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

郭述军

1

毛毛还很小，可毛毛很勤快。他喜欢甩着跟鞭子一样软软的柳条，跟在一只老绵羊的后面。他的后面是爷爷，爷爷在空中摇着比柳条还软还长的鞭子，他们一起把一群绵羊轰到山腰上去。山腰的林子里，草密密的，嫩嫩的。羊们一点都不乱跑，看着羊们乖乖地啃草吃，爷爷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打盹，简直是位老神仙。毛毛呢，仍就晃着他的柳条，追逐那些在野花上飞来飞去的蝴蝶和蜜蜂，还有草窠里跳出来的蚂蚱。爷爷打着盹，却还能时不时地叫一声：“毛毛，别乱跑，小心摔倒。”毛毛看看爷爷，他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他就问爷爷：“爷爷，您知道我在跑吗？”爷爷还是闭着眼睛说：“知道，我能闻到你的味道，一会近一会远的。”毛毛听了特别奇怪，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呢？但过几天他就知道了，因为他闻了闻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羊，浑身膳膳的，裹着点奶香。小羊有味道，小孩肯定也有味道的。

那天，当他们把羊又赶上山时，发现有只大鸟在空中不停地盘旋。那只鸟的翅膀好大，是两把大羽毛扇子，可以一动不动。毛毛问爷爷：“那是什么鸟呀？”

爷爷说：“是鹰，可以抓鸡，抓兔子，还能抓小羊呢。”

毛毛望着那只叫鹰的大鸟，大鸟的颜色和冬天山坡的颜色差不多呢。“它抓小羊干什么呢？”毛毛又问爷爷。

爷爷说：“吃啊。”

毛毛还从没听说过哪只鸟会吃小羊呢，在他看来，大鸟和小鸟，都和小鸡一样，只吃虫子、米粒，还有草籽。

爷爷眯缝着眼睛瞧瞧那只鹰，告诉毛毛：“你可小心点，别让鹰把你抓了。”

毛毛赶紧在空中摇晃他的软软的柳条，冲着正在树梢上滑翔的鹰说：“别过来，我不好吃。”然后他藏到爷爷的身后，探出脑袋瞧着，他想，他可不比一只小羊大多少，万一鹰飞下来就糟糕了。

只见那只鹰飞着飞着，突然就一头扎进了草丛，一眨眼，竟从草丛里抓起一只鸡。鸡叫着，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鹰的爪子，被鹰带着飞上了天空。抓了只鸡，鹰也就不那么盘旋了，而是直接向远处的山峰飞去。毛毛看呆了，他问爷爷：“山坡上怎么会有鸡呢？”

爷爷说：“是野鸡。”

毛毛抓抓小脑瓜：“野鸡和奶奶养的鸡不一样吗？”

爷爷说：“差不多一样。”

“那为什么叫野鸡呢？”

“因为……因为它野呗。”爷爷给毛毛解释，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拉着毛毛说，“走，咱们过去看看。”

毛毛跟着爷爷，毛毛的后面跟了只小羊。他们在鹰抓走野鸡的草窠里，竟发现了四枚鸡蛋。毛毛伸手摸摸，还热乎乎的。爷爷说：“这就对了。”

“对什么呢？”毛毛向上看爷爷的脸。

爷爷说：“这个月份正是鸡孵蛋的时候。”

毛毛马上想起了奶奶，奶奶养的芦花鸡也正趴在鸡笼里孵蛋呢。他看看地上的四枚鸡蛋，不免难过了，鸡蛋们没了亲爱的妈妈，就没了温暖，就孵不出毛茸茸的小鸡了。

爷爷告诉他：“我们可以把鸡蛋带回家，让奶奶的芦花鸡去孵，也能孵出小鸡的。”

毛毛一听就高兴了，脱了背心，把四枚鸡蛋拾起来，用背心兜好，像兜了三个宝贝，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软软的柳条也不甩了，漂亮的蝴蝶也不追了。他想，什么也不如把鸡蛋保护好，什么也不如孵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鸡有意思。

2

奶奶看着毛毛带回家的几枚鸡蛋，也乐得合不笼嘴。他赶忙抱起那只正孵蛋的老母鸡，让毛毛把鸡蛋轻轻放进鸡笼里。那里已经有十只鸡蛋了。毛毛问奶奶：“芦花鸡会不会认出这几个鸡蛋不是她的呢？”

奶奶说：“不会不会，她只知道孵蛋，从不管蛋是哪来的。去年，她还孵出一只小鸭子呢。”

这样毛毛就放心了。奶奶又把老母鸡放回去。老母鸡连瞅都不瞅，趴在蛋上就一动不动了。毛毛问奶奶：“奶奶，小鸡要多少天才出壳呢？”

奶奶说：“二十一天，差不多二十一天。我这十只蛋已经孵了半个月了，谁知道你拿回来的这几个还需要多久呢？”

看来奶奶的那几个鸡蛋再有六天就能出小鸡了，那该是一群多惹人喜欢的小家伙呀！捧一只在手心里，毛茸茸的，让他啄自己的手，痒痒的。

毛毛开始数着手指头计算日子，每天摇着柳条跟爷爷放羊都有点心不在焉了。在这六天里，他偷偷把老母鸡抱起来八次，他想看看有没有哪枚鸡蛋已经破了壳，从里面钻出了嫩黄嫩黄的小嘴巴。

第七天的早晨，毛毛第一个起床，比看门的那只小狗起得还早。他跑着去鸡笼边，还差好几步远时就已经听见里面有小鸡的叫声了。他把老母鸡抱出来一看，哎呀，小鸡们已经破壳而出了。浑身毛茸茸的，小尖嘴嫩黄嫩黄的，小脚丫软软的。可是，哪几只才是从山坡上捡回来的鸡蛋里钻出来的呢？看起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呀！

“奶奶，爷爷，你们来看。”毛毛喊着，把小狗也吵醒了，汪汪叫两声，围着他摇尾巴，还舔他的脚。

奶奶和爷爷随着毛毛的声音来了，见了那么多只毛茸茸的小鸡，他们高兴得满脸是一道一道地皱纹。“他们真可爱。”奶奶说。

“是啊，他们真可爱。可是哪几只是我从山上带来的呢？他们居然在同一天孵出来了。”毛毛把小鸡一只一只的托在手心里端详。小鸡也眨一下黑黑的圆圆的小眼睛，端详着他。

爷爷说：“这可真是巧极了，原来他们在山上也被孵了半个月了。”

家里多了这么十几只活泼的小鸡，显得热闹多了。他们跟老母鸡的后面，寸步不离。老母鸡走几步，他们就得跑一阵。有时候，没准哪只小鸡会栽个跟头，可他一点也不疼。老母鸡忙着给他们捉虫子吃，每捉到一只就咕咕地叫。毛毛喜欢蹲在地上看小鸡们跑来跑去，也不想和爷爷去山坡放羊了。

爷爷说：“毛毛，还是去和爷爷放羊吧。”

毛毛说：“去是可以，不过爷爷，你得帮我挑出哪几只小鸡是我从山上带回家的。”

爷爷想想说：“行啊，可是你不能着急，过些日子，他们长大些，爷爷就能帮你挑出来了。”

“真的吗？”

“可不真的，爷爷不说假话。”

既然爷爷这么说，毛毛就又晃着软软的柳条，和爷爷一起去放羊了。

3

有一群可爱的小鸡相伴，再加上一只老绵羊又生了两只雪白的小绵羊，毛毛的日子过得开心极了，开心的日子往往就过得很快，比刮风还快。一晃小鸡们长到鸽子那么大了，也不再毛茸茸了。这时候，他们也不喜欢跟在老母鸡后面了。但他们喜欢跟在奶奶后面，奶奶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他们尤其喜欢奶奶咕咕地叫他们，因为只要奶奶咕咕一叫，他们肯定有一大把米粒吃。

毛毛追着爷爷问：“爷爷，您说过些日子可以挑出哪几只小鸡是从山上带回来的，现在可以了吗？”

爷爷看看那群样子都差不多的小鸡，说：“应该可以了。”说着，他悄悄走近小鸡们，忽然间双手用力一拍，嘴里大喊“呼呼”。小鸡们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一下子全乱了，大多数慌忙向鸡笼逃去，而另外几只却一张翅膀，扑啦啦地飞上了小树。

爷爷指指树上的小鸡说：“你看，他们就是从山上带回来的。”

毛毛数数，正好四只，他奇怪地问爷爷：“您怎么知道呢？”

爷爷说：“从山上带回来的鸡蛋是野鸡蛋，孵出来的小鸡也是野鸡。野鸡是能飞很高的，很远的，因为他们需要逃避敌人的追捕。所以，他们一受到惊吓，会飞到树上去。”

原来是这样。毛毛很佩服爷爷，无论什么问题，爷爷总会有办法解决。看着站在树杈上的四只小鸡，毛毛发呆了半天，忽然对爷爷说：“爷爷，他们既然是野鸡，是不是不喜欢待在咱们家里呢？”

爷爷说：“我想也是。”

“那我们把他们送回山上去吧。”

爷爷说：“好啊，明天就送回去，只是……”

“只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爷爷捋着胡须，在思考一个还没有思考成熟的问题。

毛毛可管不了那么多，第二天，他把几只小野鸡装在一个纸盒里，随着咩咩的羊群上了山坡。到山坡上，他打开纸盒，把小鸡一只只放在草丛里，对他们说：“好了，现在你们多自由，去跑吧，去飞吧，看看这里有多大。”几只小野鸡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拍打着还不是很健壮的翅膀，连跑带飞地钻进了树林。

“不过，你们得小心点，那里有只可恶的鹰。”毛毛在后面说，他还有点替他们担心。

爷爷说：“也许没问题。”

毛毛问爷爷：“为什么说是也许呢？”

爷爷说：“也许，就是……不小心还会有问题的。”

毛毛嘻嘻地笑几声，说：“爷爷，您就是怕奶奶知道咱们放走了小鸡，会唠叨您。”

爷爷把眼一瞪：“爷爷会怕吗？当然不会。”

就在毛毛和爷爷说话的时候，忽然间，那几只小鸡狼狈地逃了回来。怎么回事呢？毛毛忙把小鸡抱在自己怀里。一抬头，见空中一只大鸟正缓缓地盘旋。“爷爷，是鹰，鹰来了！”毛毛大声喊，眼睛一直盯着那只鹰，同时，用背心把几只小鸡遮得严严实实。

爷爷也瞧那只鹰，然后说：“看来真的有问题。我们必须把小鸡带回家了。”

毛毛瞪着眼睛：“可恶的鹰，就知道欺负别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把小鸡重新装进纸盒子，并且告诉他们说：“以后，在家玩，有小狗、小羊，都是你们的伙伴。”

4

几只小鸡再被毛毛带回家。只有在家里，他们才不会受到鹰的威胁，那种来自天空的威胁实在太可怕，从他们吓得发抖的身体上，毛毛完全猜得到：小鸡是怕鹰的。毛毛把四只小野鸡放回在鸡笼边，对趴在一旁的小够说：“以后，你要保护他们，看见有鹰——就是一只很大的鸟在天上飞，你就使劲汪汪叫，那样就把鹰吓跑了。”小够听话地摇着尾巴，用鼻子闻每一只小鸡的味道。毛毛听爷爷说过，小够的鼻子最好使，只要让他闻一闻味道，他就一辈子记住了。

小狗成了小野鸡最好的朋友，当然不只是这几只，还有其他的小鸡们。有了小狗的看护，毛毛就不担心天上的鹰了。渐渐地，几只小野鸡的羽毛变得漂亮了，远比那些小鸡漂亮，而且他们飞得更高，跑得更快，嘴巴更尖更硬，爪子更有力。到这时，连小狗都有些惧怕他们。

有一天早晨，毛毛发现小狗正拖着一只小鸡。那只鸡已经死了，但并不是他心爱的小野鸡。毛毛气极了，抄起一根木棒朝小狗砸去。小狗受了惊吓，丢下鸡逃了。毛毛忙喊奶奶：“奶奶，快来看，狗咬死了一只鸡。”

奶奶匆匆地跑过来看她的宝贝小鸡，真是死了一只。她伤心了，说：“这只可恶的狗。”可很快她又说，“不对，这不是狗咬死的，应该是黄鼠狼。”

“黄鼠狼也吃鸡吗？”毛毛问奶奶。

奶奶说：“是啊，黄鼠狼就喜欢在夜里偷鸡吃。昨天，张奶奶家就有只鸡被黄鼠狼吃掉了。”

看来，有一只黄鼠狼盯上了奶奶的鸡。毛毛很担心，如果那几只漂亮的野鸡被黄鼠狼盯上就糟了。于是，到晚上的时候，他趴在鸡笼边，叮嘱那四只心爱的野鸡：“你们可千万要小心，最近有只黄鼠狼出没，那家伙是专门偷鸡吃的。”

野鸡们咕咕叫几声，趴下睡了。因为小鸡长成了大鸡，一个鸡笼装不下了，所以爷爷又编了只新笼。毛毛就把着几只野鸡装在这个新鸡笼里。

这一夜，出奇地静，只有星星眨着眼睛。毛毛是睡不着？，他想听一听鸡笼那边的动静。可鸡笼在院子门口，即使有动静也听不见。他能听见的，只有夜的寂静。毛毛担心着，因为担心着，就一夜没睡着。天亮的时候，他急匆匆爬起来，去看那几只也经过了一夜寂静的鸡。

从鸡笼口往里一看，毛毛惊呆了。鸡笼里，除了他那几只心爱的野鸡，还有一只已经死了的黄鼠狼。他认识黄鼠狼的，去年，院子里就来了只黄鼠狼，他以为是只小猫，奶奶告诉他那是黄鼠狼。笼里的黄鼠狼确实死了，它的身上被抓得伤痕累累，有一只眼睛都被抓出来了。

“奶奶，黄鼠狼死了。”毛毛喊奶奶。

奶奶和爷爷是一同来的，他们不太相信毛毛的话，自言自语说：“怎么可能呢？”

毛毛说：“是真的，是被我的野鸡抓死的。”说着他把死黄鼠狼从鸡笼里拎出来。黄鼠狼的尾巴好长好长的，嘴巴好尖好尖的。

奶奶和爷爷一看，才相信了。

奶奶说：“这些野鸡还真厉害，换成那几只，肯定被黄鼠狼吃掉了。”

毛毛说：“奶奶，以后咱们就不怕黄鼠狼了。”

5

这年秋末，柿子树上的叶子变红了，柿子也变红了，所有的小鸡都长得和芦花鸡一样大了。奶奶为他们准备了一口袋新收获的玉米粒，说等冬天的时候没了虫子，就给他们吃玉米粒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那几只长大的野鸡都不见了。是晚上毛毛趴在鸡笼上告诉他们睡觉的时候发现的，他没有听见他们咕咕的叫声，伸手一摸，里面什么都没有。

毛毛伤心极了。他想，他们是被黄鼠狼吃了吗？或者是被鹰抓走了吗？他忙告诉爷爷。爷爷也琢磨了半天，才说：“他们肯定不是被黄鼠狼吃了，也不是被鹰抓走了。”

“那他们去哪了呢？怎么晚上也不回家呢？”

爷爷说：“他们肯定是太想山了，太想森林了，太想草丛了，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们应该是回到山上去了。”

“可是，那里有鹰的呀！”

“有鹰他们也要回去，有鹰他们才会变得更强壮，鸡笼是装不下他们的，他们需要更广阔的空间。”

毛毛眨着眼睛，他有点听不明白爷爷的话。但他相信，爷爷说的话一定有道理。不过，这一夜，毛毛又睡不着。他望着窗外天空上的星星，仿佛那是一只只小鸡的眼睛……

第二天，毛毛和爷爷把羊轰上山坡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几只漂亮的野鸡，他们正站在树杈上，朝着新出生的太阳咕咕地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