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松散又热血的“饭圈”读物是怎样诞生的？

吴俊宇

这个全称是“TF日报-不负责任组”的粉丝组织，诞生于2014年4月14日。他们每天搜罗TFBOYS各色新闻，制成条漫“报纸”，引领了“饭圈” （TFBOYS粉丝圈）一系列“日报”“周刊”的诞生，被认为是“饭圈的人民日报”。

2016年8月13日，TFBOYS三周年演唱会在广州开唱。TF日报的成员们从全国各地齐聚广州。这个平时只是活跃在QQ群和微博上的组织，难得有机会线下相逢，有些人虽素未谋面，却一见如故。

TFBOYS出道时，曾和粉丝签下“十年之约”，承诺陪伴粉丝十年，相见于2023年8月6日的十年之约演唱会。TF日报同样也有个“十年之约”—对TF家族负责到底。

一时兴起的粉丝组织

2014年4月，TFBOYS在粉丝们疯狂打榜的帮助下，一口气拿下了“内地最具人气歌手奖”和“音悦直播人气歌手奖”，这也是这个组合第一次出现在国内主流音乐圈。

当时在上大二的“傻人”，得知TFBOYS将亮相音悦V榜颁奖典礼后，兴奋不已地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下一段话：

“谁搞TF当日新闻联播啊？我觉得有搞头，忙的阿姨们再也不用担心和世界脱轨，一直活在微博的阿姨也可以发挥专长了。”

不到一个小时，她注册了一个微博—“TF日报-不负责任组”，并用这个微博发布了一则招人帖：

“大家好，这里是TF新闻日报不负责任组。为了大家的生活，为了世界不再再见开了这个。大家可以私信投稿当天内容，最终我们在11点左右放出当天的日报！我们的口号是！解救微博依赖症！追踪当日所有！血溅三尺！在所不惜！世界不再再见！”

这样一条看似激昂，但又让“外人”看不懂，甚至还有些不通顺的微博处处是“梗”，引起了TFBOYS粉丝的关注。所谓“世界不再再见”，这个“梗”源于王俊凯曾经在某个节目中说过的一句话，“我只离开了五分钟，你们聊的什么梗我已经看不懂了！世界再见！”

而所谓“阿姨”，指的是TFBOYS当时的粉丝大多以还在上大学的“阿姨粉”为主。

傻人在大学学的专业是平面设计，用她的话来说，注册这个微博只是一时兴起。她当时课程作业是报纸排版，她想把追星和课程结合起来，做一个可以整理搜罗TFBOYS每日新闻的平台，让大家只看TF日报就能看懂 “饭圈”新梗。

傻人不确定能否把这个想法坚持到底，再加上恶搞心理，她在TF日报背后加上了“不负责任组”这个后缀。她笑称，当时在她潜意识中，加上“不负责任”这几个字后，以后真的“不负责任时”或许能减少负罪感。

几个小时后，在英国读研，因为复活节回国休假的小柚子看到了傻人发的微博。这位从未接触过二次元、未加入过任何粉丝团体的会计专业严肃女生，“鬼使神差”一般私信了傻人，要求加入。

两年以后，当小柚子回想起这个瞬间时，仍觉得很神奇。她此前只是浏览过TFBOYS的翻唱视频，对这几个小男生有着“路人粉”的好感。对当时的选择，她最后只能用“闲得慌”这个理由来解释。

招人帖发出之后，傻人在一堆微博私信里随便挑了11个人，扔了个QQ群号，高冷地抛下一句“进群再说”。初创TF日报的十二罗汉就这么草率而生。

谈起挑选标准，傻人回忆，“没标准，就是看微博头像和画风，看谁顺眼就挑谁。”事实上，不仅是挑人不按章程，日报成立初期几天，傻人也参与较少，显得很游离。

小柚子至今觉得有些滑稽。在她看来，傻人作为TF日报的发起人，应该主动组织行动，但是傻人几乎无所作为，全程围观。鲜有人知的是，当时傻人发给大家的QQ群也是另外一个女生建立的。十二罗汉中，只有少数人知道，傻人是TF日报的发起人。

正因如此，十二罗汉群龙无首，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太多逻辑可言，更像是在灌水。小柚子是那种“你聊闲天我跟你又不熟我就不参与”的人。虽然一开始默默无闻地潜水围观，但看着大家如无头苍蝇一般，一股莫名的力量逼迫她挺身而出，在随后的讨论中，她用严密的逻辑和较强的执行力，引导大家完成了第一期TF日报。

从发布消息到招人组群再到第一期日报正式发布，十二罗汉耗时不到24小时。这一过程没有任何外力影响，仅仅只是一群人想做一件事。虽然组织松散，日报成员行动力却很强，从零到成品，全靠自由分工、自由协作、自我驱动。

冷热碰撞 一边是理性舵手，一边是热血船长

第一份日报发布后几天，日报逐渐走向正常运转，忙于学业且不擅管理的傻人也慢慢回归。大家这才知道，傻人是TF日报的发起人。傻人还有绘画天赋。顺理成章，傻人逐渐成为日报的“主编”，而小柚子成为了日报的“总监”。

日报最开始并没有“主编”=“总监”这一说，只有 “管事的”。小柚子是在“被需要”中逐渐“被总监”的。因为办事讲究逻辑，思路比较清晰，每当遇到大小困难时，不少成员总爱问小柚子该怎么办，甚至要等她上线后再去解决。感受到了成员的依赖，小柚子归属感也越来越强。

粉丝组织长久运转，需要具备执行力的理性舵手，但更需要激情，傻人恰恰是维系激情的核心。这种冷热碰撞以及感性理性的融合，体现在日报运营的各个方面。

TF日报诞生初期，“饭圈”常有人说，TF日报的微博有两个“皮下”（二次元用语，指一个账号的管理者），一个是高冷君，一个是热血君。前者就是小柚子，她发的微博平淡无奇，逗号句号规规矩矩，能把话说清楚就不会有多余的表情和标点符号。而“热血君”则是傻人，她的每一条微博都配上了颜文字、表情包。就像当时发布的招人微博一样，情绪色彩非常浓烈。

后期小柚子淡出日报后，“管事的”成了靖酱。在靖酱眼里，傻人像个飘忽不定的气球，她思绪跳跃，想法新颖奇特，有时甚至不切实际。小柚子多数时候会陪傻人实现新想法，但摩羯座的靖酱往往会冷处理，把傻人拉回现实。靖酱认为，自己是“拉住气球的那个人”。

实际上，靖酱的冷静和理性也体现在《南都周刊》的采访过程中。她多数时候回避了感性层面的问题，更多从“我做了什么”“我是怎么做的”的硬性逻辑来回应，她甚至告诉记者，“我知道你在刻意引导，但我不会给你感性的内容。”

傻人虽是主编，但她对日常管理不太感冒。她喜欢无拘无束的环境，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画漫画。小柚子对她的评价是，由于长期生活在二次元世界（该说法始于日本，早期日本动画、游戏作品以二维图像构成，所以被称为二次元世界）里，她面对三次元世界（与二次元世界相对，指代现实世界）有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是，这个“二次元少女”号召力惊人。她在微博上是小有名气的“饭圈大大+漫画作家”。她的《瞅你咋弟》已经和数家漫画平台签约。《瞅你咋弟》下面很多评论无关漫画内容，而是 “这个傻人不就是那个饭圈大大吗”。

小柚子成长路线中规中矩，顺利考入某财经高校后，又在英国读研，如今入职深圳某政策性银行。

金融圈画风“很正”，大家每天在食堂里聊的都是股票、债券、资金、成本。当她的同事知道她喜欢TFBOYS之后，曾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是TFBOYS的粉丝？”她对此有些尴尬，甚至花了很久才接受这种“反差萌”。

因此，小柚子认为，TFBOYS影响力虽大，但在主流观念中依旧没被正名。社会上对粉丝尤其是TFBOYS粉丝的偏见还是很大。有时她会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和小柚子比起来，靖酱更为务实，她理工科出身，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工作。小柚子评价她“极端负责，做事远比我认真。”靖酱此前同样从未参加任何粉丝组织，也从未“追星”，TF日报对她的改变颇为深刻。

在靖酱的观念之中，“追星”并不是 “脑残”和“不务正业”。他们只是单纯地喜爱，或许在线上显得有些疯狂，但在线下他们和常人并无二致。靖酱甚至还经常在日常主动和人解释这个问题。

在靖酱看来，引导整个“饭圈”的“意识形态”，减少过激情绪，让追星尽量朝正向发展，这也是TF日报应该起到的“舆论导向”作用。

日报诞生之初有些迷茫混乱，成员也个性鲜明且迥异。小柚子回忆，十二罗汉当天刚认识后，大家是以边玩边闲聊的状态做事，你一手我一脚地做出了第一期日报。每天需要整理、编辑、发布TFBOYS的各种新闻，闲聊时只需在QQ群里吼一声“谁有空”，所有人都会嗷嗷地冲上来。

但就在创立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TF日报的微博粉丝就从0迅速涨到了五位数。TF日报的成员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也从12人迅速扩张到了50余人。

靖酱恰好是在扩张期加入的。她常常看见50余人的QQ群同时闲聊，表情包、段子横飞，效率太低，没办法真正做事。随着成员迅速增加，吼一嗓子的方式再也无法维系。日报不得不在一群个性迥异的粉丝中，构建起一套成熟的管理体制。

这个时候，小柚子、傻人、靖酱开始琢磨，一份“报纸”需要什么。日报开始明确岗位，采编、文案、美工各司其职。采编要求空闲时间多、对“饭圈”信息涉猎广，选取素材有判断力;文案要求有文字功底，新闻等相关专业优先;美编则要求熟用PS等制图软件。

日报后期还加入娱乐文案、编审、审核等岗位。娱乐文案要求脑洞大、懂幽默。编审要求整理素材，提高文案的连贯性。审核则是在上述流程完工后，对报纸的素材内容、文案措辞、版面设计整体把关。

经过了五六十期的磨合，这个流程逐渐明确下来。在很多人眼中，粉丝群体都是小打小闹，毫无章程可言，但TF日报在日复一日中不断完善体系，后期甚至规定了各岗位明确的交稿时间、交接方式。俨然成为了一个半专业的媒体。

如今，无论节假日还是工作日，日报的各个QQ群里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早上不到8点，采编群中就有专人全天候收集微博截图、整理TFBOYS一天的新闻信息。日报还专门组建了一个“打卡”群，每天下午4点，坐班”的成员会按时出现，在QQ群中喊着“帅气的新闻文案和编审审核卡”“准备出去浪的新闻美工卡”“上工的娱乐编审卡”……下午6点前打卡结束，7点左右，采编群一声“截稿”，立马有专人把素材打包发给编审，编审对素材进行整理、筛选、排序后，又转交给文案组，文案组配上文案，再转交美编组，美编组配上版头，修饰好版面后再交给审核人员，确认无误后，再由推广人员发布到微博、微信公众号、Lofter、QQ部落等一系列社交平台上。就这样，每天凌晨12点左右，滚烫的TF日报都会新鲜出炉。

此外，TFBOYS粉丝圈也有“政治敏感”，很多高压线是不能触碰的。比如，粉丝圈分为团饭（王俊凯、王源、易烊千玺三个人都粉），CP饭（只粉三个人中的两人），唯饭（只粉三个人中的一人）等一系列属性，不同属性的粉丝群之间，有时会产生“意识形态”对立，从而引发摩擦。

公众号“娱乐资本论”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随着TFBOYS从走红到现在，粉丝也在不断地变化迭代，从团饭一家独大，到团饭势力日趋削弱，唯饭、CP饭茁壮生长，粉丝团体间的种种摩擦，助推了粉丝群体的向心力和自我认同感，也让粉丝群体产生了严密的组织性和强大的动员能力……粉丝们被“战争”裹挟……

在日报成员看来，这种说法言过其实，甚至有些隔岸观火式的不负责任。但饭圈有时确实会有一些敏感的“红线”不能踩。比如，王俊凯、王源、易烊千玺的名字如果顺序排错会引发部分粉丝不满。“三小只”出镜频率也需接近，否则可能会有人“挑事”。

又如，日报曾不慎采集到一个“毒唯”（“毒唯”指“唯饭”中的毒瘤，刻意挑事滋事，中伤TFBOYS中非自己偶像的人）发布的微博，引起了部分粉丝对日报的质疑。这类“踩红线”的事件不止一次，几次教训也促成了今天的层层审核。

后来，为了避免和其他粉丝组织的纠纷，靖酱定下“规矩”—争做饭圈正能量，爱报卖报低调实干。组内画风欢乐傻白甜，积极努力天天向上。组外画风低调理智，不参与饭圈琐屑事。建议不暴露组员身份，维护日报的神秘和安全，做个专业日报托。

从二次元到三次元 随着偶像一起成长的小社会

对于大多数成员来说，日报不仅是一个粉丝团体，更是一个年轻人的社交平台。今天日报的90多名成员，大多数都是90后 “阿姨粉”。她们或是还在上大学，或是大学刚毕业。其中只有两三个80后，男生更是只有一人，被日报视为“瑰宝”。

1988年出生的栗子是日报里少有的80后歌手。她在TF日报十分活跃，丝毫没有80后的“年代感”。她擅长使用颜文字、喜欢刷表情包，甚至连她的微信头像都是神烦狗“doge”。不熟悉她的人很容易因为她的文字和语气把她归为95后。当记者好奇，为何80后还能被“圈粉”时，栗子回答称，“哼！拿年龄说事我就不开心了。”

从1988年出生的栗子到1998年出生的新一批日报成员，年龄跨度长达10年甚至更长。但是在靖酱眼中，较大的年龄跨度并没有带来沟通障碍。某种意义上看，TFBOYS的粉丝心态比较年轻，粉丝圈共性文化能够很大程度上抹平代际差异，让80后95后在同一个“梗”下无缝沟通。

小柚子进一步解释，日报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组织，她在加入之前，从未接触过二次元，但照样逐渐融入其中，后来她会因为王源喜欢漫画而慢慢接触到《黑子的篮球》等一系列漫画。与此相反，傻人在发起日报之前，是一个“非常二次元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对三次元世界感兴趣”。

总体而言，日报的成员都在18岁以上。TF日报诞生之初，TFBOYS粉丝圈主要以还在上大学的“阿姨粉”为主，后期TFBOYS走红后，大批小学、中学阶段的“萝莉粉”才喷涌而出。

日报大部分成员都带有亚文化和二次元属性，性格开朗，话题丰富，逗逼多、脑洞大、气氛很容易活跃起来。最终形成一个粘性、向心力极高的组织。他们可以不为利益，只因为兴趣爱好凝聚在一起。

相似的年龄区间、共同的兴趣爱好，乃至价值倾向，日报成员因为日报聚集形成大社群。大社群又因为个体特色逐渐分化出小社群。这种“叠屋架床”的结构，让日报成员在线上紧紧粘合，甚至逐渐渗透影响他们的线下生活。

TF日报大群衍生出的兴趣群组有代购群、考研交流、XX电视剧讨论群、PS培训群、特产交换小队……每一天TF日报的各群都在叽叽喳喳讨论TFBOYS新动态、交流自己生活中的趣事、烦心事。讨论太过热烈时，一小时不看QQ可能就会亮起99+的小红点。

傻人一直觉得，一群人不为金钱，只为兴趣爱好聚集在一起十分酷。按理来说，日报作为微博大号距离盈利只在咫尺之间，不过靖酱从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一旦谈到钱，那就变味了”。

记者曾经在TF日报某个微信群中问了一句，为什么TF日报凝聚力如此之强，日报成员摩卡说，“因为爱呀！大家都是为爱而不是为了利益走到一起。日报每一个人都做了很多事情，都很了不起。”摩卡恰恰是以日报为平台，以追星为动力去学习摄影、PS、剪辑视频等技能，毕业后找到了相应的工作。

靖酱觉得，日报给她们带来了更大的成就和自信。在日报她们会竭尽所能超越自己，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限。在TF日报成员来看，他们没有高大上的理念，全靠自觉自愿，这样构建起一个低成本、正能量，而且还井井有条的“自组织”后，不断地进行有序化，最终成为一个巨大的“小社会”。整个TFBOYS粉丝圈有着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小组织，最终引发了TFBOYS粉丝圈的排山倒海之势。

不过，随着成员年龄不断增长，日报也面临着“老龄化”的问题。

如今，日报早期成员基本都已经或接近毕业。小柚子、傻人、靖酱都陆续步入社会。初创的十二罗汉早已因为工作、生活等一系列问题，飘散回归生活。部分成员虽然依旧喜欢TFBOYS，但逐渐转为路人粉。

2014年年底，小柚子回国工作，虽然依旧心系日报，但逐渐淡出了日常管理。随后，靖酱代替小柚子担负起了日常管理工作。今年，靖酱工作逐渐繁忙，让她有时感到力不能逮，不过她依然会把三分之一的重心放在日报之上。

但小柚子和傻人认为，人就是这样慢慢长大的。TFBOYS曾经承诺过“十年之约”，TF日报也说过要做“十年日报”。但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十年都在一个二次元组织上倾注如此多心血是很难的。“最重要的是，TFBOYS的状态是不可控的，他总会走到尽头。”说到这里，小柚子似乎有些伤感。

截然相反的是，靖酱不像小柚子一样悲观，她更多是活在当下。在她眼里，追星是为了开心，做日报也是为了开心。“十年之约”不一定能够走完，但TF日报始终是TFBOYS的励志者，“四叶草”（指TFBOYS的粉丝）也会伴随着TFBOYS逐渐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