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2017-01-12 07:21孟盛图zoie
南风 2016年25期
关键词:白金汉宫

文/孟盛图/zoie

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文/孟盛
图/zoie

其实他们早已原谅了彼此,只是怕对方不肯原谅,才默默为彼此做了那么多事。

无论是现在的2016年还是故事发生的2009年,每座城市每所高中,甚至具体到每个班级,都会出现这样的人。他身无长处,学习烂如渣,颜值低入土,穿起衬衫就像是修在名框里的粗粝土画,不忍直视。但他有一个技能,吸引无数少男少女的目光,有时候连老师也叹为观止。那便是——转笔。

明格高中的楚河就是这样的存在。

犹记得2008年。楚河以高一新生的身份向高三的许杰学长发出挑战。地点选在教务处。如果说许杰的转笔是飞流直下的瀑布,从一开始就转向目标。那楚河就像蜿蜒的溪流迅速吸纳着许杰。起初,楚河只是慢慢转动那支黑色0.5中性笔。三分钟过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正目不转睛盯着笔的许杰,摇了一下头,将笔从大拇指转到食指再从小拇指转回原处,转速是许杰的三倍。几个来回,胜负已分。

观战的学生早已被许杰的招式弄得审美疲劳,他们将楚河捧为新王。楚河没有接受众人的膜拜,而是走到垂头丧气的许杰面前说:“你没有输,只是怕输。”

后来,楚河私下里告诉我,他还是很敬佩许杰。转笔的地方选在教务处,本身就锻炼人的心理素质,再加上许杰是高三毕业生。只要心里有杂念,笔一旦落手,就再也赢不回来。许杰只是求稳,速度自然就慢了。

几个月后,楚河再次与已经高三毕业的许杰对战。楚河胜出,新王登基。

我一直想拜楚河为师,掌握转笔的奥秘。楚河教了我一些基本要领。但这些方法我在各大视频网站里都已学过。却依然转不好。

楚河没有回答我。只是和我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楚河说,小时候,生活在上海老公房里。类似现在的宿舍,一个过道常常有十几户人家。他们一家三口蜗居只有十五平方米的陋室。下雨天,屋内常常漏水。要是晴天,晚上抬头,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楚河苦笑道,这也是“五星级宾馆”吧。

可是,楚河家越来越穷了。父亲沉迷于赌博,母亲沉迷于跳舞。楚河被反锁在家。白天,没有饭吃。夜晚,受蚊虫叮咬。为了不消耗能量,楚河常常躺在床上。唯一的爱好就是转笔,楚河解释,因为这不需要费体力,也不需要思考。

就让笔自由自在地在手上跳舞。你不要试图控制它,楚河说,知道我为什么能赢许杰吗?因为他只用过几类笔,不像我,买不起中性笔,只能用圆珠笔、铅笔、毛笔、记号笔、笔芯。所以,我转过的笔的种类是他的十几倍。我了解每一种笔的价格、构造、性能、套皮纹路……就像是做一道名菜之前,你要了解所需的食材。

一边和我说着以往的故事,楚河一边飞快地转动手边0.38的笔芯。他讲,转笔没有什么诀窍,除了用心。

我问:“你失手过吗?”

提这个问题不是为了打压楚河的情绪。在和许杰的第二次交手时,我注意到他的转笔速度不如刚开始迅猛。

也许常人肉眼看不出其中变化,但作为一个资深转笔爱好者来说,这细微的速度变化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鸿沟,阻隔着一流向超一流高手的晋升。

称王后的楚河更加沉迷于转笔的花样。他可以让四支笔同时转起,引得那些外行看客们拍手叫好。但在内行看来,这只是雕虫小技。更让人吃惊地是,原本楚河学习成绩中上,现在主课分数也像他的转笔速度一样,不断下降。

楚河并不避讳事实,他搁下笔,笔尖自然朝向两点钟方向,那个扎马尾辫的女生。

楚河说,一切都为了她——陈雪。

陈雪是这学期转到我们班的。她原本是市重点高中的学生,不知怎么的就到我们普高了。我注意到当所有人都在为楚河的花式转笔鼓掌叫好,只有陈雪默默拿起语文书,背着对我们来说也许明天就会忘记的古文。

楚河的笔尖往陈雪的方向自动停留了719次,但依然等不到她的回眸。

楚河说,三分钟后陈雪就会来找他。

原来楚河在陈雪的中性笔上做了手脚,他用手指顶住笔头的弹珠。再一段时间后,弹珠会脱落漏墨。

不过,陈雪的反应出人意料,她满脸怒气,将手上的笔甩向楚河,对他讲了两字:有病。

楚河只能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巾攥在裤袋里。

不过,作为旁观者的我非常佩服楚河。三分钟刚好漏墨。在我有限的认知世界里,楚河对于笔构造的了解,没有人比他更深了。

陈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冰天雪地,让人不敢接近。只是每次都在语文课堂,听老师读她的作文。读完之后,老师都会大加赞叹,说这是未来的文学天才。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对青春疼痛文学夸张到仰望45度忧伤的地步,但陈雪的小说变成大家秘密的手抄本,几乎人手一册,这也是事实。未来几年,陈雪的小说不断出版,她成为畅销书作家。这是后话了。

与陈雪的第一次非课堂相遇,是高一暑假的某个星期六。我和几个哥们打完球,去便利店买饮料。正巧看到陈雪蹲在街边卖蔬菜。好像是有个阿姨说这青菜缺斤少两,硬要再拿两棵大白菜叶子。陈雪不依,她攥紧阿姨的袖口不放,不做过多解释。街口人越来越多,贪小便宜的阿姨在众人的指责下,默默离开。大概是走得匆忙,她随身的皮夹子落在蔬菜摊上,陈雪又将钱夹送回去。

在学校操场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楚河。此时的楚河坐在单杠上,他默默点了头,讲,只有她才能干出这事!

我忍不住好奇,问:“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楚河从单杠上一跃而下,从亮白的衬衣口袋掏出一张白纸。

上面写得是某个考入我们学校的新生,请求和楚河约战转笔。

“自不量力!”我说。

“他叫许佳,是许杰的弟弟!”

许佳约战的消息,不胫而走。据说,许佳在哥哥的指导下,学会了转笔的最高境界——握拳成凤。就是说,双手握拳,用手腕的力量让笔像凤凰般在拳面上自由旋转。

相传,学会“握拳成凤”的在校生全区不超过三个,而能目睹这一神迹的学生更是屈指可数。明格高中的学生陷入彻底疯狂,这仿佛是他们的世界杯、欧锦赛。显然,他们已经做好迎接新王的准备,就像当初迎接楚河一样。

更让人担忧的是,两点钟方向的陈雪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她时不时拿着镜子,打扮自己。有人说,常照镜子的女生一定心有意中人;也有人说,陈雪现在越来越漂亮了。楚河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锋利。

午休的时候,楚河把我叫出来。原以为他是想让我帮助训练。可楚河从操场边的跳远沙堆里挖出一个巨大的模型。这是他花了三周的时间用各种笔搭建的白金汉宫。楚河说,等坡顶造好,或许能赶上陈雪的生日。

楚河用从包里掏出铅笔薄片——为节省材料,他将几支木头铅笔,纵向劈开成片——作为白金汉宫的屋顶。尽管楚河有所掩饰,我注意到他大拇指、食指都有刀片遗留的深痕。

我说,楚河,这样做值得吗?

楚河自顾摆弄着他的模型,他讲,陈雪和他从小就认识。

他们都是住在拥挤的过道房间。与楚河不同的是,陈雪只有父亲没有母亲。楚河卧室的窗户是可以窥探到陈雪家的厨房。两个被锁在屋内的小孩起初谁都不愿开口搭理谁。后来,陈雪向楚河卧室扔了一样东西。

是笔!楚河说,我们用笔写了很多很多的话,分享了很多很多彼此的故事。在我最饥饿的时候,陈雪给我扔过巧克力、鸡蛋,还有差点打坏玻璃窗的钢镚儿。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转笔逗她开心。但是,你要知道陈雪和我都出身贫穷。她给我吃的、喝的,都是她自己省下来的。哦,那时我们几岁?七、八岁吧。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完成白金汉宫模型。

因为恰巧在赛道另一边,陈雪和她传说中的绯闻对象许佳慢慢走来。

说来也好笑。楚河为她生日造模型,而她却和许佳约会。许佳明天约战楚河。就像是绕口令,三人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显然,这对男女也看到了我们。陈雪面无表情,从楚河身边走过,倒是许佳有意无意地向我们挑衅,白金汉宫的一角也被这小子蹭倒。

楚河按下刚要发作的我。他说,后来他和陈雪再也不相往来。因为有一次,他看到爱跳舞的母亲出现在陈雪父亲的身边。他父亲知道后,打了母亲整整三天三夜。第二天,陈雪就被接走了。

楚河说,她走的时候,我还向她吐口水。都是她父亲破坏了我家。懂事之后,我才明白,我母亲又何尝没有破坏她家呢?

我和楚河一下午都在沙堆里刨坑。之后,将残缺得白金汉宫放入坑内,然后慢慢将它填平。楚河像一座雕塑般呆在沙坑前,眼睛注视着被埋在底下的白金汉宫。

许久,楚河从裤袋掏出一只木头铅笔,将它插入沙内,自顾说道,值得的。

晚上的风很大,沙子很容易吹进身体,吹进眼睛,吹进我们的心里。

后来的约战,变得乏善可陈。许佳没有使出握拳成凤的绝技,因为楚河只让笔转了十圈就跌落了。

转笔没有什么诀窍,除了用心。

楚河没有用心,所以他就输了。

也许是期待已久的比赛过于快速的结束,许多看客要求重赛。楚河说,输了就输了。看客不依,在这一点上,刚刚胜利的许佳也不愿意再赛。双方爆发了肢体冲突。之后,教导主任马德保带领其他几个教务室的老师进入场内。

在马德保眼里,只要影响学业的活动,必须全部取缔。前面几次我们团结,用了点计谋支走马德保,从而进入教务处比赛。

能做教导主任自然不是一般人。马德保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一网打尽。

作为罪魁祸首的楚河、许佳被带走。许佳是高一新生处罚不大,但是高二老生的楚河就有被开除学校的危险。老辣的马德保自然知道杀一儆百的道理,但他还是想借这个机会大做文章,用武侠小说的话说,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你了。

马德保宣布,这次区统考之后,再商议如何处罚楚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楚河考试不错,马德保会说,这是他教化学生的结果;如果楚河考砸了,只能卷铺盖回家。

输掉比赛的楚河眼睛无神,不吃饭、不喝水、不听课,坐在座位上发呆。陈雪找过他,说,转笔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就考个第一名啊!

如果这是校园偶像剧。接着,楚河就应该在我和陈雪的帮助下,疯狂补习。最后,在夏天,骑着单车,看山看海。但是,楚河只是那个会转笔的普通学生,陈雪也只是想通过学习摆脱贫困的女孩。我们都太平凡了。

生活极为现实也极为残酷。

第二天,楚河失踪了。

我和陈雪一直都在找他。操场、家里、旅馆、火车站、垃圾场……所有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他的踪迹。

在废弃的工厂里,陈雪累得坐在地上,痛哭:“为什么这么傻?难道就不能好好读书毕业吗?为什么这么傻?难道只有笔,才是你和我唯一的连接点吗?”

陈雪说,为了楚河,她不顾朋友反对,转学到明格。她假装拿着镜子打扮,为了每天能看到坐在后排的他。

陈雪哭累了,嘴上还念叨楚河的名字。其实他们早已原谅了彼此,只是怕对方不肯原谅,才默默为彼此做了那么多事。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告诉他,并且说清楚。否则就像楚河的转笔,没有着落地转。

区考那天,我见到许久未见的楚河。他穿了一件干净的蓝色衬衣,刮掉了胡子,嘴上带着微笑。监考老师依旧是马德保,和过去无异。

还剩半小时,楚河站起身,他将写满答案的卷子交到马德保面前。马德保刚触碰答卷,楚河又缩了过去。他在讲台上将试卷折成细圆柱型,放到手背上,右手握拳,纸慢慢地开始旋转。

握拳成风!在座的考生看得目瞪口呆。

我悄悄记了一下时间,楚河在仅有的一分钟表演时间内,一共转了92圈纸。之后,马德保将他赶出去。

楚河曾经说过,他羡慕笔自由自在地转动。他就如同笔,谁都不能控制他。

尾 声

现在是2016年,一转眼七年过去,我们念完大学都工作两三年了。陈雪现在成为畅销书作家,她的第三部小说已经翻拍成电影,正在全国热映。我还是老样子,除了头发少了,胡子多了,混迹在广告界,做着永远都通不过的策划案。

当年楚河考完区考就彻底失踪了。据说,是跟着他母亲去北方学做生意。不管怎么说,总比他转笔强吧!楚河曾经说过,他要统治转笔界至少十年。现在,短信、微博、微信都已成为人们必备的通讯软件,而笔早已没落了。更不要说,转笔。

我也很久很久没有用笔写字了。

暑假,我去影院看了陈雪编剧的电影。影片中有一个镜头,白衣少年骑着单车,后座载着翩翩少女。少年单手驾驭车把,另一只手掏出衬衣领口的钢笔。

钢笔慢慢地旋转着,像转出了整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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