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
热闹的安同路上,最先暗下来和最先亮起来的总是十字路口的如是茶店。店是两层,昏暗的一楼做着不好不坏的茶生意,天还未暗却早早地歇了。敞亮的二楼,常常不分昼夜支着牌桌。
密闭的二楼客厅,挂着一年四季不曾打开过的厚重的窗帘。窗帘是暗红色的花开富贵图案,图案上的牡丹一朵朵耷拉着,失去了该有的神采。几竿烟枪密密麻麻地吞云吐雾,客厅俨然一个刚刚打开笼盖的大蒸笼,蒸腾着此一阵彼一阵的白烟。蒸笼里的角色正坐,斜靠,歪耷,都泛着馒头的白光。此刻,作为店主人的我嘴上斜斜咬住烟屁股,腾出右手,两手手心相向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拖开手上的牌,一副黑框大眼镜从牌的顶端探出,像跳出地平线的太阳,照照这个,照照那个。
我是牌场高手,却并不喜欢与钱沾边的牌场生活,今晚只是替人临时搭个手。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像我的妻子刘小兰,把管理我作为她的唯一工作,把取悦打牌人作为职责。
“臭头强怎么回事,说好今天要好好打一局……”左手位置的粗桶胜半眯着眼睛敲了几下烟灰,抬起手上的劳力士。他迟迟不肯放下劳力士,仿佛粘在了时间刻度上。“都已经九点了,电话还是打不通,不会是出什么事儿吧?”看着他长势良好的水桶肚,我一直以为捞沙场捞的不是沙而是金子。
“他臭头强能出什么事儿?”对面的白孟庭仰着头,开阖有致地“啪啪”着嘴,烟圈打着转儿上旋,像水墨画中蒸腾的云。“也许是飞机晚点……或者跑到哪张美人床上也不一定……”白书记细皮嫩肉,纤长细指皓齿红唇,严重违背乡镇书记的长相规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秃掉一半的脑门反射着室内的灯光。
戴着金边眼镜、穿着白衬衫打着蓝领带套着西服的银行行长赵成谨神情专注地灭着牌。他胖乎乎的手背上养尊处优着一个个成年人罕见的手窝,贴着牌面眨着眼。他甩出三个连对主牌后才缓缓甩出一句:“16个小时的飞机飞了三十多个小时,这也太……”
三个人都是我这张牌桌上的常客,而后又无一例外地成为我的培训班的学生家长。半年前,我不顾刘小兰的强烈反对,果断结束被培训支配的生活。
“王如是,给白书记递烟……”“王如是,给赵行长递杯水……”“王如是,再给臭头强打个电话……”紧挨着白孟庭而坐的刘小兰总瞅着埋牌间隙,把我当作风当作雨地呼来唤去。她忘了她只是渔夫的妻子。她以为她是女王。她没看到,我的表情与她互为相反数。
一张张木讷的牌黑着脸,红着脸,“刷刷”“苏苏”地走着,散发着新油墨的味道,在几个人手上进进出出,吞吐着每个人的心思和算计。牌是他们的眼睛。牌是他们的嘴。牌是他们的耳朵和鼻子。几个人摸着牌。几个人被牌摸着。大家手上摸着牌,嘴上却都在谈论臭头强以及臭头强此次欧洲行的500万元订单。
没来的人,反倒成了最大的主角。谁能想到,这个主角在漫长的十几年时光里都是我的配角。我们就像磁铁上的南北极,或者像数学意义上的相反数,走着完全不同的路。在我们班上,我是永远的正数,他是永远的负数,连最有耐性的班主任都放弃对他的拯救。没人拯救的臭头强因为早恋被学校开除,从此开始混迹江湖。我刚参加工作,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摆地摊,开摩的。当年的他,最经常穿一件几乎要磨破屁股的牛仔裤,搭一件这边一片污渍那边一片油垢的粗布衬衫,两只手吊在前裤兜上,到学校找我借钱。面对他所有倒霉事都摊上过的充分理由,打字员刘小兰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的话你也信?”我还是无数次就范:“这一次应该是真的……再说了,跟他说没钱,我也说不出来。”于是,刘氏名言“不骗人他会死,骗人你会死”诞生了。
刘小兰扭着大屁股,端来一盘削得雪白浑圆的荸荠。插着牙签的荸荠像一朵、两朵、三朵漂亮的白蘑菇,架着刘小兰的手,次第与烟交接,盛开在上帝们的嘴里。但我没有这样的荣幸。我索然无味地嚼着自取的白蘑菇,嚼着上帝们与她接近打情骂俏的话。“不骗人你会死啊!”刘小兰带了几分暧昧的语气骂人,却怎么听都像句好话。
牌场是个大骗局。在这个牌场里,时不时来点笑料的臭头强多半是输的,赵行长和白书记多半是赢的。我逐渐看明白了,所谓的牌场高手不是像我这样把一手好牌打好,或者把一手烂牌打好,而是像臭头强那样,把一手好牌不露痕迹地打烂。恰到好处的输赢需要技巧。
几根烟,三副牌,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臭头强出席的牌局越打越沉闷。粗桶胜看了三次劳力士。赵成谨点了两次手机屏幕。白孟庭第四次瞟墙上的钟时,手机响了。他让刘小兰帮忙抽牌,接了电话就往楼下走。楼梯口隐约传来:“什么……怎么可能……”
白孟庭重新回到楼上客厅,接过刘小兰抽好的牌入座。他把牌扣在桌上,手肘支着桌面,点了根烟大口大口地猛抽。他的心思不在牌上。果不其然,几十秒的停顿后,白孟庭掐灭只抽了半截的香烟,揪过套在靠椅上的夹克衫,掏出五六张钞票放在桌上说:“不好意思,家里临时有点事,让老板娘替我打两圈,钱我出……”说完,起身,招呼着刘小兰入座。
相隔不过十分钟,赵成谨看了第N条短信后,也要抽身而出。“散了散了,不打了!”输得最惨的粗桶胜见状趁势也站起身来,扬手说:“不打了,赵行长有事,咱们改天再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牌局就这样散了场。刘小兰总是比我快了一步,还没等我对桌上散放着的钱下手,她已经将它们叠在一起,一张一张地抽出重新放一堆。“一二三……”尽管没收场租,12个数字已经在她嘴上开了花,她又倒回去再数了一遍。刘小兰把12张钞票在手上打开成一把扇子,兴奋地说:“以这样的速度,儿子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可以买江滨花园的房子了!”
我伸手从扇面上抽出两张票子,像从占卜师手里抽出命签。
刘小兰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要钱干什么?”
“同事结婚……”我像个贼一样接受警察的讯问。
“哪个同事?当年我们结婚他随礼了吗?”
“当年我们结婚,人家还小着呢!”
“那就给100……”刘小兰宽宏大量地只抽回一张,“咱不能总是做赔本生意……”
我无语。结婚第二天,刘小兰从支配我的工资卡开始管理我的生活。她就像一个开口极小的储钱罐,无论何方来钱,一旦钻进她的钱眼里,就再难出来。我拉开厚重的大牡丹窗帘,像拉开二十年的一条缝,却只感受到粉尘扑鼻。我捂住口鼻打开窗户。弯弯细细的一钩下弦月正挂在对面高楼的屋角,像褐色的衣领上别着一个金黄的月亮胸针,闪着光,透着亮。
一只手绕在我的腰上,我惊了一下。因为钱的缘故,刘小兰性致来了。她拽着我回到卧室,主动宽衣解带。在婚姻的叶子上蚕蚀了二十年,她的体重有如春天的湖水般日日看涨。看着她矮胖的身子上两大袋下垂到腰间的奶,我突然想起了今天傍晚从店门口经过的那只母羊也吊着这样两大袋沉重的奶。我刚有点勃起的潮水瞬间撞到了岸。我再一次不举。
“你怎么回事?”刘小兰爬下我冷峻的身体,极其不满地看着那团软塌塌的肉,“自从吴倩回来,你就开始厌倦我了?”
男人不举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懒得理她,侧转身。
“你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刘小兰以为自己是圆心,硬掰过我的身体做180度旋转,“是不是吴倩那个狐狸精?她离婚了就回来勾引你,是不是?”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难缠的夜晚。我睡到了儿子的房间。
汽车像疯了一样,撞进夜色中,把刘小兰关于吴倩的谩骂远远甩在身后。半开的车窗外,风一阵紧似一阵,寒冷被狠狠地灌进车内,王杰带着悲伤的“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打着颤音。灰色的水泥路面七弯八拐,惨白着一张狭长的小脸,冷飕飕地插入路尽头的孤寂。
一个人在这样的冷夜,走在这样的冷路上,却像一颗青豆在烧得发红的铁锅上弹跳。
手握方向盘,有一阵子我居然忘了方向。车是臭头强送的二手车。这两年,我就像一台精准的刻录仪,刻录着与臭头强一同出入的地名、方向,刻录着他的轨迹,却漏刻了他赌球的重要细节。十五年前,知道刘小兰背着我买六合彩后,我开始攒起私房钱。十五年费尽千辛万苦偷偷攒下的只有5万元,投到臭头强的担保公司里只是短短两年时间,就已经变成了8万,加上我大哥的15万,我三弟的10万……我们躺在每个季度准时收到的利息里欢愉着,一点点增加我们的投入金额。谁知道,臭头强这节火车头已然脱开了我这节车厢的钩,遁入隧道中。我们计算着他承诺的两分两分半的利息,他算计的是我们无数个九毛八的本钱啊!我的钱拿不回来问题还相对小一些,我兄弟的钱可都是找银行贷的款啊!
二十几公里的路却仿佛是一辈子的长度。往事长了倒刺,一点点钩着我的心。臭头强命运的转折来源于老家房子的拆迁。几间破房子一夜间换成了十几万的真金白银,他特意当着刘小兰的面,拿着一大沓钱交给我,说是连本带利。我谢绝了。用这十几万做本钱,没人拯救的臭头强拯救了自己,十年累积起千万家产,成了我们县里的纺织大王。我的相反数没忘记当年我对他的好,出钱帮我开了如是茶店,并让二楼成了定期提取场租的牌场。从此相信,相反数不再是相反数,而是绝对值。哪里知道,绝对值的双线内,依然是负数!
车轮不知道往事的沉重,拖着夜色快快地行驶。我在臭头强的老屋前踩住了刹车。老屋还是那座老屋。昏暗的老屋厅堂里曾经有一副他祖父早早备下的楠木棺材,因为这个棺材,老屋充满着诡异的阴冷。每次从厅堂经过,一股阴风生起,我就捂着眼睛一路尖叫猛跑。后来,跟臭头强混熟后,我居然敢与他一起躺进棺材里玩。不再住人、也不再住棺材的老屋是冷的,像调出黑夜的一块老墨。连着老屋的二层楼亮着灯。灯光研磨着此起彼伏的话语从窗帘里透出来,本该是暖的,此时却也冷着。
楼下的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疾步上楼。许久才敲开二楼的门,臭头强的原配夫人黄芝麻站在门内,见是我,眼里光合作用了几下。只是一瞬间,她向着我用下巴朝里屋歪了歪,惊惶与担忧在脸上蔓延。我头一偏,避开黄芝麻的身体,往里一看。
居然一屋子的人!
居然一屋子熟悉的人!
白孟庭,赵成谨,粗桶胜……牌桌上的人悉数到位。想来,原本都以为是绝好的生意,都怕别人单抢了这仅有的机会,都不声张,却不知道,从何时起,都被臭头强拢到了这一张牌桌上。
黄芝麻把我让进屋内,重新关上门。这么冷的天,她穿着短裙,裹着双层红丝袜。因为是内厚外薄的双层,那腿像削了皮的胡萝卜,打着各种或大或小不规则不完整的圈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极力做出新潮的打扮,但仍像是从二十年前的结婚照中走出来。
左侧墙上,挂着那张放得非常大的婚纱照。二十年前,黄芝麻陪着臭头强吃苦受难,婚纱照里没有记录。二十年后,臭头强把她安顿在老屋边上,县城的房子里走马灯似的领进了一个个与他的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子。几年前补拍的婚纱照放得很大,曾经的苦难就这样被一笔勾销。现在,他带着小秘远走高飞,而她呢?
我的出现,搅动了内屋的氛围。
“这么巧?”
“你也来了?”
“早知道要来就一起来!”
客套的虚伪后,尴尬的沉寂像滴在宣纸上的一点墨,慢慢晕染开去。中间是浓的,周边是淡的,淡到若有若无里。
“既然来了,来者有份!”粗桶胜捋起双袖,率先在平静中丢下了一块小石子。“麻婆,我们不管臭头强是跑路了,还是躲哪里了,就按我们刚才说的,厦门的那套给赵行长,县城的那间店面给白书记,套房给我……”粗桶胜指着我补充道,“王老师,你被借了多少?”
“我,我,我没多少……”我一时语塞。这种赤裸裸的分割不是我想象的场景,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起了小时候乡下过年见过的杀猪场景,一只猪被几个人五花大绑地缚住,有人按头,有人抓腿,它使劲扑腾,扑腾。屠夫一刀进去,血汩汩而出,冒着热气,凄惨走样的哀号声“咿——咿——”地扯出长调,在案板上叠加,翻滚,扩散,上升。哀号声里带着一把刀,所经之处一片悲凄。
“没多少总也有几十万吧?利息都别指望了……”粗桶胜自作主张,冲着黄芝麻指手画脚,“我看就把你儿子那宝马车给他算了……你就干脆点,自己拿出来吧!”
屠夫已经掏出了刀。黄芝麻频频摇头,眼里满是哀怜的求饶和迷惘。
“不!不!我……”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我想往下说,说,我只是想……可是,现在,绝不是说那幅画的时候。
“也只有车了……”粗桶胜看了看我,表示出了无奈。
我的解救方程式里突然无解。
“如果不是等着钱急用,100万换你一家店面谁愿意干?”白孟庭像做着脚注,摸着半个光头拉长语调说,“再说了,那钱也不是我的钱,都是亲戚的钱……都这么熟,好好说!”
“我弟弟要办厂,不算利息,300万要你厦门一套房子应该不过分吧?”赵成谨点着一根烟,把打火机用劲拍在桌面上。烟从左手的指尖冒出,左手上的手窝隐约可见。
黄芝麻把目光投向我,喃喃地说:“他不可能跑路!如是,你说,他不可能跑路!”那目光像霜打过的菜叶,被风吹着,晃着,颤颤巍巍。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好,麻婆,你不拿出来,我们只能自己找了!”粗桶胜起身,打开身边的柜子。
我看到屠夫一刀进去。黄芝麻抱着头,把头埋进肩膀里,活像蜷成一团的穿山甲。
白孟庭与赵成谨对望几秒,保持同样的坐姿。粗桶胜翻出了一本存折,他看了两眼,收进手上的包里。
冒着热气的血如注。
白孟庭与赵成谨再次对望。两人的身体分别转了几十度角。粗桶胜翻出了一个金手镯,又收进了包里。绷得紧紧的白孟庭与越成谨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弹起,发射,两人同时冲到床头柜前。
最好的演员也无非如此。
一屋子的柜门。一屋子的抽屉。一屋子的凌乱。一屋子的猥琐。有一刹那,我几乎也要脱离我的座位。粗桶胜从床底下的一个破箱子里抓出一张卷着的画,半展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画上是一群鸟。我的心在那群鸟上上窜下跳,所幸白孟庭和赵成谨忙得不亦乐乎,无暇顾及于此。这鸟当然没有钻戒、金镯子的吸引力大,粗桶胜顺手一甩,那群鸟又掉进箱子里,打了几个滚。他再用脚一踢,那装着鸟的箱子干脆又溜进床底。我抓住几乎要出窍的灵魂,任由它被思维的滚筒摔过来甩过去。只用视线,随着他们翻江倒海。
谁都在说谎。人生本就是无数个假话拼接的碎段,可我该怎么说出我的那句谎?我的脑门上爬着一千只一万只蚂蟥,钻进去,吸着我的血。但我,纹丝不动。
时间在混沌摆动着。时快时慢,时圆时方。
我如愿借到了那张百鸟图。
但我无从把握它的价值。
怀揣那群鸟,我贴着公园的树丛走。拐弯时,我警觉地回头看,一件红衣裳闪到榕树后。我一阵烟似的溜进公园边上博物馆办公室。馆长是我同事吴倩的父亲。老先生拿着放大镜走过这张画的每处笔墨,犹如走过美女的每一寸肌肤,而后颤着音告诉我,画是真画,当下值个十来万该是有的。作者已经年逾九十,几乎不再作画,一旦去世,价值将数倍增长。我心中那股窄细的小溪流顿时宽阔了起来。
茶店里没有往日的嘻哈热闹。穿着红毛衣的刘小兰端坐茶桌前,托着圆圆的下巴,盯着手上的玉镯子发愣。没有钱的酵母,她再发不起激情的面包。我盘算着,该是把二楼租出去的时候了。
刘小兰堵在茶桌与放茶的冰柜间等待坐化,我收着肚皮整个人塞了过去。我拿过一盒茶,又重新把整个人塞了过来。这时,大哥打来了电话。他焦急地问:“听说臭头强赌球跑路了,是真的吗?”我平静地说:“他只是去欧洲谈生意,还没回来。”大哥带着疑问:“谈生意?真的?”我不痛不痒地答:“应该是真的。”大哥善意地做着提醒,我含糊地“噢,噢”。
电话声使刘小兰从坐化中回到凡间来,又恢复了剑拔弩张的状态。她双手撑在桌面上,乜斜着眼,拿捏着鼻子,一句接着一句:“哎哟,我还以为你昨晚走了就不回来了呢?昨晚谁打的电话?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怎么不敢说啊?”
我冷冷地丢出一句“不知又在发什么神经”,抬腿就要往楼上走,刘小兰却不罢休。她拖住我的手臂大嚷道:“你敢说昨晚不是她打来的电话吗?你敢说吗?”我甩开手,大声喝道:“我说什么说?同事约出去喝酒有什么好说的?!”刘小兰握紧拳头,密密地捶打在我的手臂上:“骗我!骗我!不骗我你会死啊?”接着是不成声调的哭声,那声音时长时短,时高时低。店门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好事者把头探进来。我再次选择妥协。
我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把自己锁进儿子的房间里。刘小兰的哭声也跌宕起伏地跟进,像游离不散的幽灵。一拳。又是一拳。在门上,在我心上。恰在此时,专属她表姐的《月亮之上》手机铃声响了。很快,我听到她“咚咚咚”高跟鞋敲打在木梯上的鼓点,我听到她“砰砰”关门的声音。
世界恢复了平静。短暂的平静。二十年前的影像放映在眼前。20岁的刘小兰在学校当打字员的时候,我正与同事吴倩谈着半明半暗的初恋。在吴家母亲以死相要挟的再一次坚决反对下,我的幻想被打入地狱。吴倩很快被调到市里的一所中学,很快就与人订了婚。像是在进行结婚比赛,赶在吴倩结婚前,我率先与刘小兰结了婚。而后,无理数进入了有理数的平静生活。
刘小兰耗到凌晨一点多才回来。我知道,她不是跟她那有钱的表姐去见世面就是去研究时时彩了。她表姐是一家服装厂的老板,披金戴银,开宝马挎LV。我曾怀疑她表姐的钱路,她却挺着胸膛直撞我的猜疑:“即使她的钱是骗来的,我也羡慕她!有本事你也去骗啊!”我不反对刘小兰有理想,可她怎么可以就把她表姐作为她的理想?
我已经做好了收音的准备。她又该要一遍遍地重播她们去了哪个会所,去了哪个美容院,她表姐中了几万元的时时彩,又新买了个多少钱的PRATA……
她一言未发地钻进被窝,紧紧贴向我。一股极冷的寒气穿透我的棉质睡衣。
我假寐。她辗转。
清晨的校园总是这样的清新与明艳,像刚刚冲泡的柠檬水,微酸里透着一种特别的甜。刚修整过的绿篱,散发着日本丁香特有的气息。青青的,幽幽的,犹如身边一群群擦肩而过的阳光少年。阳光镀在绿篱上,打下半是金黄半是暗绿的影像。我早已过了散发青春的季节,嗅着它生了些怀旧的伤感。一旁灯笼树上伸过来几枝灯笼花,花瓣上鲜红的纹理走在明黄的底色上,正像少女白皙的脸颊依稀可见的血丝,充满着腼腆,充满着娇羞。
一个修长的剪影漫过绿篱的金黄。“王老师!”我回头一看,吴倩已经站在身后。初阳下的她,发梢带着光亮,翘着嘴角在笑。20年了,尽管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尽管婚姻不幸,她还是那么迷人。一个女人,单有五官的美是远远不够的。20年前的刘小兰,要鼻子有鼻子,要嘴有嘴,五官比她更精致漂亮。可20年后,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还是那张嘴,撑起的却是完全不同的40岁。
“王老师,那画怎么样?”吴倩将讲义夹抱在胸前,歪了一下头问,“打算卖吗?”
“再看看吧!”我总是长话短说。就像铁观音的64道工序,最终只化为一杯淡淡的茶水。“谢谢你,那天晚上及时告诉我,否则……”
“我也是正好听我哥讲起,知道你跟他是死党,难免会有经济上的瓜葛……”吴倩把微风吹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语气淡淡的,释放着那杯柠檬水的味道,“几年前,他找我父亲签订过那幅画,所以……一切都是巧合!”
“还是谢谢你!”我像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老朋友了,还这么客气!”吴倩“扑哧”一笑,眼角荡开一层层小波,甩了甩长发往前走,“真谢我,改天好好请我!”
我满嘴“嗯,噢”,说不清词。在我深思熟虑的这段时间,她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修长的轮廓线。因为她的这个背影,每节课都有了好心情。
下午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在省城工作的三弟的一个电话扰乱了我的数学思维。他的丈母娘住院了,得的是很重的尿毒症,需要换肾。作为兄弟,他希望我能借他几万元。我问:“需要多少钱?”他说:“没有10万,也要8万。”匆匆上完这节课,我急急往家赶。经济权掌握在她手上,我得主动打破夫妻间的冷战。
刘小兰在厨房里殷勤地忙碌。我瞥了一眼开着朦胧灯光的餐厅,铺着方块桌布的餐桌上意外摆了三道菜:胡萝卜炒牛肉,西芹炒豆干,青炒西兰花。等等,等等!我看到翠绿的西兰花上意外地躺着三只漂亮的鲍鱼!翠绿掩映着米白,鲜红衬托着微绿,三道菜在灯光下娇羞欲滴,鲜艳夺目。这是两人的餐桌上从未有过的奢侈。
她似乎已经在主动示好。我的愧疚从碟子中的汤汁里渗了出来。那群鸟在我心的枝头上鸣叫。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话开始讲起。
“回来啦?”刘小兰端出第四盘菜时看到了我。就像这两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把四盘菜重新摆了个前后左右,仿佛菜的位置不同,味道也会跟着不一样。她又用筷子夹了几下菜的造型,像在精心为一幅国画补白。
我在她的指挥下木讷地入座。她心血来潮地倒了两杯酒,举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老公,生日快乐!”
我惊讶成感叹号!怎么是今天?
“老公,这么多年让你辛苦了!”酒后的刘小兰红着小脸,从未有过的深情。她讲起买房子,找工作,各种打算……
关于钱的笔墨无论怎么补,都将毁灭这幅画的创意。我想,此事暂且不提。
有急促的脚步声踩在木梯上。那声音是钉进夜色中的一只楔子,理直气壮地咬着我们每一个动作的间隙。所有的动作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如是,如是!”大哥气喘吁吁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出现。他两手支着餐桌旁椅子的靠背,目光直直咬着我。“如是,快,快拿几万借我用一下,我老丈人住院了!”
几万?老丈人?一列火车从我两耳驶过。咣当咣当……脑门像被按下了脱水键,“空空”作响。所有的情绪都绞在一起。
“咦,我早上才在路上碰到嫂子,她怎么都没说?”刘小兰咬着筷子不解地问。
大哥的面部表情打了几个褶儿,和他身上西装的褶皱相互呼应。他努力地熨了两下表情,没能熨平。在我们直视的强光下,他被照矮了下去。他小声地说:“刚刚才……”
“小兰,家里有多少钱?”我问。
刘小兰沉默。
“小兰,家里到底有多少钱?”
“没钱!”
“怎么会没钱?”就像被热水烫了脚,我整个人弹了起来,“你又买时时彩了?”
“哪有钱买时时彩?”刘小兰的面部发生了化学反应,随时压榨的泪水一大把一大把地榨了出来,“你以为你王如是赚的是美金?你一个月也就两千多块钱的工资,一家子不要吃不要穿啊?”
面对女人的泪水,我没有还击的弹药。我无法确定刘小兰手上的银两,但只要她没买时时彩,六七万该也是有的。我吊着苦瓜,望向大哥。
“要不,上次放在你这儿的钱先拿给我急用一下?”大哥想到了退路。
“放在我这儿的钱?”我延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钱……”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这回,是弟媳妇打来的电话。一开口,她就兴师问罪:“如非不是让你汇钱吗?你怎么还没汇过来?我妈等着那钱救命呢!”我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说:“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我,我在想办法!”弟媳妇的嘴像把刀对我一阵猛戳,也容不得我有阻挡的机会:“你怎么会没钱?如非不是有10万元在你那儿吗?如非背着我藏钱,你当二哥的不会想白吞了吧?……”弟媳妇的话像响在耳畔的一串鞭炮,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怎么啦?”刘小兰双手叉腰问。
“三弟的丈母娘尿毒症要换肾,找咱们……”我唯唯诺诺地说。
“这么巧,大哥的老丈人住院,三弟的丈母娘尿毒症?不骗人都会死啊!”刘小兰冷笑两声,“我前天还碰上你三弟的丈母娘,老人家还乐呵着呢,他们这是巴不得她早死啊?”
大哥的目光像毛衣里抽出的羊毛线掉了下来。他歪过头,不自在地抬起右手抓脖颈。
他们要拿回他们的钱!在刘小兰的点拨下,我总算是听明白了。大哥的老丈人?三弟的丈母娘?这都是他们的牌。除了钱,他们谁都不信!
“你们那钱不是借给臭头强吗?你们找臭头强拿呀!找我们家如是做什么?”刘小兰收拾着桌上的碗盘,每叠加一个就来一句,每叠加一个就加重一点语气。
“可我们那钱是经过如是的,我们没有跟臭头强直接发生关系……”大哥展出手上的纸条说,“这借据也是如是写的……”
刘小兰一看,蹦跳起来,像即将爆开的爆米花罐,“你是猪脑啊?人家拿利息,你给人家写借据?好了,好了,现在臭头强跑路了,我看你拿什么还?你怎么会呆到这种程度呢?你,你……”
是啊,是啊,我怎么这么傻?我是教数学的,我怎么可能这么傻?我从来不曾告诉过他,经过我手拿给臭头强的利息是两分半,而我算给我兄弟的是两分的利息。如果不是为了赚那半分的利息差价,我怎么可能那么傻?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好了,别闹了!”我一声呵斥斩断刘小兰的咆哮。我从卧室拿出那张画,和大哥一人拉着一边,在玻璃桌上展开百鸟图。一群鸟不动声色地站着,跳着,飞着,我平静的表述不时做着补白。一时没有声响,只有时钟“嗒嗒”地走着。
大哥捋直画作开始往内卷,说:“我看,画我先收着!”
“还是放我这儿吧!”我拉住画的一角,以三弟来搪塞,“三弟也有份的……”
“他才10万,我15万,还是放我这儿吧!”大哥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手上多了几分力。
“我,我……”我的手上没有了争辩的力气,但我并没放手。
“既然是我们如是写的借据,凭什么画要你来收?”刘小兰理直气壮地用两手揪住几乎要从我手上挣脱的画作,用力往回拉。
“小心!”我的话还没出口,百鸟图就已经被撕成两半。
大哥和刘小兰一人抓着一端,怔住了。
“你!你!你不想让我活了!”我一把推开刘小兰。“嘭”地一声,她撞在墙角。我急急地抓过两截断画,试图在桌上进行拼接。那不规整的撕口裂在鸟背上,树枝上,鸟翅上,鸟尾上……断画瘫在桌上,一群鸟被抽掉了表情。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全都泡了汤!我手捧那两截断画,像捧着自己的亡灵。一切,都完了!
备课室里,三弟的来电在口袋里闷着声音震动着。同事们正在凑周末聚餐的份子,我摸了半天摸出一包餐巾纸。有人笑说:“王老师,你不会也借钱给那个强老板了吧?可怜的孩子!”一群人笑成一团。我捂着痛不敢说。才三个晚上的时间,臭头强跑路的消息就像街头巷尾飘荡的“回收旧冰箱,旧彩电,旧电脑,旧空调,旧热水器……”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这个话题,像味道浓郁的调味品,调佐着茶余饭后的生活。
走出校门往右走,走过一条繁华大街,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有一家木材店。店老板是个热心的中年人,他不断地向我介绍各种课桌的尺寸和用材。一阵螺旋转甩着的“咻咻咻”声急驰而过。接着是一阵“咿唔咿唔”声呼啸而过。而后是高低起伏的“呵哦”声飞奔。店老板随着几款声音探了几次头,不停叨叨着说,“好像是服装厂那边……这回估计整大了!”终究禁不住诱惑,扔下我跑出去看个究竟。我没有这份闲心情。
店门意外关着的。刘小兰不在家。那两截对接不上的断画还皱着眉头,歪着脸,龇牙咧嘴,四肢开叉地躺在玻璃桌上。这个风烛残年的贵妇人,已然没有姿色,没有气韵。我把客厅的牌桌收起,茶几和沙发搬到儿子的卧室,安排着课桌椅的格局。
一个陌生来电。一种陌生的声音。几句没有温度的话。
“是刘小兰的家属吗?”
“是!”
“我是110,请你现在马上到森森服装厂……刘小兰有跳楼倾向……”
时间凝固。表情凝固。语言凝固。沉默凝固。关于刘小兰的这个电话有无数个解,浑身解数的数学老师笔下已是一团漆黑。她这回又在玩的哪出戏?
森森服装厂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警车、急救车、消防车,如临大敌地严阵以待。警察带着我挤过人群,我看到人群里那个好事的木材店老板。他也看到了我,目光中满是诧异。所谓有跳楼倾向只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述。实际情况是,刘小兰已经完成了跳楼的前期准备,只差一个跳的动作了。她站在六层楼楼顶的栏杆上,左手像翅膀一样地展开,右手举着电话,举成入党宣誓的姿势。她侧着脸对电话吼:“你这个骗子!骗子!我不相信你!”而后,她收起左臂,咬着牙根双手一齐发力,起爆炸弹似地按掉手机。
我趁机往前近了两步。她猛地侧转过身,像被风吹送的烛火晃了两下。这回,她赶忙抬起两只手臂。我不敢再靠前。我与她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她收起两臂,眼神呆滞地看我。“你怎么来了?你不去找吴倩找我干什么?”
“你瞎说什么呢?快下来!危险!”我的语气有些威严,招手招得够坚决。
“你别骗我!她回来了,你肯定想跟她重修旧好……”刘小兰的上半身整体往右倾斜,她瞄了两眼六楼下的人群,“我成全你!”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说这种话……”我往前挤了半步,语气温和,“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好,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没回家你去哪里了?”
“我去臭头强家拿画……”
“那,第二天你鬼鬼祟祟去公园干吗?”
“我去博物馆找馆长……”我突然想起了那件红衣裳,“那天,你在我身后?”
刘小兰点头。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开,散发着刺激性的香味。一个真相的背后,总有无数个真相相佐。刘小兰的嘴巴一张一合,启动真相的快门。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打开。
“下来吧,小兰,你下来说。”我向前迈出一步,向刘小兰伸出了手。她向我走近了一小步,微微俯下身子。就在我们的手即将相握的时候,她突然直起身,向后倒退了一步。她惊惶地叫道:“不,不!你不会原谅我的!你不会原谅我的!”由于重心不稳,她的身体剧烈地晃动,像飘零的树叶。我匆忙止住脚步。
“那么多钱!那么多钱!”她摇着头喃喃自语,一点点往后挪着步,两只眼汪成两条小河。
我马上意识到她说的是画,就编了个谎。“没事,我探听过了,画可以修补……”
“真的?”刘小兰眼睛亮了一下,但只是一下,又拼命摇头,“不单单是画,还有很多钱……”
她果然又去赌时时彩了!我像突然伸进了冰水里,手不由得往回缩了下。几年前,她已经发誓不再赌了。可是,现在……
“我把钱寄在我表姐那儿,2分利息,谁知道她又拿去借给臭头强的担保公司……”刘小兰抹了几把泪水,哽咽地说,“我去找过表姐很多次,她一直说她没钱。她甚至都不见我,不接我电话。今天,我在她办公室给她打电话。她说:‘投资是有风险的,凭什么赚了你拿利息,赔了我出本钱?我说:‘你不把钱还给我,我就死给你看。她居然说,要死你就死,我会送一个漂亮的花圈……好,我死了,她就会把钱还给我……”
我有些许的释怀。我再次向她伸手:“你下来!你想,你死了,她如果不还钱,那怎么办?”
“不,她一定要还给我!一定要还给我!”
“算了算了,我想好了,咱们再办培训班,把钱给赚回来……”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刘小兰顿着脚说,“整整20万啊!等你赚回来,我们都老了……”
20万?一切都凝固在这个天文数字里。
手机再次响起。一串莫名其妙的长号码。我按掉,再按掉。我向着刘小兰靠近。
“别过来!别过来!”刘小兰小步后移,不断发出警告。手机不识好歹地第三次响起,还是那个陌生长号码。我只能接通。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臭头强!
他妈的跑路的臭头强!
他妈的该遭千刀万剐的臭头强!
“他妈的,王如是,你怎么总挂我电话?赶快替我上关帝庙烧炷香!”臭头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次真是大难不死!那天谈完项目,一高兴我和秘书都喝多了,上了辆黑车,半路上就被抢了。我以为完蛋了,小命肯定不保。哪想到,他们把我们扔在荒郊野外……你不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过来的……还好,命算保住了,还有2000万的订单!2000万啊,是欧元!”
“这……这……”我的车厢重新接上火车头,却一时调转不了方向。
这是一个相反数堆积的时代。
我举着电话,急急地对刘小兰喊出:“臭头强要回来了,臭头强要回来了!他发财了发财了!”
“你别骗我!”
“骗你我会死!”我诅咒般地对刘小兰说。
伸手拉下刘小兰的一瞬间,我最先想到的是:无论如何,我要赶快还回那张百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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