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维樱
人有跨越千年的眼光,建筑可以证明。
几年前第一次去日本法隆寺时,辗转火车和公交车,在酷热天气里终于站在了世界上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群当中。西院迦蓝乍眼一看呈水平分布,没有显眼的高度。但是因为看了西冈常一在《法隆寺》一书里建造还原一一推拟再现的过程,觉得这碎石地上深褐色的建筑与周围环境极其吻合,让人忘记时光。法隆寺有2300余件国宝,最为震撼的,还是木建本身。建筑学家井上充夫认为,古代日本对于建筑造型的关心主要集中于外部结构,而非内部空间,追求的是实体部分。法隆寺最著名的“柔性结构”,至今仍在被日本乃至全世界的超高层建筑采用,也是隈研吾为奥运新场馆采用的核心概念。
位于奈良生驹郡斑鸠町,远离热闹的游人如织的奈良市内,法隆寺的标志是一只斑鸠。法隆寺的兴建者圣德太子的家族“上宫王家”以奈良斑鸠宫为中心,法隆寺也叫斑鸠寺,不仅仅是佛教建筑,也是王权象征。在日本,以这只斑鸠为标志的,就是小川三夫。有趣的是解体维修时发现,天花板格子掩盖之下的几百处涂鸦,有不少始建时日本手艺人的自画像,还有动物的蹄印。我心里觉得的法隆寺建造者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样戴着头巾,和唐代人差不多的形象。后来看到多年前药师寺上梁仪式,西冈与小川身穿白色的宫大工传统服装,头戴黑色纱帽,居然和想象颇为吻合。
西冈常一的血缘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法隆寺四大工匠之一。梁思成考察唐代木构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大殿时,对于它能保留下来有“为后世朝山者所罕至,烟火冷落,寺极贫寒,因而得幸免重建之厄”的论断,佛光寺至今依然寂寥。法隆寺1300年岁月里,历代始终有名工和名匠环绕,薪火相传,近代也陷入了“废佛毁释”的衰败。到了上世纪初,西冈家祖孙三代成为法隆寺的“人化”的代表,三代人不仅仅是专属木匠,也作为栋梁,用50年时间,将千年法隆寺解体维修,将古老技艺传播于今世。小川三夫是西冈常一唯一的弟子,在西冈去世后,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宫大工。
“木匠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仿佛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小川给我的第一个口诀是关于时间的。面对上千年的佛塔、上千年的树,他请我忘记知识,“用自己的眼睛,自己来判断”。对法隆寺入门之前,学徒们和我一样,只听过“快点快点”的催促,做事情都是以快和短为目的。在普罗大众的知识体系里,找不到关于时间和法隆寺的论断。半个世纪以前,西冈常一曾经写信给还未入门的小川,说“尘芥和俗臭”让人们预先被灌输了知识,观看法隆寺的国宝佛像和建筑,个个像评论家一样,并不能理解圣德太子“以此三宝为报国泰民安”的初衷。“日本千年文化,都因佛塔和这些粗大的柱子传承至今。艺术是心灵的表现,佛塔、大殿、绘画、佛像都应该是深深铭刻在人们心里的作品。这些,都要看建造它的人,拥有几度深浅的灵魂。”
小川三夫师徒在工坊工作。师傅与徒弟之间从不言传,只有“身教”
作为全世界最古老的木构建筑,法隆寺焕发出的统一和稳定,已经成为精神意义的象征。法隆寺放置木材的材料库里,存放着的都是从建造寺院的年代里栽种下的侧柏,存在于同一个时空的材料和建筑,是法隆寺活着的根基。我看到的标着“悬鱼”“破风”“虹梁”字样的图纸,在这里一一应对着古老的实物。小川一生工作的原点是从法隆寺开始的。“如果一开始从江户时代的建筑入门,可能吸引我的就是华丽。”飞鸟时代匠人们建造的法隆寺,“不是摇摇欲坠的勉强站立,而是和从前一样,凛然耸立。”五重塔是素色的,没有加特别的装饰。梁、柱、斗拱为特征的木结构,空间布局以“间”为基本单位,几个间并肩排列,立面构成横向的长方形。屋顶成曲面,建筑飞檐的翼角、隔扇等细节都体现了当时中国建筑传入日本的特点。这样的楼阁式塔进入日本后成为佛教建筑的主流。
从一般概念上,日本古建筑观是以无常观作为指导的。伊势神宫每200年就拆除一次重新大修,从690年开始,这种“式年迁宫”的规则,贯穿了绝大多数日本建筑本身无法永久保存的观点,在神道建筑中具有统治性。大量古建筑风格华丽,园林庭院优美,富于变幻,营造了日本最擅长的空间流动感。而恰恰相反的,法隆寺岿然不动了1300年,成为最老的一本活着的木建教科书。
“上千个斗拱、整齐的柱子,没有一处是完全一样的,都不规则。这是当时的手艺人用魂魄所建。”西冈常一5岁时就被祖父强行带到了法隆寺的工地现场。上世纪初,法隆寺准备举行1300年庆典大祭,祖父西冈常吉已经担任栋梁。西冈一家世代住在法隆寺旁边的西里。西里一带现在很多已经成为普通民宅,这里曾是日本最优秀的工匠群落,和古建有关的手艺人,世代围绕法隆寺居住。
在物质与精神上,法隆寺与人彼此依存。支持了西冈三代的法隆寺主持佐伯定胤,10岁在法隆寺出家,担任法隆寺劝学院讲师后,坚持了恢复、保留宫大工的栋梁之责。正是在他的培养和帮助下,西冈一家三代用超过100年的时间,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在宫大工这个职业已经几乎废除的艰难时代里,从1934年开始,佐伯主导了法隆寺始建1300年以来,第一次解体大维修。此前法隆寺一丝一毫都没有被人为动过。西冈家三代栋梁之前,虽然也是世代法隆寺木匠,但没有担当过组织全寺院维修建设的领导人。废佛毁释以后,佛教衰微,“栋梁”一职,多年里一直空悬有名无实。法隆寺依旧屹立,直到等来了“飞鸟再现”。
“它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建筑了。你看五重塔的椽头,它们都在朝向天上的同一条直线上,经过了1300年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上千年来,法隆寺的木料还活着,当压在塔顶的瓦掀开去掉土,慢慢露出木头,木料还有侧柏的香气。你要让它再活千年,否则对不起这样的树。”西冈这样对徒弟小川说。西冈常一作为末代栋梁,是法隆寺名气最大的宫大工。解体维修横跨半个世纪,从1934年一直进行到1984年,后期日本经济腾飞,佛教复兴,而西冈有如远古而来的风范出现在报纸、电视里,在当时刮起了“鬼木匠”的风潮。1971年西冈建造药师寺的大殿和西塔的时候,就会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手艺好的匠人,大家都抱着一种“这也许是今生唯一的一次机会”的想法来建造殿塔的,也希望能够在西冈手下干活。西冈的文章是中小学教科书的教材。“在他的话里,既没有推测,也没有来自别人的理论和说明。全部都是他亲身的经历。”
这不仅仅是飞鸟时代古建技术的一个重新的现代发掘,也让日本宗教界、手艺界、古建筑界持续了一个世纪的讨论。整个法隆寺乃至周边同时代建筑群维修历时一直进行了50年,是日本现代最重要的大事件之一。
小川三夫与两位入徒8年的徒弟。左为前田世贵,右为小川量市(他的儿子)
外号“法隆寺的魔鬼”西冈常一,是在这个“现场”长大的。6岁时就被祖父常吉冠以名义上的“栋梁”。西冈常一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义是“神佛的护法者”,绝非一般工匠。日本全国上下,以法隆寺“栋梁”为尊。西冈这种扑身奉献的姿态使人产生了“魔鬼”的看法。因为长久的贫困和过于用功,西冈染上了肺结核,他的孩子从未享受过宫大工的荣耀。在最贫困的时候他只能以种地为生,而不能盖民房,包括自住的。他阅读《法华经》,把法隆寺当作圣德太子弘扬佛教治理国家的实证。宫大工世家还有太子讲经会,探讨佛法与建筑的关系的传统。西冈常吉对孙子实行精英教育,从佛法典籍到农业技术无不精通。上世纪初的日本,孩子们已经开始流行打棒球,常一却被禁止玩耍,一个月只有两天时间可以在场外观看。儿时特别希望逃离法隆寺现场的常一,只要稍微表达不高兴,母亲马上就要他听祖父的话。其实祖父并没体罚过他,但一家人从不敢回应“是”以外的字。西冈一家祖祖辈辈都是法隆寺的专职木匠。但法隆寺栋梁,一代木匠里只有一人。
按照祖训,法隆寺木匠可以被派去为天皇修缮京都御所,完工后会得到赏赐一匹马、一斩刀、两百俵米(一俵60公斤)。这是因为宫大工身份尊贵,基本上只能面对自己守护的寺院本身,接受外部邀约非同寻常,西冈祖父的祖父曾经参与修建过大阪城。这些规矩到了上世纪战乱时代依然被西冈家坚守着。
尽管地位崇高,西冈常一却没让儿子们继承手艺。工匠之家的规则不仅超越现实,还要高于血缘。常一就觉得父亲楢光的工具用得不好,哪怕父亲已经担任了法隆寺栋梁,也得到了各种国家荣誉。楢光是入赘女婿,与常一都师从常吉,在伦理上来说是师兄弟。小川说,他们父子的关系一直不好,存在潜在的竞争关系。在西冈家,师徒关系优先于父子关系。在儿童时常一上农业学校还是工业学校的选择上,祖父坚持必须上农业学校,“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父亲却认为上工业学校学习建筑和绘图,对宫大工的人生更有帮助。这唯一一次意见相左,以祖父胜利告终。西冈常一进入农业学校不仅学会了农业基础技能,而且上了经济课。第一节课学习“要用最小的劳动获取最大价值”的理论,但校长亲自来向学生解释:“现在西洋经济的理论太多,这是极大的错误。你们是日本人,一个人种出大米要给几个人吃,这才是日本的农业之本。”西冈常一一生对金钱从没有产生过概念,1945年维修法隆寺时,他每天的工资是8.5元,而一升米的价格是25元。一家人吃不饱饭,最贫困的岁月不得不卖掉祖产,依然记得谨遵祖父的教诲,不盖民宅,埋头务农只求填饱肚子。“宫大工理解的是有巨大年轮的木头,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盖一平方米的房子需要多少钱。”
小川三夫18岁时第一次在修学旅行时来到法隆寺,被千年的建筑感动,一心想成为建造法隆寺佛塔的木匠。经济困难,信息闭塞。高中生小川先询问了老师,就背着行李前往奈良县政府,政府给他指引了“西冈栋梁”的家。小川并不知道应该找哪位西冈,当时常一和楢光都是栋梁,但小川歪打正着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西冈常一正在后院做锅盖。当时法隆寺没有工作,西冈拒绝了小川学习的请求。但他为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写了给“文部省古建保护委员会建造物科”的推荐信,毛笔在白信封上写的落款:大和法隆寺大工 西冈常一。
小川至今仍然记得师傅当年的认真。“我年轻的时候,人类已经到达了可以进入外太空的年代。在科学先导的发达时代里,宇宙飞船和登陆月球,都依靠非常精密的数据和技术完成了。我当时的选择是,去大学学习这些科学,还是向古代、向汗水学习?”当时的日本正处于科技崇拜当中,同学们不少在汽车公司工作,企业职员是最主流最受欢迎的身份。小川三夫的父亲是银行职员,“知道什么工作好什么不好”。宫大工的工作,在父亲看来,和在顺流而下的河里努力撑着杆子以致不被河水冲走没什么区别。小川坚持走木匠之路的决心虽大,文部省对一个不会用任何工具的孩子却无法安排工作,只让他先去学习运用工具。小川先去板材家具制造厂认识粗料,又去偏远地区的佛龛作坊学凿子和刀的用法,在贫苦的小作坊里,一个小伙子不得不一边背着雇主的婴儿一边干活。
艰辛而迷茫的岁月,西冈常一的信是他唯一的精神动力。西冈坦承自己的实际情况无法负担小川的学习,“自古名工多赤贫,我已经赤贫得如同名工一样了”。告诉他要热爱自己的工作。西冈当时的考虑一方面是小川年纪大了,学徒最好是自幼开始的,另一方面法隆寺的工作断断续续,无法养活一个人。一直到报纸上刊登西冈即将开启修缮法隆寺的新闻,离小川第一次申请学徒已经过去了3年。“也请贵下作为一个具有文化知识的社会人,用一生的激情,来支持我等这些常年隐身不见天日的宫殿木匠。”西冈在给小川的信中写道。21岁的小川终于来到了法隆寺。
没有活干就不能带徒弟。在“教育”里,西冈采取的是“育的现场”。在这漫长的修行里,日本人努力保存的不仅仅是形体本身,还有最重要的样式。法隆寺具有代代相传的样式,有高度秩序感的形体。宫大工透过农业劳动,认识形式与秩序的意义,又把对结构原理的认识发挥到了神殿、宫殿等巨大的建筑上。法隆寺反过来,以具体直接的方式孕育了人们的秩序感。匠人的性格和人品都得不偏不倚。
小川首先发现西冈和父亲说话的方式不一样。父亲见多识广,说话冠冕堂皇却让人无法接话。西冈话很少,但是每句都很深奥,而且自己没有一点欲望。西冈从来不给小川边角废料让他练习,而是只给一片刨花。“毫无个性的怎么用都不坏的东西,培养了人们用什么都无所谓的心情。”这就是西冈对大部分现代物品无动于衷的根源。而读懂这一片刨花所蕴含的知识,需要很长久的时间。
西冈收下小川作为“唯一弟子”,第一天就随手扔了小川夜以继日打磨3年的凿子。他正式向家人介绍徒弟,说:“小川是我的继承人,这是难得的事,从今以后,我的儿子们的地位要排在他后面。”吃饭时小川坐在西冈身边,西冈的长子太郎比小川大一轮,却帮小川烧洗澡水。觉得别扭的小川也要帮太郎烧水,但太郎很紧张:“三夫你别帮我,老爷子看到了我会挨骂的。”
小川被严禁看书看报,连建筑和绘图的书也不能看,集中专心打磨手的技艺。每天两个人走同样的路,无话,西冈骑车,小川步行,他也想买自行车的愿望被师傅骂了回去。有时徒弟走得慢了,师傅到了现场还是无话,但干活的动作能看出生气。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工作,一天到头依然无话。“手把手地告诉这么做,掌握技巧倒很快,但是它并没有渗透到身体里。”
“那一层膜去掉了,你就会让手和树材真正接触和了解,最后树材通过你的手,伸向你的身体,直到你的大脑。”“慢慢煮,慢慢熬,最终会让你的直觉敏锐起来。”西冈从来不说这么做不对。两个人对一根大料加工,一人一半,小川速度又慢又没用过古工具,师傅也不等他,做好了就翻面,小川只好拼命地做。“不要诡辩,不要矫情,只管用身体记住活计。”
“一点不苦,也不悲壮。”小川身上同样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品性,他说,“无论花多少年,我也要学会那样的技术和智慧。”面对一片刨花和沉默的师傅,他一点不着急。“想要模仿师傅,变成他的手。他说乌鸦是白的就是白的,要让自己尽可能成为师傅意志的一部分。”他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天性,极其专注。“徒弟要时刻觉察师傅对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以及思考的问题。每天跟他吃住干活都在一起,师傅摸的东西我也摸摸,保持跟他步调一致。”西冈早年非常严厉,经常在法隆寺现场生气发怒,骂人、踹东西,只要他在,所有人都蹑手蹑脚。但小川从来不多想。“师傅让我打扫工棚,实际上是让我去看屋里的工具,打扫另一间,是让我看图纸。”小川到来时就发现,如果仅仅从做事的角度,西冈其实并不需要徒弟。“法隆寺一有大工程,他手下就会云集全国一流的匠人。”同时西冈也发现,小川是一个连觉都不睡在磨工具的孩子。“我心里觉得他能成才,也觉得没有让儿子们继承我的手艺是对的。”
向树学习是西冈自己的方法,“木头不会撒谎”。就是在法隆寺解体维修的过程中,西冈研究了法隆寺无数木材的刀痕。“飞鸟时代在建筑上是居于最高地位,用最简单的方式留存下来的独特的建筑美。那些柱子上留下的用枪刨刨过的痕迹,梁上留下的用手斧砍过的痕迹,刻在插木上的凿子的痕迹,这些是获得当时匠人们的信息的唯一途径。”这是他和古人对话的方式。他认为所有的痕迹都是前人有意留下的信息。磨炼对事物的感觉,这就是西冈对小川的要求,不仅是技术合格,还要智慧合格。
“为了美观,匠人有时故意让刨刀的痕迹留在树材的表面,一切可能都取决于现场的感觉。甚至只有当你见到那个树材的一瞬间才会有的感觉,那是一种像呼吸一样的东西。”木匠说白了,是用身体记忆。气味、声音、手的触感,这些都无法用数字和标准来完成。但是同样的感受和反应,那种默契,是需要师徒之间长期的磨合才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栋梁之下,大工必须有良好的人品和成熟的技术。此后是“引头”,工具已经使用得很好了。最后是“连”。小川放弃了自己想要求知的“那一层膜”,把除了做木工以外还想学点什么的那个心情给放弃了。
在现场抬木料的人,如果想急于摆脱这个重力,这个思想马上会反映到行动上,就会挨骂。因为你太在意自己身体的感受。“只有慢慢搬得动重大的材料了,你摸它们的手法才会改变,手上的感觉也会改变。这就是现场培养的东西。你一松动,别人一定会受伤,而且是重伤。”
之所以要慢下来,是因为手艺与时间并不是一对正相关的增长关系。飞鸟时代的日本匠人智慧,到了天平时代为了急功近利已经有所欠缺。因此后代造木结构的庙宇毁坏居多。中看不中用,对待树木不认真,浮躁心理,到了室町时代更加明显,建筑的速朽成了普遍现象。在维修15世纪的建筑时,西冈已经感到预算压缩,匠人们不再以“传达圣德太子的精神”为己任,铁钉很细,尽量省钱,敷衍了事。“那种散漫、在上令之下应付了事的痕迹,木头都诚实地说出来了。”
“让树木进入手和身体。”听起来好听,但是在现在社会里,这样的做法会被认为浪费时间。日本传统节日对于小川后来收的徒弟们来说是个节点,有的人回了家就不愿意再回来了。那种做什么都快,总能得到要领,又喜欢受到表扬的人,反而不太适合做手艺人。“因为不是靠快,而是靠熟练。”
我一直很想看看这个名字带杀气的工具。听说北野武本来对枪刨兴趣高昂,看到之后却觉得感到害怕。因为全部用手工进行木料加工,对待古老的木料必须学会使用古老的工具。西冈常一对于古建界的一大贡献,是经过对建材表面的研究以后,复原出了飞鸟时代的古工具——枪刨。“枪刨的刀刃跟一般我们常用的刨子的刀刃不同,它中间拱起来,两边是刀刃。这种不规则的刀刃,常人是不知道怎么磨的。但是,如果不能磨工具,那即使你很会用,也不能说你会用这个工具了。”
据说西冈常一手拿工具的时候,就显得气势汹汹。而小川却露出顽皮的表情,自由自在地摆弄这些木头。青山隐隐之间,我们造访了小川的第三间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工作坊。进去是一间挂着竹帘的纯木工作间,大概百多平方米。亮眼原木的颜色恍如走入另一个时空。外面的山林几近葱郁而原始,四周的竹帘可以全部拉起来,让建筑全部通透,像一个巨大的凉亭一样正对着青山。森林的气味、颜色和湿润,让已经进入加工状态的木料焕发出一种舒服的姿态。这些木构件,和其背后的山林营造着和谐。尽管现在日本山林受到保护,修建寺社的木料有很多都来自加拿大了。
小川拿起枪刨,很珍爱的样子,在一块木料上“拉”了过来。像热刀进入黄油,没有一点声音,刨花柔软透明,散发清香。左脚在前,先抬脚尖,再落下,两尺左右的手柄呈现出饴糖的颜色。刨花细密如纱,没有任何不均匀的孔洞,要极快的刀才能让木料出现这样的薄度。但他换了另一个长方形的刨子,是大约500年前的古工具,工作的表情从严肃变成了轻松,手下刨子有意一顿,抬头挑衅地看我们一眼,拉一段,又一顿,再下手把动作做完,我一开始没弄懂这停顿的意思。直到他让开,我抬起那根木料,对着窗外的反光一看。这简直改变了我对木头的看法。柔软顺滑,那阴阳相间的木纹像波浪一样,不仅能平得照出人影,而且木纹还清晰地分出明与暗、闪光和亚光的反差。把一块木头手工刨成镜子,想想真是极不合理,然而又极真实。不需要语言,这时工作的小川似乎进入了另外一种境界。我有点理解他说“不愿意不做工,愿意一辈子干活”的心情了。
看到古老的工具依然这么神奇,我难免觉得世上再无几人能用此刀的丧气念头。“工具衰退的前提,是因为工匠的灵魂先衰退了。”小川说师傅经常这样鞭策自己,这话说得每个人都自省起来。“工具真是不可思议。你用心地使用它们,它们也会回馈给你。”小川告诉我,他曾经问过西冈什么时候才觉得自己对于工具有了十足的把握,答案是:“62岁,我收你为徒的时候。”
年轻时他连走路去现场的时候,都要手拿一根木棒练习一个动作,“磨”,寻找手握工具时磨刀的感觉。这种练武一样的初级动作,其实是在寻找身体与感觉合二为一的基本功。执着于磨的动作,和此后联系“劈”,是一个道理。是因为法隆寺每一个斗拱的尺寸不一样,每一根柱子也不一样。在1300年前的时代,加工木料的手段,以及能用的工具,无论是板材还是角材,都只能靠“劈”这一个手段。因此,每一个组合、每一处的榫卯,都需要不断地调整着才能进行施工。
所以木匠最好从十来岁开始学,孩提式的细致、单纯,丢掉自己的毛病,下工夫寻找自己的方法。不问问题,思想里也不能存在怀疑。磨工具需要磨两三年以后才能掌握技巧。后来小川手下的徒弟们进门,也得先放下自己想要询问师傅,想要师傅多说几句的那种膜。“我的徒弟有些被社会抛弃的,不好好上学甚至学坏,嘴上说要当木匠,来之前已经有很多跟年龄不相符的坏毛病。这个时代里,自己主动来做宫大工,那一定是个性强烈毛病也很多的人。有些孩子一看就是什么工作都无法胜任才来试试木匠,这样的人一开始不可能磨好。”小川说着让徒弟从办公室拿来一幅西冈写给大家的信:“不要等着亲方(师傅)来教授你,你要一心一意想着,怎么超越他。这才是匠道文化。”
自己苦苦思索实验寻求得出答案,这个答案就是长在自己身体里的了,一辈子别人都偷不走。我觉得对于那些年轻的徒弟,长年累月不能发问,是一件特别郁闷的事,但是在现场看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战场专注无比,连叫吃饭都不愿意放下工具,又觉得他们享受极了。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用手工工具呢?“用手刨,轻轻地刨下去的是木料的细胞和细胞之间的组织,这种刨法刨出来的表面光滑得连水都存不住,也因为存不住水,所以不会发霉。仅这一点,就大大地决定了建筑的寿命。”
我发现鵤工舍在大料加工的粗制环节还是有电刨的,但是往后就没有了。因此我以为电动工具是给新人使用的,结果相反。木头的身体,树节、筋、纹,只有手上的工具才能感觉到。而电动工具只允许手艺非常好的人,用来做大料处理。佛塔寺庙的用材讲究,不仅仅是因为用途神圣,这些珍贵的材料容不得一点差错。“奇怪,有毛病的人,工具很难磨好。”
西冈常一承认自己:“手里握工具的时候,对谁都有不服输的心情,自己也有股要强的劲头。会按照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后来他在药师寺现场担任栋梁明显比在法隆寺和蔼了,小川说栋梁终于会对别人说“麻烦你了”这样的软话。甚至对师母都说了一句,把师母吓了一跳。“当自己不握工具,就会有麻烦别人的心态。”
“工具就是匠人的脸。我们是根据工具来判断一个人的水平的。”工舍的晚餐后时间,就是把大家的磨刀石并排摆在一起。新徒弟收拾好碗筷也会来。大家一起磨到很晚。常有觉得自己的工具非常好的木匠来鵤工舍拜访,然而拿出来一比,却有一种人没出手、兵器先输的无奈。这里的人碰到其他业种的手艺人,大家会“让我看看你的工具”。“要耐心、细心地对待它们。在寒冷的冬季,要像温暖身体一样温暖锯子。如果不这样,很容易在用的时候稍微一弯,就折断了。凿子也会浑身卷起软软的刨花。”
“工具,就是我们身体最前端的那部分,是把你用大脑思考的东西通过手来表达的那部分。”这句话是西冈常一的名言。看似神奇的描述,难以形成一个数据化的标准。比如铁,并不是只追求硬度好就行。感觉上有些软度的铁切割硬的东西才是最合适的,但是很难遇到这样有韧性的铁啊。现在是高温快速地冶炼,所以不可能炼出韧性强的好铁,没有好铁就不可能有好刃的工具。作为工匠,自己的秉性和毛病会体现在磨工具上。面对佛寺建筑和贵重木材,现场的每个人每一天都很紧张,但如果不能好好使用工具,做啥也没用。听话又顺当的木料会告诉你“原来我这么棒”,这里的乐趣会让人更努力去练习。“工具就像是自己的手的分身一样,在每天的使用过程中,能感觉到像是有种魂气从那里传递过来。”
小川说,西冈常一的父亲楢光去世以后,常一让父亲的工具在法隆寺修复现场继续留存了3年。“‘已经过了3年,可以把放在法隆寺的父亲的工具取回来了。栋梁说。3年祭结束后,栋梁与弟弟梄二郎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去取工具。但是工具已经所剩无几了,都被在那里帮忙的人用了。栋梁也是一个没有贪欲的人,对这个也无所谓了。就把剩下的带回来我们三个人各自分了一两件算是留作纪念。只是个纪念而已,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工具。”
日本的森林早已经无法满足增长的佛塔、寺院建造了。军国主义败亡后,日本的宗教信仰自由得到了保障,经济发展的同时,日本迎来佛教复兴。历史上,佛教曾长期高踞社会意识形态顶端,其教义理念经过千百年积淀,对日本民族风俗习惯、思想方法、价值观念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连西冈自己也没想到,小川赶上了一个大兴土木的好时代。在贫困、战争和地震中,法隆寺200年才大修一次,解体维修更是历尽艰辛。
“立柱”仪式的牌匾下方写着“晴天”二字。看到药师寺立柱仪式的照片对于这种宏大的仪式有了新的认知。作为药师寺现场的副栋梁,年轻气盛的小川却在大典前没有被西冈安排任何工作和职位。“前来参加仪式的所有匠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身穿一身白,唱着搬运木材时唱的号子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任何的事情。反而是其他的同仁们,给我戴上一顶黑帽子,让我在仪式中扮成了‘检知这一职务。”西冈从来没有夸过小川,他后来告诉小川自己的用意,“今后你也是要成为栋梁的人,因此,在那样的场合,栋梁都需要做什么,希望你好好看清楚”。这已经是两人确立师徒关系5年之后的事,小川才知道师傅不仅要把自己培养成宫大工,更要成为栋梁。
法隆寺木匠的口诀中,有这样的话:“百人有百念,若能归其如一,方是匠长的器量。”来药师寺的匠人们对手艺信心百倍,希望有机会参加这个工程。西冈做栋梁要用他们共同完成一个建筑。“匠人一般比较顽固,因为太自信了。有的人性格很别扭。不爱跟人说话,只会面对材料。但这种人可能特别会用工具。”
70年代药师寺的大殿重建是桥本凝胤到高田好胤两代高僧的主张。718年建造的药师寺,以唐玄奘大祭为每年最重要的发誓活动,是日本法相宗大本山之一。桥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印度哲学专业,遍历中国和印度佛教圣地,重修了药师寺大雄宝殿与西塔,是日本平安宫国有化的推手,也是日本政财两界交往密切的“怪僧”。
比桥本略晚一些的高田好胤,是最早在电视、报纸等媒体上出名的“妙语和尚”,不仅带着玄奘顶骨来过中国,还在三联书店出版过论著。1971年他组织修复药师寺金堂和西塔,西冈常一回忆当时他对做修复栋梁颇感犹豫,但看到有非常多企业要求赞助,高田却坚持以手抄百万卷经书来募款,打消了西冈的顾虑,也调动了数千名日本的能工巧匠自发前来,轰动了整个日本。现在东京市中心高楼之间建设的庙宇,和山脚下建设的庙宇,从环境、姿态上都有各自的要求和不同。小川在修复了法隆寺、药师寺和法轮寺之后,也开始向其他时代的建筑进发。对于面前每一块不同的材料,在找出它们彼此不同的同时,更要找出如何有效地使用它们的方法。这是靠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来判断的。
树木被活用,这个智慧既不能用数据计算,也不能用文字记载,更不能用语言表达,只能被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这样手的记忆,传了1300年。“古代的木匠怎么把山里的树运下来,这不是需要知识,而需要智慧。我在市中心去建,也只能靠智慧,没有现成的知识可以沿袭。楼阁式塔在日本重新造型,从檐的长度到高度,都按照日本的多雨气候和地质条件发生了改变。”宫大工拥有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智慧这一点,全靠漫长的时间来证实。“知识是可以传递的,而智慧不行,只能靠自己领悟。”解体维修,只是法隆寺专职木匠学习技术的法宝。小川觉得将来理解自己的人,也许是300年以后自己建造的寺院维修的时候才会被后人发掘。
“在寺庙行走,当你路过巨大的杉树楠树,心会颤抖一下,还会有小小的恐惧。日本的巨大树木被视为神树。我每天跟它们打交道,对木材很敏感。”木构建筑不是按照尺寸来建造的,而是按照树的癖性。法隆寺宫大工的基本口诀:用省事好用的木料,不用有“癖性”的,是机器最喜欢,因为不用改变刀刃的磨法和角度。慢慢匠人手上功夫就退化了。
“宫大匠一直跟侧柏打交道,这树就跟人一样,每一根都不同。千年的侧柏,成为千年的建筑,这就是法隆寺给我最好的印证。”法隆寺的柱子在基石的部分,都留有一定的“游空”空间。当时没有水泥,每一根木材跟自然石结合立于地下。每一根底部的朝向都不同,这和现代建筑完全一致的朝向,也就是地震来了所有的柱子朝一个方向摆动不同。但游空使柱子没有被固定死,而是晃动停止后柱子很快就能复位。法隆寺和药师寺是跟佛教一起从中国大陆传到日本的。侧柏有品位、香气好,在《日本书纪》里有“建造宫殿要用侧柏”的记载。侧柏癖性很好,新木料的时候容易加工、钉钉子,时间长了,木质会收紧,钉子拔不出来。
日本的建筑不是采取与自然对抗的方式,保有与自然融合的谦逊。这也决定了大部分日本建筑走向水平,而非垂直。早在法隆寺开始维修的时候,学者们几乎众口一词的,希望加入钢筋水泥。只有西冈认为,侧柏比钢筋结实。这样的论战持续了西冈的后半生,导致他对学界非常抵触。到药师寺还是如此,学者考察的结果,建议西冈在修药师寺的时候加入钢筋。“飞鸟时期的建筑从没用过钢筋,但它们已经存在了1300年之久。”
长久,是建筑佛寺的关键词。不同于艺术品工艺品,它既要顶天立地优美的形态,又能在大自然当中长久地存活。树的性质就很重要,木头的生命和癖性才是自然的戒律。小川说自己的建筑绝不能掺假,因为面对的是1300年的法隆寺。“寺院真正落成是在300年以后,那时塔檐的沉降、整体的变化都已经完成。后人再来解体、维修我的寺庙,发现一点都不掺假,就和我维修法隆寺时的感受一样。”
“每一层的塔的高度都是经过严密计算过的,每一层都要按比例缩,当塔建成,最后安上顶部的相轮、顶瓦这些来自外部的重力,这时候,整个塔就会慢慢地往下沉了。如果是用台湾侧柏的话,因为它比日本的树材质地硬,所以,要想让它最终缩三寸的话,就得完全凭自己的感觉计算了。”因此他面对每个寺院都好像在战场上。每次完工后徒弟们很高兴,只有他开始担心,300年,一个木构寺庙才算真正地变化完成,进入稳定的阶段。所有的变化、树的癖性,要在木匠的预料之中。檐角有些翘起,是为了300年后,檐角下降到正常的程度,此后就保持不变了。他给未来300年留出的变化余地只有3寸。说出这个答案时,他眼神极为坚定。
因为日本境内最古老的长野的侧柏,也只有500年了,西冈到中国台湾深山里购买了巨大的千年大树,“那些树木让人想要双手合十”。宫大工不是买树,而是买山。“机器挑选的是木材好用的,人挑选的木材是有个性的。而那些有个性的树生命力才顽强,越是温顺的,生命力也弱。砍树的同时栽下树苗,给200年以后的人留下材料,这是我祖父的做法。”
从山腰间到山顶的树材应该用于结构,因为在这里生长的树木沐浴了充足的阳光因此长得很结实,尤其是山顶上的树,不仅沐浴了充足的阳光,同时,风吹日晒、雨雪吹打让它们生长得木质坚硬、癖性强烈。这种性格强烈的树材最适合用在柱子、横梁这样支撑整个建筑的部位。把扭向右边使劲往左复原的树材,和扭向左边使劲往右复原的树材放在一起构建的话,木材之间的癖性会相互受到影响,从而使建筑本身免除倾斜的担忧。
西冈从不给任何人期待,也不吹牛说大话。干脆就把按照自己想法做的模型用蓝色塑料布盖起来,不让学者们看到。与此同时,他与小川为东京国立博物馆做了法隆寺五重塔十分之一比例的学术模型,为近铁历史教室做的药师寺的模型,学术模型是从斗拱、柱子到椽子,每一处都要跟实物一样准确无误的复原制作,一个模型就需要两年时间。
“药师寺聚拢能工巧匠的时候,我看到那些真正厉害的老师傅们,第一次接触到千年木材还是受到不小的震撼。大树,给人带来的震撼和它的魄力,无法用语言表达。”
小川碰到自己徒弟们对大树不敢下手的情况,从来不去干涉。“有的人量了一遍又一遍,有的人上来就做。都没关系,当一棵巨大的树木在你面前,你最终都得慢慢适应,用平常心来面对,让它们帮助你成长。如果盖普通建筑你一辈子也碰不到这样的树,年轻时为时间和金钱操心,心理会变得越来越弱小。但做宫大工,你没时间弱小。”
“第一眼看到大树,心里都在嘀咕,能不能驾驭好?考验本领和胆识的时候到了。用廉价木材练手是没法造就人的。你要下手,用凿子在木材上凿出榫卯。一旦依靠自己的胆识做好了,就有了很大自信。”
3月第一次来到枥木时开花的树木,第二次来已经结出小小的果实。小指大小的绿青蛙趴在叶子上,定睛一看居然有好几只。我正好赶上午饭时间。15岁的小徒弟山本正在做饭。山本把超市的塑料盒里的肉扔进锅里,然而那锅里的油还没热呢,又丢进了辣白菜。我一直期待,那条挺长的桌子上会有我们的座位,因为看起来空间挺大的。可是男孩铺放布团的时候我留心数了一下,显然没有这样打算。昨天刚来见习的孩子坐在小川身边,其他四个徒弟坐在对面,离小川最远的是他的儿子量市。每个人一盘猪肉辣白菜,一碗白饭,一杯大麦茶。
下午在大乘寺施工现场,量市对我悄悄说:“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好吃的饭。”至于传说中魔鬼般的训练,不能看电视、读书以及消遣娱乐,这些都成了鵤工舍的生活常态。量市是小川唯一继承手艺的儿子,在一个寺庙现场担任栋梁。除了结婚成家的人,小川和所有的徒弟们都在一起同吃同睡同劳动。只白天来干活,晚上回自己住处的一律不接收。每人有一张比一一般的榻榻米稍大一点的床,并排摆放着。匠人一般都起得很早,新徒弟要比他们起得更早,准备早饭,还要准备午饭的便当。所以他们最晚5点就得起来了。晚上从工地回到宿舍,他们又要马上准备晚饭。做饭是修行的必经之路。饭钱还要大家平分,做饭的新人也要工资。这里也有中途退学又返回来的孩子,虽然此前已经掌握了一定木匠技能,居然还要从做饭开始。这里是一个现代生活的反面。“电视?”小川量市哈哈笑了起来。这里有Wi-Fi密码,然而信号还不太好。师傅的手机还是老式的翻盖,我几乎没看到徒弟们拿出手机。日本这样一个重视效率、强调分工和职业操守的现代社会,但鵤工舍让人忘记时间。
“看到电视里大地震的时候,法隆寺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动摇。”山本说,这就是他要当木工的理由。山本是小川最小的徒弟,刚入徒3个月。“我想盖一个比法隆寺还了不起的建筑,”这个半大小子口气不小,“不过现在还远得很。”山本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喜欢木头。既不是因为木匠是一个能挣钱的工作,也不是羡慕小川的名声。他瘦削热情,双手背后,给我们算买菜账的时候稀里糊涂非得搬弄手指,表情是不好意思却又坦然。“来之前以为他是一个神一样的人物,来了发现他就是个普通人。”我没想到山本直接当着大家的面说出了对师傅的看法,这与等级森严甚至有点古板的宫大工师徒制度有点挂不上钩。但是看得出来,山本很敬爱小川,年纪上像祖孙一样,但山本笔直地站在小川的身边,注意师傅的小动作,说话坦诚直率不做修饰。
“朝东的树苗,从苗床到山上还要朝东,到了寺庙还要朝东。”机械喜欢什么样的木头?漂亮、干净、柔顺,好处理。这就像大企业喜欢的员工一样,太有个性的往往弃之不用。小川和西冈都认为,现代社会的教育体制,去掉了母亲看待孩子的眼光,“在手艺人看来,现代人的生活好像装在套子里的人,用的东西、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教育孩子的方法、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有“癖性”的树才能长成栋梁之材,用来建寺庙才能经受千年风霜。“让木头本身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把刨子轻轻往木料上一放,刨子在上面轻轻滑过,刨花轻轻落下,如果你觉得这个动作特别酷,就说明你爱上了这个工作。”唯一一个女弟子告诉我。“感觉”,一种感觉上来了,那种专注是特别舒服和自然的。我到施工现场去干的事,很像5岁的西冈被祖父带到工地上干的事。即使什么也不做的小孩子,也可以感受那种气氛和空气。来到现场的新人,准备磨工具的水,善后别人做完事的小现场,递东西。干活的地方“整理整顺”,必须干净利落。否则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漂亮。砍过的木头和刨花随时要整理,敢用脏手动别人仔细刨出的木料表面是要挨拳头的。至于木料,轻的一面一定让给师兄师傅,自己抬重的,没人教。没有人闲坐着无聊和发呆,甚至没有飞扬的木屑尘土和让人狂躁的电刨的声音。无论人还是一个零件,这个现场正在一点点地走向完成,3年里的日夜,就要在11月最后落成了,瓦匠已经铺设了漂亮的瓦,中间的部分有一个小小的鵤工舍的斑鸠标志,这种一心一意的氛围有点高难度外科手术围观者或者大考之前看着满教室刷刷写字的爽。
“现在的孩子们都太机灵了,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也很会随机应变。我不喜欢这样做事。我还是更喜欢明治维新时那种‘单纯一彻的精神,无论结果怎样只要先行动起来,让自己动手干起来,我想我是这样的人。”小川说,“没有退路的孩子比较容易在我这里留下来,有其他才能的,面对困难往往都要退缩。”这里也有建筑系大学生来进行长达4年的学习,但小川对他们没有要求,随时可以离开。听说很多孩子的父母因为孩子学习不好就萌生了当木匠的念头,想送到小川这里来学习。可是作为日本最高等级的木匠,他手下不应该是高徒云集暗自较劲的师兄弟们吗?
“我日后要肩负日本建筑的重任,说这话的是政治家。”来跟他说这种话的年轻人大有人在,申请来学习的人很多,小川偏偏有自己的选择标准,“手艺人的工作,像牛流哈喇子一样,慢慢的,不断的。有宏大理想不是坏事,但是有理想的人往往只争朝夕,想要实现理想。”他要的是说“我喜欢木头”的人,“喜欢木头是很简单但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在鵤工舍,没有着急的必要。“也许看上去似乎不必要的这些时间,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人格上,都是培养优秀工匠的必经之路。只有耐住了这么漫长的时间,当大工程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才能沉得住气,才能临危不惧。”尽管如此,身体和手,听起来好听,还是会有徒弟回家过了个盂兰盆节就离开了。在这里经过了10年以上的磨砺出徒的有六七十人,很多人独立作业,也有人放弃了木匠,“有一个做生意的也做得很好”。小川深信:“如果要想培养一个技术和智慧都合格的人,需要很长时间磨炼他对事物的感觉,那么必须要经历这种慢慢的学徒过程才能做到。”
如果想要了解“时间”的话,必须要体验“忍耐”,从拿着工具到实际操作至少需要3年时间。“这个跃跃欲试的心情,会随着你手艺好一点点高涨起来。忍耐不仅是徒弟的事,师傅也得忍。要给他想要的东西,就先让他着迷。这个分寸要掌握好。给早了他不能胜任,给晚了他热情又过了。所以瞄准时机很重要。”
“宏大理想是匠人的绊脚石。”小川三夫手下,出徒的标准时间在10年以上,“10年以后你有了手艺,再去实现理想也不迟,而不是先有理想。”
“轻描淡写地说你来,给他一根巨大的木材。他已经通过几年的观察,知道了三四百年的木料的价值,也因为用脏手碰挨过拳头。”两三年磨工具时间里是不允许处理木料的。当年西冈常一突然让他担任法轮寺栋梁的时候,他只有31岁。
学者们建议西冈采用钢筋水泥修复法隆寺、药师寺的一个重大理由是“不是每个时代的工匠都像西冈这样拥有精湛的手艺”。西冈和小川都认为,只要“不掺假”的寺庙还在,后人一定能从中领悟到前人的智慧,这就是他们从法隆寺身上学到的。“认为以后没有这样的手艺,对后人是很失礼的。是一种侮辱。”
如果徒弟超过了师傅怎么办?小川很认真地说,师傅西冈常一从未当面表扬过自己,但背里曾经对别人说过。“匠人对待这类的事情是很固执的。”干活的时候,就连自己的儿子都看成是敌人和对手。小川三夫接手修复与法隆寺同年代的法轮寺的时候,西冈常一的父亲西冈楢光当时已经快要离世,“他一定是于心不甘的,尽管在形式上我们还是给他挂了总栋梁的名分”。临终前小川带着西冈父子去看已经完工的大殿。
“到了法轮寺,把车停下来,我对他说:‘爷爷,法轮寺的塔已经建好了,临时屋顶也拆掉了。您看看吧。于是,他慢慢地起身,透过窗户看过去。栋梁也跟他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低声地说:‘看到了。但是,当我看他的脸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紧紧地闭着的。所以他应该什么都没看见。还催促着说:‘快走吧。”
佛寺建造资金量非常大,而且必须一次到位,才能购买昂贵的木材。对于寺院来说,信任一个宫大工就是百分之百的。“你如果有毛病,就不是80分,也不是0分,而是负分,彻头彻尾的失败。”在法轮寺大修的几年里,外面一直掩盖着脚手架和篷布,直到全部落成。“那天拆的时候正好是傍晚。我专门跑到一个有些距离的地方去看,结果看到塔檐翘得特别厉害,简直成了飞檐,心说坏了!当时就吓得不行了。”小川用了“切腹自杀”这个最严重的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一晚上他没能睡着,辗转反侧直到清晨又去看塔,这次法轮寺却呈现出特别漂亮的线条,美。这个工程成为小川三夫的立身之本。
“我们干的事,活着的时候听不到什么夸奖。300年后,我建的药师寺西塔,和原本竖立千年的东塔一样高了,那时候我才能对自己说‘干得好!,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真正放下吧。”
只要那里还有塔,就一定会有了解它的人,怀着“从前的人是怎么造的”的心去研究它。西冈对小川的嘱咐是:“我们要把这个时代最好的东西留给后人,随随便便建造的东西传达不了真正的文化,甚至会把我们已经传承下来的东西也毁掉。”“想要留住真正的文化,就要做真正的好东西。”
(感谢翻译英珂、赤羽光一对本文的大力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