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政策”下难民何以自处

萧邦齐+易丙兰

衢州空军基地

如果焦土战略已经有点荒谬了，那么衢州空军基地的故事则体现出焦土政策的荒谬至极。假若这是一出喜剧，人们可将其视作难以置信的闹剧。然而，由于这一幕实属悲剧，它必须被视作一场不可思议的灾难。

抗战全面爆发后，国民政府就知道杭州郊外的笕桥空军基地将成为日军的攻击目标。这里是中国最重要的空军基地之一，而且，用黄绍竑（战后浙江省主席）的话说，它还是中国空军的摇篮，中央航空学校和防空学校的所在地。1937年8月14日中午，13架日军飞机从台北起飞，轰炸笕桥空军基地；第二天，日军又进行了新一轮的轰炸。空军司令部显然没法再待在笕桥，11月，迁往衢州。距离县城3英里（1英里=1609.344米）的衢州空军基地从而取代了笕桥，成为浙江省的主要空军基地。衢州空军基地的悲剧揭示了人们对国民党政权不满的部分原因。尽管这次的焦土政策主要针对军队，不过，衢州空军基地及衢州抗战期间群众动员的模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大规模动员的先兆——显示，领导层对民众的需求无动于衷，几乎总是反射性地以抗日的名义，随时准备摧毁自己的基础设施。

衢州空军基地是在中央航空学校上校教官张国栋的建议下自1933年起开始修建的。选址于由新安江和东极江冲刷形成的肥沃农田上。在此建机场，意味着要将该片农田上的所有居民迁出，占用其农地，夷平其房屋。建机场的第一步是环场掘沟排水。1934年，基地又扩建四分之三。自兴建起，官方就征用了数千名民夫，工事时行时停，到1936年，衢州空军基地才全部告竣。

在笕桥机场转移前，衢州空军基地已经是中国东南地区抗战的战略中心。衢州地处闽浙赣皖四省交界处，这意味着这里是官员和部队往来的必经之地。军方将此作为弹药、装备、航空设备、汽油和汽车的主要储存地。不过，还得做不少工作，以加固跑道，容纳大量飞机。为此，基地利用征召的劳力，挖土深5尺（1尺=33.33厘米），铺垫三层，底层为大石，中层为卵石，上层为碎石，表面再覆上沙土。1938年1月，基地奉命在东北和西南角两处继续增建滑行道，各长200米，宽70米。7月，增建工作完工。也正是在增建期间，空军基地遭遇日军的第一次轰炸，导致工人伤亡五十多人。机场的增建，也导致衢州—兰溪公路不得不北移500米。同时，军事当局出于防卫和安全的需要，将周边地区都清理掉，农民不得不放弃农田——有些是衢州县境内最肥沃的土地。较近的地方志记载，机场附近的居民破坏了自己的家园，贡献出自己的土地，他们的行动表明了人们坚强的抗日决心，未能揭示出军事需要引发的极大不安或抗拒（那些失去了生活来源的人们的反应不太可能如此仁厚宽和）。扩建完工一个月后，衢州成为空军第十三总站所在地，直接统领浙江、江西和安徽的空军行动。

1940年2月，日军占领萧山，立即向浙赣线上的临浦镇扑进。证据显示，中国军方领导层并没有掌握日军动向的可靠情报，不过，考虑到日军可能南进的可能性，军方负责人采取了急躁冒进的策略——下令摧毁衢州空军基地，以免其落入敌人之手。七千多被征用的民夫日夜在基地开挖数千米的沟壑，破坏路桥和房屋。基地储存的油料也转移到别处潜藏，以免被日军轰炸。几天后，日军停止南进，空军基地的破坏行动也暂停了。如同钱塘江大桥的爆破一样，中国人自己造成的空军基地的瘫痪也给自己带来极大损害，并使日趋现代化的经济基础的起步遭遇顿挫。同时，这也让数千民夫在空军基地的劳动成果付之一炬。

工人们随后又得重建被破坏掉的设施，因为中国人必定还要利用机场。所有挖的沟渠又须填平，桥梁房屋仍需复建，环机场的数里路又要重建成空袭时的躲避路线。工人们在沿线仿照民居，建了不少大型的茅草顶建筑，以掩护停放的飞机。基地重建时，还在机场北边和南边架设了电线，设置了瞭望塔。重建期间，共征用了1.5万名工人。

1941年年中，绍兴和宁波沦陷，军事当局认为，浙东至为重要，衢州机场应再度扩建。珍珠港事件后不久，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与副司令兼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召集第五区行政专员及各县（旧衢州府各县）县长会商。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讨论衢州机场的扩建，扩建后将可容纳50架美国重型轰炸机的起飞和降落。顾祝同宣布，要在六个月内完成扩建工作。他认为，一旦超出这一期限，将对军事行动不利；他还表示，逾期者将以贻误戎机论处。与会的专员和县长面面相觑，他们担心六个月的时间连聚集和运输建筑材料都不够，更不用说扩建了。顾祝同表示军方决心已定，没有商量余地。黄绍竑从军事角度解释说：“我们负地方责任，固然有我们的困难，但军队方面的困难，比我们还要厉害。长官的命令要怎么办，就得绝对服从去做，流血牺牲，就是我们最后的责任。”繁重的负累和血淋淋的牺牲当然不会落在决策者身上，而是那些被迫执行决策、完成计划的人们，实际上，这是一场强迫的行军。

县长和专员们决定，如劳动力一样，大规模扩建所需的各种材料也从民众中征集。官方下令百姓砍伐直径20厘米的大树36万棵（共计50万立方米），毛竹90万根。百姓还得将木头和毛竹运到空军基地。显然，单靠衢州根本无法提供如此多的原材料，必须要从周边各县征集，如北边的遂安、淳安、建德、桐庐，东边的武义、永康、缙云，南边的遂昌、松阳等，西边的江山、开化等。每个县都有定额任务（具体分配方法不知）。不过，最困难的问题在于将毛竹运至衢县及空军基地。有些县可用水路运输，但有些县远在两百多公里之外，原木和毛竹都得经过一段陆路运输才能抵达目的地。

遂安县的汪光盛提供了有关特种“木捐”的细节情况。政府下令所有18至60岁的男性均须伐木伐竹，要求每人运送至少30公斤木材。如若因故不能参与，则须雇人完成其份额。遂安县利用保甲组织，聚集八千劳力完成此项任务。全县以几个镇为单位，分别按不同路线将材料运至衢州。其中一条完全是陆路运输，其他三条则走水路。交通方式主要因其出发点各异而大不相同。遂安一带实际上基本无路可走，也没有车辆运输，人们完全依靠腿脚和肩背来运输这些材料，并且必须在一个月内运输完毕。

时值春节，大雪封山。各县动员壮丁上山伐木，随伐随运，数十万人冒风顶雪地赶工赶点。有的县长和党部书记也与百姓同甘共苦，在雪地、泥地里伐木背木，寿昌县县长林希岳因背木头跌伤。每天都有壮丁冻伤、跌伤，乃至淹死。遂安县的汪光盛说，至少他这一小分队的人都带的是玉米面，喝的是生水，露天睡在草席上。在深冬大雪的天气，难以想象这样露宿是什么样的场景。他写道，运砍下来的毛竹时常搞得人皮开肉绽，不少人受了重伤。人们衣服破破烂烂，却没法补也没法换——没法遮伤，也没法在寒冬腊月保暖。有些人的草鞋破了，不得不打着赤脚，流着血，又肿又痛。许多情况下，政府的战时要求最终变成了个人的苦难。

不过，一个月内，所需的全部材料几乎如奇迹般地准时抵达衢州机场。到了机场，还得接受验收人员的挑挑拣拣，不合尺寸的，两三根折算成一根，因而，实际运送到的木头和毛竹远超过规定数量。毫不奇怪，从1940年到1943年，浙江省大量森林被采伐。不太清楚如石头等其他扩建材料的所需数量，不过，可以想象，其运输只能比木材和毛竹更繁重。

衢区工程处的30名工程师（至少部分人有过公路建设经验）指导基地的建设。另有300名东南大学的学生充作监督。整个基地采取军事化管理，各县县长充当大队长，乡镇长为分队长，里长为支队长，各司其职。工人按照各县的人口壮丁数量分配，工人总数往往在两万人以上，高峰时曾高达四万人。工地的饮食、住宿和卫生条件都比较缺乏，工人们都得自力更生，自带干粮和炊具。他们打着灯笼火把日夜赶工。没有重型装备夯实跑道上的碎石，工人们只能用数吨重的笨重的铅管压实。建设任务还包括基地的周边设施，如分布在机场四周二十多里外供防卫衢州的第67师使用的指挥部、办公室、通讯塔、宿舍、浴室、医务室、防空洞、战壕等。多年后，黄绍竑指出，在政府指导下的建设，给衢州地方和人民带来难以言喻的苦痛，百姓收到的微薄补偿只是他们损失的二十分之一。

几乎从一开始，日军就知道机场在扩建，并对之进行轰炸。由于工人都是露天工作，毫无防护，伤亡不少。日军飞机一出现，工人慌乱逃命，或躲在沟里，或藏在树下、田边。有一次，五十多个工人躲在一个壕沟中，结果被炸死四十多人。而且，日军还发动夜袭。空袭扰乱了空军基地的建设，炸弹造成的弹坑又增加了新的工作量。因此，尽管工人众多，但建设进展非常缓慢。

浙赣战役

杜立特空袭激怒了日本，尽管在杜立特空袭前，日军已经意识到华东的空军基地有对日本本土发起空袭的可能性。现在，日军感到必须行动了。衢州空军基地的悲剧拉开了序幕。杜立特空袭时，尽管不时遭遇日军的袭击，但空军基地的建设仍在紧张进行。工程师钱南欣的任务是在轰炸开始15分钟后，确定机场跑道遭受的损伤，并将情况报告重庆方面。他说，人人都进入备战状态。日机一波接一波接踵而至，先是低空侦查跑道和隐蔽道情况，接着用机枪扫射，在建筑物和树林中扔下燃烧弹。钱南欣描述说，炸弹引起一片火海，逃生的人们又遭遇日机投下的一波又一波的杀伤弹。当然，衢州和空军基地并非日军攻击的主要目标，日军已经摧毁了浙赣铁路上的主要桥梁，并轰炸了诸暨、金华、江山各县。

5月中旬，第十三总站站长陈又超召集干部开会讨论下一步行动。与会军官同意继续守卫基地，机场仍继续执行起降任务。不过，一旦没法再保卫机场，陈又超将飞往丽水，并将重要航空装备带走，以免其落入日军之手，同时，在基地周边实行焦土政策。

5月27日，曾在1940年初通令六个月内完成基地建设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又下令摧毁基地。当天两万多名工人上午正在抢修未完成的工厂，填平弹坑，到了下午，却接到破坏机场的命令，并限期三天内完成。由于在场工人不够，又征集了包括老弱妇女在内的数百人参加。经过三天三夜，基地被彻底破坏。砍伐和运输木头和毛竹所做的规模浩大的动员和努力、铺垫和填平的道路、为中心任务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基地的第67师修筑的一切设施——以免为日军利用，所有这一切成果全部被中国人亲自摧毁，付诸东流。同时牺牲的还有许多基地建设者和保卫者的生命。这一焦土政策似乎有点不合情理，因为日军本身就在破坏而不是利用基地。日军还有比已经造成很大破坏的衢州机场更能有效利用的机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征用劳力协助日军破坏自己的空军基地，这其中逻辑何在？

钱南欣的任务是抢运装备和物资，以备撤离。空军和军警方面已经携武器弹药撤退。钱南欣莫名地在没有军队或政府支援的情况下离开了（这再度凸显了军方领导层的慌乱失措），换句话说，他得自行设法解决问题。他先前认识一位老人，熟悉水性，家里有8艘渔船，老人表示愿意将公物逆流送到江山的峡口。另外还有散户人家也愿意一同撤退。最后，共18条船只首尾相连，白天隐蔽在岸边树底，躲避日军轰炸，夜间则逆流赶路。由于衢州上游河流滩浅水急，行程迟缓。到了江山县的峡口后，物资和装备再用竹筏送到福建的建瓯机场。

中国军队将衢州战役吹捧为一场保卫战。不过，当战争来临时，空军基地的三建三毁所体现出的一些严峻问题更为突出，这就是判断力低下、缺乏远见和洞察力、草菅人命、信念不坚定。衢州的沦陷，不仅显示出日军的空中实力（包括使用毒气）及其猛烈的炮轰能力，也折射出中国军方领导层的惊恐和冷酷无情。

6月1日，驻守衢州北边的第86军16师遭遇日军攻击，大部分官兵溃散逃亡。第16师师长曹振铎率部慌乱退入衢州城。日军共用五个师团和三个混成旅（共计五万人）分五路进攻，很快对衢州形成半包围之势。6月3日，第三战区司令部决定不在衢州与日军对战。仅仅在宣称衢州县将成为决战之地后的两个星期零两天，中国军方就下令撤离，据称，这是为了进一步诱敌深入，分散敌人的兵力。这是承认严防死守衢州是错误之举，日军军力太过强大。

6月7日早晨，日军开始了对衢州为期84天的占领。日军占领衢州后的第一个举动是驱使被俘虏的七千军民赴衢州机场搜掘地雷、填平壕堑。又驱使数千人修筑被中日军队损毁的路桥。8月末，日军开始撤出衢州，如同预料的一样，撤离时，日军集合了近万名壮丁再度将机场彻底破坏。日军使用了此前中国人用过的焦土政策。被拉来的壮丁在皮鞭和刺刀下破坏机场，命运尤其悲惨，直到即将撤离的日军用刺刀或锄头滥杀壮丁或俘兵。对衢州空军基地来说，其死亡还算仁慈。尽管据说1944年有人倡议再度修复基地，但当局者无人敢倡议再度拉壮丁重建这个命运多舛的机场。直到1950年初，衢州机场才得以重建。

几次焦土政策都可谓是自伤自残。近代史上焦土政策最不光彩的一幕是1812年拿破仑远征俄国期间的莫斯科大火，不仅导致拿破仑远征失败，更让数十万莫斯科民众在酷寒的冬天无家可归。

几个焦土政策的案例中，代价最高昂的是衢州空军基地被毁，不过，从对国家和百姓的直接影响来说，这些案例都代价惨重。作为一种间接抵抗战略，焦土政策应当是经过思考、在可控的方式内实施的。闸口电厂的爆破是唯一一个有人对焦土政策有过更多思考的例子，他质疑这种破坏能拖住日军或日军的计划多久，以及最终中国会遭遇什么样的损失。在钱塘江大桥的例子中，政府领导层意识到了焦土政策实施将导致战后重建的困难，并限制破坏规模，即便军方将破坏的桥墩数量增加了一倍，也还是一定程度上有所限制。不过，中国军队显然遵循其军事优先的“逻辑”，直到1945年，陆陆续续几经破坏大桥。

宁波港的封锁是在抗日的命令下运用这种历史上的战时战略。不过，故意破坏铁路和路桥及1942年初衢州机场的悲剧，似乎显示焦土政策从一开始就不理性。与之相比，1942年浙赣战役前对衢州机场的破坏似乎是在合理考虑了日军占领后将利用机场的基础上实施的。不过，在所有案例中，焦土政策的理应审慎克制都让位于超预期或超出必要程度的破坏。不仅钱塘江大桥破坏的桥墩数量超过要求，因封锁镇海港而沉江河的船只也远超必要数量，机场、铁轨和公路的破坏程度更是疯狂过度。结果，焦土战略并没有阻挡住日军，只不过稍稍延缓或拖住了日军脚步，并可能增强了日军的恐怖暴行。

1942年初的过度破坏机场、铁路、公路的部分原因，可能是对日军的巨大恐惧。当时，日军在浙江一带对中国百姓使用毒气和化学武器。这种看似过度的反应可能部分源于战争和决策的非理性——迫在眉睫的危险席卷了惊恐的中国人，他们要求破坏一切可能为日军利用的东西，甚至进而要求尽可能地彻底破坏。

在这些破坏公路、铁路、桥梁、机场的案例中，这种白伤自残意味着破坏南京政府十年现代化交通运输的建设成就，也意味着战后将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来重建这些基础设施。可能更为重要的伤痛在于，国民党的焦土政策带来的伤害有损他在决策和对待百姓方面的声誉。黄绍竑指出，衢州机场的几建几毁给衢州地区和百姓带来了巨大苦痛，从另—方面看，衢州机场悲剧中的决策及征用大量劳动力，也揭示出国民党政府似乎对战后百姓的生命及利益漠不关心。而在战后，百姓的支持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