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景阳
家在洞庭衡岳间
“唯楚有才,于斯为盛。”清光绪年间,衡山名门陈氏五兄弟中,陈嘉言等二人同榜举进士,陈范等三人同时中举人,被誉为“五凤齐飞”,于朝野之中传为佳话。陈嘉言先生正是陈少梅先生的父亲。陈氏人才辈出,陈范办《苏报》,聘章士钊为主笔,章炳麟、蔡元培为撰稿人,宣传革命思想;陈撷芬(陈嘉言之侄女),号楚南女子,1899年办《女报》,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女报人;陈衡哲(陈嘉言之侄女),笔名莎霏,是近代中国新文学运动中第一个女作家、诗人;陈云凤(陈嘉言之长女),是革命烈士夏明翰的母亲。陈云凤嫁到夏家,丈夫夏绍范被御封资政大夫,授三品衔,陈云凤被御赐诰命夫人。夏绍范不幸早逝,孀居的陈云凤承担起养育儿女的全部责任。夏明翰因投身革命,被祖父囚禁,陈云凤设计将他救出,此后她搬出夏府,直接投入儿女的事业,完成了从诰命夫人到革命母亲的转变。
陈嘉言(1851-1935年),字梅生,光绪壬午年(1882年)中解元,己丑年(1889年)以二甲第九名举进士,入翰林院,官居京畿道监察御史、福建漳州知府,辛亥革命后任国会议员、参议院议长。时人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陈嘉言任知府10年,不仅清贫,还卖掉了祖遗田租40石。他说:“儿孙有用,置田做什么?儿孙无用,置田做什么?”辛亥革命前夕,陈嘉言挂印辞官,回乡途中唯一舟明月、半船书籍。他赋诗自嘲:“……莅位九州越十年,愧无德政慰先贤。清风两袖常随我,不负闾阎不负天。”陈嘉言先生善诗文,工书法。鉴湖女侠秋瑾有《上陈先生梅生索书室联》:“如雷久耳右军名,问字愁难列讲庭。欲乞一联绮丽笔,闺中曾读养鹅经。”可见陈嘉言的诗文、书法在当时名声之大。更可贵的是,他思想开明,支持民主革命。在《刘烈妇传》中,他热情讴歌同盟会首义烈士刘道一及其夫人曹庄;1914年,袁世凯阴谋称帝,遣人以2万金请他写文劝进,被他严词拒绝;晚年在湖南主持船山学社期间,他支持毛泽东、何叔衡办自修大学。
1909年4月9日,陈少梅出生在湖南衡山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先生讳云彰,以字行,为人倜傥不群。他的人格画品,得益于深厚博雅的家学风范。陈少梅是陈嘉言第五子,故有“陈五”、“衡山陈五”的印语。陈嘉言先生辞官回乡时少梅3岁,他天资聪颖,深受乃翁喜爱,因而为其起字“少梅”。那时陈嘉言先生的心境犹如陶渊明,更多沉浸于诗书或作浮云野鹤之游,自诩“锄茶老甫”,写有《锄茶老甫诗抄》。陈嘉言先生把少梅带在身边,叨陪鲤对,督导他研读古籍诗词,学习书法绘画,携拎他寻壑登丘,足迹遍及洞庭衡岳、名山大川。严谨的家教为少梅打下扎实的传统文化根基,秀美山川给了他绘画的灵气。年纪稍长的陈少梅酷爱丹青,那一方“家在洞庭衡岳间”的印章,概括了他流光溢彩的童年,道出了他对故乡的热爱和眷恋。
出类拔萃的少年画家
1922年,14岁的陈少梅随乃翁北上北京,寓居宣武门外湖南会馆。会馆旧时是外省学子、官员进京安歇及聚会的场所。据北京《湖广会馆志》记载,1926年,湖广会馆设立第一届董事会,推陈嘉言为董事长,董事皆为前朝遗老、辛亥元勋,其中有熊希龄、刘揆一等。陈先生德高望重,以他的身份地位,借会馆的文化氛围,陈少梅得以向名宿耆老学习,与他们一起吟诗作画,犹如“竹林七贤”中少年得志的王戎。此时,陈少梅的作品上常有多个前朝翰林题字,这从《湖广会馆志》收录的陈嘉言诗文中可见一斑。如“济济衣冠拜一堂,骚人自昔出吾乡。楚天极望家山远,湘水长流文字香。亦有行吟来草泽,何人鼓枻向沧浪。龙池竞渡酬佳节,箫鼓声中送夕阳”,“洛社敢同诸老会,竹林差拟七人贤”。
北京作为政治、文化中心,人文荟萃,传世历代书画名迹“半在京华”,这使陈少梅大开眼界,欣喜若狂。他寻访古迹,观赏名家书画,故宫和琉璃厂是他最常去的地方。每见到一幅好字画便久久伫立于前,仔细揣摩,回家凭记忆临写,有时次日又去看,回家再写,如此反复多次。京城官宦、世胄、商贾云集,一些人富收藏,有难得一见的书画珍品,如有机遇,陈少梅定去观看,或借来临摹。每得一图,陈少梅便如获至宝,废寝忘食,朝夕揣摩临写。陈少梅一丝不苟于艺术,勤奋学习,无论酷暑严寒,始终不辍。如此刻苦的治学精神,使他的笔墨功力突飞猛进,少年才俊很快成长为一位出类拔萃的画家。
1923年,15岁的陈少梅加入金北楼先生主持的中国画学研究会,成为研究会中年龄最小的画家。启功先生评论说:“画诣在同门中卓荦少无逊色。”(启功《陈少梅画集序》)金北楼先生名金城,号藕湖,是民初画坛巨擘。他慧目识英才,非常赏识陈少梅,为其取号升湖。1924年,陈少梅参加第三届中日绘画联展,一鸣惊人。次年开始课徒生涯,17岁时已是“湖社画会”的骨干。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刘凌沧先生说,当他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时,“陈少梅已是出类拔萃的少年画家,为人倜傥潇洒,不苟合取安,于艺术上不只才情风发,而思绪寯永,总能深入一层”。
津门课徒鬻画生涯
1930年,湖社画会在天津举办画展,天津某大学一位名叫杨清我的女教授,看到陈少梅先生的作品后深感震撼,随即辞职赴北京从陈少梅学画。不少天津文化界人士也呼吁成立湖社画会天津分会。1931年,湖社画会天津分会成立,陈少梅被派往天津主持会务,很快便以超凡的画笔和谦虚坦率的人品,征服了天津文化界和评论界。《北洋画报》率先介绍,誉其为名手,时年23岁。从此陈少梅定居天津,生平大部分时间在天津课徒鬻画。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军占领华北。陈少梅避居英租界,解散了湖社画会天津分会,以“陈少梅画社”的名义继续课徒,粗茶淡饭,低调生活,不求闻达,不畏权贵,坚决拒绝出任伪职,体现出画家崇高的民族气节。1945年,日本投降,陈少梅欢欣鼓舞,挥毫写《踏歌图》,题云:“乙酉七月,倭寇投诚,我河山光复,举国欢腾,写此致庆。”抗战胜利,陈少梅满怀希望,重振湖社画会,在他的努力下,湖社画会天津分会恢复活动。1946年,在沉寂8年之后,陈少梅在天津永安饭店再次举办个人画展,盛况空前。同年陈少梅还在上海举办个人画展,也取得了巨大成功。上海文化界对他的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所有展品被认购一空。然而,时局的发展让陈少梅大失所望,内战爆发,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湖社画会天津分会再度陷入困境。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陈少梅以满腔热情迎接解放。他是最早受到党和政府关怀的画家之一。新中国成立后,他被选为天津美术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天津市文艺工会负责人,并被推举为天津市政协委员。一个“不问政治”的画家,从此早出晚归,从天津美术学院的筹建到艺术工会的活动,从为抗美援朝画宣传画,到参加群众文艺工作……他以从未有过的热忱投入到各种社会活动中,为繁荣美术事业到处奔波。
陈少梅是杰出的美术教育家,他采用传统的“师承传授”法教学,强调“临摹人手”的学习方法。实践证明,这是较正确的中国画研习之道。自他张延教席,先后从其学画者百余人,天津画家多半出其门,其中成绩卓著者有孙天牧、黄仕俊、关雁修、刘维良、王宝铭、王卓如、韩百里、张慎言、卞继新、吴咏香、冯忠莲、邵芳等。陈少梅先生为书画艺术的继承和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1953年初冬,陈少梅来到北京。从众星捧月般的天津回到阔别已久的北京,也许并非明智之选,但也有他的无奈。新中国成立前,他一贫如洗,因缴不起房租,早在1946年就将老母及3个孩子送往北京,寄居于亲戚在京郊闲置的农屋,1950年才搬到宣武门外湘乡会馆。陈少梅回京后在板桥头条另赁画室,耕耘不辍。陈少梅先生对艺术无比热爱,不懈地探索,不倦地登攀,可谓鞠躬尽瘁。正当他完成《小姑山》《江南春》等一批杰作,攀上一个新的艺术高峰之时,1954年9月9日,他怀揣两个干馒头去向老母问安,不意就在老母面前突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年仅45岁。“这位在艺术上极有成就、在年龄上前途无限的画家,竟无法更多地贡献他的才能和力量了,这又岂是陈少梅先生个人的不幸呢!”(启功《陈少梅画集序》)
无边灵秀谁堪比
展观陈少梅先生的作品,用笔遒劲峻拔,爽利酣畅,或老辣苍润,或秀丽工致,繁简自如,能收能放,略无滞涩。陈少梅在继承传统方面主要取法北宗,从明人唐寅、仇英得其秀逸之气,从浙派戴进、吴伟取其滂沛生动之致,再溯源而上直至南宋马远、夏圭的门庭。晚明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说,将传统画风区分得过分截然,褒贬近乎极端,以致300多年来画坛多崇南贬北。陈少梅明知董其昌的“非吾曹当学”,他对南北宗说及论及的画家了然于胸,洞若观火,无偏见的虔诚对待所有优秀的绘画传统。
陈少梅不随时尚,取法北宗,是天性所好,也是他忠实于艺术,不从俗沉浮、苟合取安的性格所致。他是一位敢于冲决陈腐观念、勇于变革的画家。今人评陈少梅,每以“当代唐伯虎”、“马、夏再世”论之,说他“兴三百年之衰”。以他对北宗画法的贡献,此评并不为过,然而,又不能仅以北宗视陈少梅。笔者更赞同著名画家范曾先生和天津美院教授何延喆先生的观点。范曾先生说:“少梅先生以北宗为体,以南宗为用;以北宗蓄体,以南宗为用;以北宗蓄其势,以南宗添其韵,其渊源如此,概不可以南北宗限之也。”(范曾《众芳所在论少梅》)何延喆先生以“南风北骨”概括陈少梅的山水画,认为陈少梅“艺术面貌渊穆清华,北骨南风互为表里,洋溢着和谐的节奏与优雅的旋律”(何延喆《陈少梅传》)。
陈少梅先生作画喜用笔锋稍长的狼毫,既有硬度又有弹性。以中锋勾勒,笔在手指捻动中迅走疾行,悬肘悬腕,或腕虚枕肘微悬,笔锋时藏时露,重按轻提,或一贯到底,或间有断续,勾皴结合,干湿浓淡,一挥而就,神采气力皆在笔端毫锋,未有半点迟疑。北宗山水,用笔纵横高简,一遍成画,不可重叠加墨,功力不济则板露刻结,这使数百年来众多文人墨客望而却步。陈少梅先生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取法北宗,笔墨功力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启功先生评陈少梅先生画作:“运毫何殊运斤,着墨即是明人。”(启功《题陈少梅绘〈醉酒图〉》)生动而贴切。
陈少梅先生取法唐、仇、马、夏诸家之精髓,注入倪云林简淡蔚然的气韵,在不断学习、探索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范曾先生说:“近世以还,集宋元画法大成者,南有黄宾虹,北推陈少梅,此非偏私之论也。”(范曾《题米景扬藏画》)“纵览近世画坛山水画,有固守民族精华,融会诸家法,再辟蹊径者,此南有黄宾虹,北有陈少梅;有借他山之石以攻玉,自成家法,大势重张者,此南有傅抱石,北有李可染。此四君者,皆学养深厚,对传统心存虔敬,潜修默练、励志精进,然后面貌独具,然后蔚为大家。天下云集而景从,岂徒然哉!所谓‘新文人画,此四君可当之矣。”(范曾《众芳所在论少梅》)
陈少梅先生的书法初承家学,随父研习古代碑帖,后学倪瓒、米芾。倪瓒书法学六朝人,僻涩中独具古媚之风;米芾以书法闻名于世,体势峻迈,为“北宋四家”之首。陈少梅先生书法的取向如画法一样,表现出他卓越的见识。倪瓒的超脱峻迈,米芾的潇洒奔放,符合他的性格。陈少梅学倪氏、米氏,得其精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以倪瓒疏朗清俊的骨架,注入米芾倜傥雄健的神韵,形成了自己的面貌。陈少梅先生题画常用楷书,但楷书中又有隶书笔意,偃仰、平直、转折、顿挫,从容舒畅,结体秀美刚劲,“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犹如一佳士也”;而他的行书,更是潇洒飘逸,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可谓现代书法艺术中的翘楚,启功先生评价说:“他题画的书法,着字不多,而笔笔耐人寻味,足与画笔的气息相映发……少梅先生学倪氏的书法则真可说是搔着痒处,令人惊奇而又喜爱,并不在他的画法之下。”(启功《陈少梅画集序》)范曾先生评论说:“深得倪云林清佼俏拔之神韵,上溯王献之亦得真传。”(范曾《题陈少梅书法》)“……故少梅书法沉着飞翥,与其画相得益彰,并称绝伦。”(范曾《众芳所在论少梅》)
时光流逝,陈少梅先生辞世已经半个多世纪。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北京西郊的湖南公墓已为水泥丛林所蔽,那块青石板墓碑也已不知所踪。然而丹青铸史,早逝的陈少梅非但没有被历史遗忘,反而在时间的流变中强劲地崛起。“无边灵秀谁堪比”,陈少梅先生用画笔树立了一座丰碑,他的艺术具有无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