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外面多好啊!有马路、有高楼、有汽车,有热闹的街道。然而,他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村子,没有离开他嘴里厌倦的乡下……
他的世界只有村庄大小的天地。
从南坡到北坡,从河东到河西,父亲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播种、收割、撒网捕鱼,他用一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走出去是茫然的四季,回到家里是人间烟火气的村庄,有狗叫,有鸟鸣,有猪牛羊,有鸡鸭鹅。
记忆里,父亲的村庄是辉煌的。他的王国在淮河湾里,一条不宽不窄的街道两边,错落着一户户高高矮矮的茅草房,有成片的树林和绿竹,村口最大的树上有口钟,也架着高音喇叭,那是他发号施令的地方,也是他声名远播的地方。
一个个青壮的男劳力组成了父亲村庄里的罗汉阵,弯弯的田埂上,三四十根尖担一字排开,脊梁上流着汗水,肩膀上担着沉甸甸的稻穗,他们边走边笑,把劳累和艰辛甩在身后,满满的,都是丰收的喜悦,都是劳动的快乐!
水田是小村的格子窗棂,透着风,透着雨,透着碧绿。耕田人赶着牛,扶着犁,把整个村庄的安静犁开,施上肥,等待种子发芽、抽穗、灌浆。
天晴的时候,父亲的村庄属于庄稼;天阴的时候,父亲的村庄属于劣酒和骨牌。农忙的时候,父亲的村庄是麦田里闪亮的弯镰,是稻场上的脱粒机,是晾晒开的心情;农闲的时候,父亲的村庄是菜园,是鱼塘,是飘不散的乡情。
春天,父亲的村庄开满了鲜花,金黄油菜连着碧绿的麦田,田埂上,野花竞相争艳;池塘边、房屋旁,一树树的白掩映着一树树的红,赶着趟地追着,闹着。夏天,父亲的村庄骄阳似火,风在炎热中行走,可以看见大地蒸发的水闪耀着,扭曲着,邻居们摇着蒲扇,那一方树荫就是他们纳凉的天国。秋天,父亲的村庄硕果累累,树上结的苹果、梨、大枣、柿子,地上种的水稻、芝麻、大豆、红薯都成熟了,被汗水煮咸的笑声里,多了多少幸福的眼泪。冬天,父亲的村庄大雪封门,一片洁白里,斜飞的炊烟里飘散着诱人的肉香酒意……
多年过去,父亲的村庄变了,变得他自己都不认识了。他亲手栽的树长大了,长高了;乡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茅草屋变成了平顶房......那里,有他抹平的岁月。唯一不变的,是他对村庄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