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章
看麦熟(节选)
刘成章
画稿给我看。这一看可把我吓坏了,奇胖的、极瘦的、不穿衣服的(当然是男同学画的)、长胡子的、发如乱柴的、涂了口红的(多半是女同学画的),全是我,每幅上端都大大咧咧地写了我的名字。老师一边骂一边笑,最后我也乐了。
陆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真的不该生气。如果画得很像就成了照相,美术课本不是照相馆。同学们乐呵呵地画你,其实也在画出他们自己。这才有意思。
我为什么被这般“糟蹋”?因为我站在台上,突然成了公众人物。全班同学仰望我,因此也取得了随意刻画我的权利。画得好或不好,都写了我的名字,但与我的面貌形体关系不大,只取决于各位同学自己的水平。教师一
一为他们打了分,这些分数都不属于我,属于他们。
我们坐在同一个教室,拥有同一位老师,大家愉快地端详了我整整两节课,连故意歪曲都让我高兴。
说完了这件事,今天为我感到冤屈的学生都笑了。
肥沃的关中平原,向以盛产小麦著称。从头年冬到次年春,走到田野上,那儿十有八九都铺着日渐加厚的小麦的绿毡。而到了清明节呢,农谚说:“清明麦子埋老鸹。”麦苗儿比站着走着跳着的乌鸦都高了。于是,田野处处,不再是绿毡了,而是厚可盈尺的绿绒被了。而清明节又好像只属于唐诗人杜牧。自从杜牧吟了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千百年来的清明节,就总是打着杜牧的印记,含着杜牧的声息,就总是杜牧的诗和雨啊,纷纷,纷纷。现在,几乎说不清是杜牧的诗还是清明的诗,杜牧的雨还是清明的雨,反正它纷纷,纷纷上午,纷纷下午,纷纷晚上,纷纷第二天早晨的七八点钟,把一块又一块的绿绒被,纷纷成了贵妇人的床上之物,绿光闪烁,好不喜人。从此小麦就可着劲儿长了,那绿绒被便膨起来,膨起来,一天一个高度,一天一个样子,直至像隆起的海浪碧波,涛声震响。这时候,一群天真烂漫的娃娃,不知从什么地方逮到了信息,说大海最是好耍处,便一齐相约跳入小麦的波涛里,游泳啊戏闹,戏闹啊游泳。但高站于云端的太阳喊道:那哪里是娃娃呀,那是风!
风,大概被太阳的喊声所烫,不再是浑身湿淋淋的娃娃似的清凉的了,扑在人怀里热烘烘的。
忽然有那么一天,人们热得都想剥光了衣衫,转脸看时,迎风摇摆,一浪推着一浪,有时候还发出哨音的麦梢儿已经黄了。
而麦梢儿本来是绿色的,像韭菜那么绿,像柳树那么绿,像野草那么绿,像它自身的叶叶杆杆那么绿,但是现在却变成黄的了。麦梢儿有了金子一样的颜色。最金亮的是那从裹着麦粒的苞皮间直刺上方的麦芒,根根都像正在放电的金丝,电火花在它的尖端闪耀。
麦梢儿的这一变化是一种信号,一种大动员的信号,一种摩拳擦掌的信号,一种龙口夺食的信号,一种即使是八十老翁也不能不下床的信号,它强有力地触动了每一个庄稼人的心。每颗心跳动的节律都加快了。而跳得最快最欢最美丽的心,却都装在婆娘们的肚子里面。
(责任编辑 李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