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Zoe
光天化日爱一个人会伤悲
文◎Zoe
因为身边有个人而对这个城市涌起无限的爱意。
易遥喜欢看黄昏,无论是南方灿烂的晚霞,还是朔北晴空万里,一群鸿雁。甚至在异地他乡,她也爱上了北京长安街上的落日,如流动的油画般浓墨重彩的金粉河里有赤子一生的故事。
黄昏的好,在于一天之中总有一个时刻,阳光用一种近乎女人柔软双手的笔触,抚摸生活里的伤痕,让我们能日复一日被深情辜负。
易遥在浸着夕阳的窗前临字帖,心里装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她总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川藏线上一辆摇摇晃晃的吉普车,漫天的大雪,一张无法准确描摹的脸,和一把饱含江湖沧桑的声音,低低唱着:乌拉巴托的夜啊,那么静那么静,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在易遥的记忆里,2006年的冬天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远离了繁重的课程、沉闷的实验室,站在广阔的天地间,深吸一口冷冰冰的空气到肺部;躺在大太阳底下像晒一条棉被一样晒着自己,易遥觉得身上的那股消毒水不近人情的气味终于一点一点挥发了。
林教授带领的医疗队援藏为期一个月,从拉萨到阿里约1800公里,要翻越一座大雪山。易遥是里面年纪最小的,每天忍受着高原反应,吃着煮不熟的饭菜,喝着煮不沸的热水,终于圆满完成任务。
他们从阿里出来那天,易遥坐的这辆车里多了一个搭车的年轻男人叫达瓦。他是当地人,要回县城。那可真是一个有趣的男人,一路上都为大家唱着歌,从《康定情歌》到《乌拉巴托》。
窗外刮着风雪,藏区空无一人,寂静又孤独,只听得到车轮压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当吉普车发出严重的警报声,车体向下翻坠时,强烈的痛感令易遥在一瞬醒来,又很快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县城的医院里,这才知道他们翻了车,多亏达瓦爬出了车厢,徒步几公里喊来了救援。易遥的伤势最轻,医生说是在翻车的时候有人护住了她。
那个人多处外伤,加上体力严重透支,睡在易遥隔壁的病床上,好像一个巨人,他真的太高了,护士帮他在床尾加了木椅才够。她凝视着面容粗犷又深刻的达瓦,心里涌起劫后余生的深深感激。
在养病的那大半个月里,易遥和达瓦成了朋友,病房外常常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一个爽朗一个轻盈,不时有歌声传出来,飘荡在高原晴朗的天空里,让人心情舒畅。
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别前一天,一群人围坐在篝火前,大家都上前敬达瓦一杯。达瓦来者不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条铮铮汉子。轮到易遥,他反而有些扭捏,连声说:”随意、随意。”
易遥一口气干了,亮了亮碗底,“咱们的情义值得全干了。”月亮在寒夜里泛出冷冷的光,达瓦有些伤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你留个地址给我,我给你写信。”
易遥掏出笔记本,写下学校的地址。递给达瓦的时候,忍不住说了一句:“达瓦,你歌唱得很好,你还有梦想。有梦想的人能走得很远很远,你应该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达瓦若有所思地点头。
易遥是一个骗子,她骗达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她的生活却单调而苍白。实验室宿舍和食堂的三点一线,偶尔想起在高原的日子,仿佛肩上还有那明亮阳光的温度。应该用玻璃罐带些阳光回来的啊,易遥心里很遗憾。
然而达瓦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惊喜,她收到一个大包裹,里面竟然是一罐阳光和一瓶泥土。达瓦信上的字形状活泼,迫不及待地告诉易遥:“我决定听你的话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这两样东西送给你,作为一个纪念,也是我的乡愁,由你保管。”
达瓦开启了他流浪歌手的征程,一路从阿里去往拉萨、昆明、成都、重庆,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给易遥寄一张明信片,密密麻麻的字,有时是一些当地的见闻,有时是新学会的一首歌,偶尔他的女朋友卡桑会也涂上一笔——祝远方的朋友平安。
易遥这才知道原来达瓦有一个相恋两年的女友,收到那张明信片的下午,她木着脸在实验室做了一下午实验。要好的师姐生日,组织大家去K歌,易遥鲜少参加这类集体活动,这次竟然主动报名参加。唱了一整个通宵,喝完三瓶科罗娜,终于精疲力竭。天蒙蒙亮的时候翻墙回宿舍,躲进被窝里昏睡一整天,第二天就好了,如此平安地度过了那种近乎失恋的可怕情绪。
她给他们寄去两个日本寺庙求来的平安符,一行字平淡得看不出任何伤感惆怅:背井离乡,送你们保平安。
达瓦的追梦自由之路这一走就是五年,未来越来越不可知。而易遥的名字也被证明不过是个美好寓意,除了那次援藏,她再没有去过远方,没能在草木幽深的长夏俯瞰细小的河流,也不曾在碎云积累的空茫里飞行摘星星。易遥研究生毕业,进了朝阳医院见习。她既定的人生轨迹,如一条铁轨深深地扎进土地,难以撼动。
达瓦的明信片,像草原高空上的鸿雁,是关于自由的一次深呼吸。易遥把它们妥当地收藏在一个木盒子里,连同那罐空气和泥土。
你光天化日爱一个人会伤悲,摸黑才不会。这个道理,易遥深深懂得。
然而有一段时间达瓦沉寂了很久,久到易遥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他才寄来一张明信片,只言片语,只是向易遥报个平安,邮戳是兰州。
易遥在主任办公室软磨硬泡一下午,终于请到三天假。在去首都机场的路上,易遥忍不住笑起来,探出身子看白茫茫的月亮,突然发现北京的夜空也是这么高远。
易遥到兰州中川机场是夜里10点。她打车去明信片上的地址,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吃惊,一整片建筑工地般的廉租房,入口一片污水沟,好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坐在大排档里喝酒。易遥小心地走过去,恨不得缩成一个纸团,好躲避他们含义不明的眼光。
终于上了五楼,给她开门的是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儿,一听找达瓦,他说:“他在酒吧驻唱,这个点儿差不多该回来了,你在巷口那个饺子摊等他吧,他每天晚上都会在那里吃夜宵。”
饺子摊在漆黑夜里泛出一点昏暗的光,三轮车上放着一只汽油桶改造成的大煤炉球,汤锅坐在桶里,木头屉上整齐排着包好的饺子,地上还有一桶清水,堆着吃过的脏碗。煮饺子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站在锅前等饺子煮开。易遥坐在油腻腻的桌子前等她的饺子,安静得像她脚边的行李。
路灯的亮处远远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径直坐在小矮桌前,卸下肩上的吉他,跟煮饺子的女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照老样子各来一份。易遥离他隔了几条板凳,学着他的样子往小碗碟里夹腌萝卜丝,舀了一勺辣椒酱,再倒一点醋,等着他们的饺子端上来。
易遥吃完这顿她人生中最美味的饺子,走过去,敲了敲那个高个男人的桌子:“好久不见,达瓦。”
握着啤酒瓶的那只手,保持静止了几秒钟。
时隔五年,他们终于又见面了,时间太久远了,以至于印象中的人面容都发生了变化,他们盯着彼此看了好一会儿,异口同声地说:“你怎么和冬天的时候长得不一样了呢?”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
达瓦给易遥找了间干净的旅馆,煮了壶热开水聊了大半夜的天。后半夜的时候,重逢的喜悦渐渐淡去,生活惨淡的底色又露出来了。他坐在易遥对面,垂着手,神色有些颓唐:“卡桑离开我五个月了,回了阿里,阿妈给她找了个很好的人家。”
易遥反握他的手说:“我就是不放心你,来看看你。”那晚达瓦的情绪很低沉,一事无成的失落感袭击着他。
易遥只请到了三天假,她在酒吧听了一晚达瓦唱歌后,第三天就得搭飞机回去了。
达瓦送她上机场巴士,没怎么说话,就是重重地抱了抱她。易遥在面前比了一个照相机的形状,“达瓦,笑一笑。”达瓦就笑了,这个走江湖的男人很久没有这样灿烂的笑容了。易遥回抱住他,“达瓦,继续给我写明信片,不管去哪里,都向我报一声平安。”
时光就这样飞逝而过。
易遥再见到达瓦是2012年夏天,那个热火朝天的夏天,各大电视台都举行歌唱选秀比赛,易遥下了班,抱半个西瓜坐在沙发里,听着那些或年轻或已经失去青春的人站在舞台上用煽情到位的语言讲述着自己的音乐梦想。
然后电视里出现一个长头发的高大男人,他高得简直电视机都快要装不下他。易遥忍不住尖叫:“啊,达瓦!”他有一张古铜色刚毅的脸,站在舞台上只报了一个名字,然后开始唱歌。“当我站在大桥上面,静静凝视高速公路,没有人能知道,我有多想哭……”他选择了汪峰的《像个孩子》,声音很江湖,像北京夹着沙的风拂过脸颊,歌声漫过脑海,人们只记得这样几句歌词:“抱紧我抱紧我,直到我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真的需要你来爱护我,像个孩子……”
想到这些年的居无定所、飘零浪荡,太多的冷眼,稀薄的温暖,达瓦自己留下了眼泪。
达瓦四盏灯安全通过,他红着眼睛深深鞠了一个躬。评委问他有什么想说的,他说:“祝福我曾经的女友新婚快乐,也祝我遥远的朋友一切都好。希望她能看到我取得的一点点小小的进步。”
达瓦深情地看着镜头,电视外的易遥红了眼睛。
不久接到达瓦的电话,他那边很安静,“易遥,你有看节目吗?”
“我看到了。你唱得很好很好。”
“谢谢你。”
达瓦最后止步于20强,很多人扼腕叹息,他却心满意足的样子,离开舞台的最后一刻,又深深鞠了一个躬,像当初获得雷鸣掌声时一样,心怀感激。
易遥在北京南站接到达瓦,远远地看着他走过来,还是高高的个子,不过他剪短了头发,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们来了个满怀的拥抱。易遥说:“欢迎来到流浪者的故乡,北京欢迎你!”
他们第一站去了天安门看升国旗,太阳的红光把周围晕染得流光溢彩,达瓦目睹这样壮观庄严的场面,心里十分激动,“易遥,我觉得我在北京待得下去,我爱这里!”
当然,他会爱这里。北京有夏利、大前门、燕京啤酒,还有世界上最长最宽的长安街。这里是老皇城,是繁华之都,更是无数有着梦想的人内心的乌托邦。达瓦,你在这里好好的,我会照顾你。易遥在心里轻轻地说。
选秀节目给达瓦带来了一定的名气,已经接了一些商业演出活动,甚至有音乐制作人联系到他可以一起合作。达瓦很快在北京安顿下来,在三环租了间小居室,厨房卫浴一应俱全,对流浪太久的他来说可以媲美天堂。
搬进去的第一天,易遥带了一瓶酒来庆祝乔迁之喜,她闪进厨房,拿手术刀的手拿起锅铲也是像模像样。端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被油烟洗过一遍的房子顿时显出一股温柔的人情味儿,连易遥身上那股淡淡的酒精味也消减了不少,眉目看上去那么柔软。
那天晚上喝光一瓶酒,月亮又圆又亮,月光像牛奶一样从窗户里流进屋子,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易遥不肯走,红着脸央求达瓦留她下来过夜。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他们也等待了那么久,像一朵花等待春天。
恋爱中的易遥是那么可爱,好像有一只活泼的小鹿钻进她的身体。她总是动不动就脸红,一个人躲在角落痴痴地笑,这令科室里几个“我本有心向明月”的师兄望着易遥的背影不无摇头叹息。
他们吃饱了晚饭沿着老胡同散步,易遥调皮地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会影响你的人气吗?”
达瓦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把她的手紧紧地包围在自己的手掌中。
他们还喜欢去长安街看夜景,趴在天桥上向下俯瞰流动的车河、绚丽的灯光,因为身边有个人而对这个城市涌起无限的爱意。他们轻轻地接了一个吻,然后消融在彼此灯火辉煌的眼里。
达瓦和易遥都不去想遥远的未来,爱情的永恒是一幅无涯的壁画,而他们只是其中的一抹颜色,融在其中,像黄油抹在一片热气腾腾的面包上。
——这一生,你最想得到什么呢?
——在这个世上感觉被爱。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