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 东
胆量都是练出来的
文/吴 东
前两天在一家书店,邂逅了一本介绍法国大革命的书。那真是一段激动人心的历史。法兰西革命的火山喷发后,坐在火山口的欧洲各君主国纷纷插手干预。1792年9月1日,凡尔登要塞被普鲁士攻占,法军一败再败,巴黎危在旦夕。雅各宾派巨头丹东在议会发言,说出了不朽的名句:“大家听到的不是告急的炮声,而是向共和国敌人冲锋的号角。要战胜和打垮敌人,必须大胆,大胆,再大胆!老是大胆,法国就得救了!”
真可谓一言兴邦,从此法军士气大振,迅速扭转战局,击溃了反法同盟,法兰西共和国遂转危为安。窃以为丹东一介草莽,只是赶上了好时候,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赚个嘴巴过瘾而已。不过,在医疗岗位上工作10多年后,我也开始逐渐领会到“大胆”的真正含义。
一日在某科室会诊,遇上了一位即将担任内科总住院医师的师弟,曾经在我手下做过住院医师。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四平八稳,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出于关心,我问他:“危重病抢救技术都练得怎么样了?”答:“去过了ICU和急诊抢救室,但还没有什么感觉……”问:“气道技术没问题了吧?”答:“还不太有把握……”问:“中心静脉插管呢?”答:“做过几个,但还是……”
说实在的,我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汗。这样的状态上岗去当内科总住院医师,很难让人放心。在协和医院,谁不知道内科“老总”是干什么的?是要拍板决策,救人性命的。说得难听点,内科老总们干得可都是刀头舔血的活儿,危险大大的有。某个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你很可能会被召唤去搭救一条性命,如果你能够的话。
凭什么“能够”?凭的就是在实习医师和住院医师阶段大量艰苦的磨练。怎么磨练?一定要在困难、残酷,甚至危险的环境里磨练,才能真正得到提高。下面举例来说。
病例一:4个小时前去世,尸体已经运到太平间的患者。问题1:死者亲人到病房哭闹,说是死者鼻孔出血不止,一定是生前有什么病没诊断清楚,死得不明不白,现在还不想走。问题2:太平间的师傅打来电话,说他们也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尸体实在无法处理。嗫嚅了一会,师傅又说:“能否请你们大夫到地下二层来‘会诊’一下?”给死者会诊,即使在协和这样的国家级疑难重症诊治中心,恐怕也很少有人具备经验。
病例二:病房一位SLE的女孩。问题1:生命体征均为0。问题2:门外有20个家属群情激昂,高呼“协和医院治死人了”。孩子的父亲处于嚎啕大哭歇斯底里无法交流的状态,母亲一边痛哭,一边在地上打滚。
病例三:一位弥漫性肺泡出血的患者。问题1:血氧饱和度掉到0,心率180次。问题2:惊心动魄地气管插管成功后,患者肺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喷得你满脸都是。
病例四:尿毒症患者为透析行颈内静脉置管。穿刺时误伤动脉,造成局部巨大血肿(想象一个3斤重的茄子),患者气管受压,出现窒息……
这些都是我在住院医师阶段的亲身经历。在火山即将爆发的最后一刻,却都化险为夷了。第一位患者死于DIC,体内纤维蛋白都耗尽了,我想尽办法也不奏效,最后侥幸用云南白药加棉球堵住了鼻孔出血;第二、三位患者成功将其救活,捎带手控制了一下家属的情绪,最后还收了两面锦旗;第四位患者先气管插管,然后控制出血,观察两天后拔管出院。
现在说起来仿佛岁月静好,云淡风轻,其实当时刀光剑影,凶险异常。最紧张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这样的大场面不会经常出现,一旦发生可能会吓跑很多人,但却是年轻医生成长最好的催化剂。平时日复一日的重复训练是“量变”,这样的突发事件就是“质变”。经历了从量变到质变,也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别人都吓傻了,却是你的高光时刻,可以淡淡地来一句:“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光有大胆没有用,胆大心细才有用。
患者把生命交给医院,容不得我们鲁莽行事。医疗安全永远是重中之重。要尽可能不犯错误。不幸真的犯了错误,就一定要总结教训,绝不能在同样的地方再次跌倒。最重要的是,只有平时高强度的训练,才能在关键时刻关键位置发挥关键作用。如果平时畏惧风险,畏葸不前,不管什么事,首先想着要躲,要退,要绕,这样的人一定难当重任。William Osler老爷子不是说过吗:“He who studies medicine without books sails an uncharted sea, but he who studies medicine without patients does not go to sea at all. ”
俗话说:不担三分险,难练一身胆。就以新中国历次军事行动来说,这句话也一再得到验证。
1950年朝鲜战争,临近出兵时苏联临阵退却,但我志愿军将士在没有空军掩护的情况下英勇出击,于长津湖一战立威,击退美军500公里。最终在武器装备落后对手一代的情况与美军战成平手。中国从此在国际舞台上扬名立万,自1840年以来第一次从棋子变成棋手。
1962年印度觊觎我西藏领土。我们国内大灾大难,国外强敌环伺。加之高原作战,给养运送极度困难,但大军西行,依然水银泻地,势如破竹,五十年来阿三不敢北望。
1969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动荡不安,我们南打美帝北战苏修,没有退缩半步。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国内百废待兴,老毛子陈兵百万于北方边境,河内更是叫嚣“到南宁过春节”,但我们东西两路大军横扫谅山。自西汉以来,中国大军一破谅山,越南国王即自缚请降,这是老一辈立下的规矩。于是越南更深刻地明白了喇叭是铜锅是铁。
2016年“南海仲裁”之后美军两个航母战斗群在我们家门口巡航,想亮亮肌肉,讨点便宜,但最后的“杯具”结局,全世界人民也都知道了。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国家要想成为大国,就必须打败另一个大国。这是自工业革命以来300年国际政治铁的法则,从无例外。一次次血的教训告诉我们,弱国没有外交,敢战方能言和,否则民族怎能屹立?
回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再次印证了刻苦磨练的重要性。
还记得第一次值夜班,给患者打一针654-2,一宿也没合眼,总认为患者会因此而肠梗阻。5年后拿着总值班呼机底气十足,觉得天塌下来自己都能顶得住。最长一次连续值班96小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啥场面没经历过,还有什么新鲜的?即将迎来职业生涯又一个台阶,将要上岗担任总住院医师(无论是哪一个科)的师弟师妹们,作为过来人我不妨多说一句,切记要把功夫下在平时,珍惜每一次锻炼的机会。这样才能练出一双好眼力,一副好胆量,一手好绝活,才能在危难时刻救人性命,不负患者重托。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一样适用于临床医学,只不过一旦医生失败,流的将是患者的血。英国神经外科大家Herry Marsh有一句名言:“每一个外科医生的心中都有一块坟地,应该时不时去看一看,告慰那些在自己手里死去的患者”。没有人能常胜不败,但医生如果在可以成功的时候失败,就不仅仅是遗憾,更可能是耻辱。难以容忍失败,恐怕是医学最残酷的一面,但这是职业的宿命,无可逃避。医途漫漫,学海无涯,无论内科、外科、妇产科、神经科、五官科、麻醉科,或是其他任何学科,只要踏入了这一行,要想干出点名堂,都得有一点点气魄和胆量。
既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又要胆大心细,处变不惊。个中分寸,极难把握,但这也正是临床医学的魅力所在。人命毕竟关天,其他都是浮云。有生之年能够多救几条性命,再高的荣誉和成就感,恐也无过于此。
新华社《国家相册》(八)“三位大医生”上线,有幸再次瞻仰了张孝骞、林巧稚、曾宪九三位前辈的风采。骊山苍苍,江水茫茫,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如果问我看完之后的体会,一言以蔽之:只有曾经沧海,才有资格洗尽铅华。协和终究是一个有传承的医学院。老师教会了我们,医生对人类的病痛应当有着感同身受的悲悯。就像我们老校歌里唱的那样:“It’s ours to help wretched, to guard the public health; To serve our dear old China, without a thought of wealth. ”
仰望星空,铭记先贤。江湖路远,我们砥砺前行。
(本文摘自微信公众号“协和八”)
/北京协和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