苏淮竟然也有七八分相像，笑了笑，慢慢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但你不是他啊。”

徐杨眼里的希冀一寸寸熄灭，我不忍再看扭开了头，隔了许久，才听到徐杨带着苦笑的声音，对我说：“蓝蓝，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这是徐扬对我说的最后的一句话，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我保持低头的姿势坐了很久，才转头看向落地窗外沉沉堕落的黄昏，光下漂浮的尘埃像是焚烧后的青春余灰。

【9】

后来的五年里，我始终一人。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过往仿若云烟般消散，只是未想到还会再遇故人。

彼时我因发烧感冒到医院，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赫然出现在我面前，四目相对，彼此无言，许久他才缓缓对我扬起一个笑容，和记忆里那干净清秀的少年影像缓缓重合在一起。

我怔愣片刻，很快就收拾好情绪走向他，回以微笑：“苏淮，好久不见。”我看着他比从前愈加瘦削成熟的脸，迟疑问，“……你一个人？”

苏淮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身影：“以路在帮我挂号。”

说完，我们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默。苏淮和林以路的事情，在五年前的咖啡厅里，徐扬就告诉我了——苏淮在那场地震中双腿被压断，救出来就截了肢。林以路一直在照顾他，是她在救援队都放弃寻找的时候用手挖开坍塌的钢筋水泥救了苏淮，她从小镇一路跟随苏淮上了医科大，苏淮去汶川她就参加自愿者跟了去。

“林以路对苏淮用情太深，他不能辜负她。”徐扬看着我，小心翼翼又坚决地说，“蓝蓝，忘记他吧，我可以照顾你。”

那些旧事，那一刻在脑中闪过，快得就像是上一秒才发生的事。电话蓦然响起，截断了回忆，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接起电话，对苏淮说：“我男朋友找我了，我得走了，再见。” 我朝他挥手告别，转身时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流了下来。身后传来苏淮低沉的声音：

“蓝蓝，再见。”

那晚我接到了五年没联系的徐扬的电话。我想定是苏淮同他说了白天的相遇。

徐扬问：“蓝蓝，你忘记他了吗？”

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听得我心里发苦，却故作轻松地对他说：“不会忘，我会一直记得，他是我的年少青春，一个人怎么能遗忘自己的过去。”

听了我的话，他似是轻松了几分，我们聊起了那些年少时光，在挂电话前，他忽然叫住了我，缓缓说：“蓝蓝，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你写给苏淮的信，他一封都没有收到，地址是苏淮让我给你的，我却给了你一个错误的地址，我甚至模仿你的笔迹写了封信对他说你喜欢我了，蓝蓝，如果不是我，或许你们就不是这样的结果。”

徐扬说，蓝蓝，对不起。

我挂了电话，徐扬没有对不起谁。我比谁都清楚，我才是最自私的人。我知道徐扬喜欢我，我却一次次依仗他的喜欢利用他，伤害他，那么多年我从未温柔对待过他。那现在，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

后来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是一叠厚厚的信纸。102封信件，封封上都是查无此人的鲜红信戳。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三月。我独自去了A市海边，那片曾经在苏淮描述里水天一色宁静致远的大海，在暮春里是深深的蓝，像一潭晦涩的眼泪。我拿出那叠厚厚的信，把他们埋在细软的银白细沙里。等待着春天里的最后一次潮汐将回忆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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