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形容小孩处于懵懂状态,全然糊里糊涂,叫做“没开窍”。我小时候,就是个没开窍的小男孩。
我上过幼儿园,在今日北京帝王庙的东小跨院里。妈妈后来说:舒乙小时候上幼儿园完全是走形式,终日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呆若木鸡,毕业时,幼儿园很不好意思地也给他发了一份结业书,是坐“红椅子的”,意思是排名倒数第一。
抗战后期,我到了重庆北碚,在那儿一共住了6年,在北碚朝阳小学念了四年,直至小学毕业。
我入校后依然愚钝,每次考试成绩均属下等。父亲昵称我为“傻小子”,以为一切正常,不必担忧。他经常仔细地观察我,在我的各种日常行为中找出许多有趣而可爱的细节,还详细地讲给他的朋友听。妈妈则不然,常常在课余费劲地辅导我,练习用注音符号拼音。我全然不知四音为何物,妈妈一脸苦笑,频频摇头,以为此子不堪救药。
这样,熬到了四年级,我的名次居然一点一点前进,进入了前几名,还当了班长,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像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似的。
那个时候,学校里已经有学生会,实行学生自治,即使是小学也要实行。一来二去,我竟然当上了全校的学生会主席——是选上的。
父亲认为这一切都极有趣,他买了一只鸭子,叫我送给级任老师,郑重地写了一张条子,说“奉上肥鸭一只”,还签了自己的名。他可能觉得这个学校的气氛不错,又自然,又活泼,傻小子竟然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好玩好玩。
顺其自然,这大概是父亲的儿童教育观里最核心的东西。和这个观点相反则是拔苗助长,愣把大人的意志强加到孩子的头上。其实,不管多笨多傻的孩子,自有他自己的爱好和专长,这几乎是天生的。顺其自然就是要顺这些与生俱来的专长和爱好,不逆着它,让它自然发展,走到哪儿算哪儿。
比如说画画。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对齐白石有了兴趣。原因是妈妈由北平带了两张齐老人的画到重庆北碚。一张画的是一群小雏鸡,是一张齐白石的精品。父亲极喜爱,挂在屋中,常常一个人对着它默默地欣赏,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来了客人,他会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这张画的好处。
还有一张是由两小幅斗方裱在一起的,一方蟹,一方虾,也是齐白石的拿手。
在旁听父亲对朋友的讲解中,不知不觉我爱上了画小鸡画虾蟹,完全是模仿,居然还有点像。父亲大为得意,来了客人,他会大叫:“傻小子,把你的小鸡拿来看看!”他本来十分反对来了客人让小孩子当众背唐诗的那些庸俗做法,认为是一种摩登父母拿小孩当玩具,培养“出窝老”的恶习。可是,傻小子自己画小鸡在他看来,这是孩子自己的兴趣,是天性的流露,值得鼓励。
父亲还教过我打麻将,是数番的那种,很复杂,动脑筋做牌,只玩不赌。他常带我上四川那种老百姓的茶馆,一坐一下午。他还带我去看他的朋友,丰子恺先生来到北碚,父亲就带我去看他。
夏天父亲晚上乘凉时,给我们全家讲美国小说,大概是白天他念英文,晚上用自己的方式再给我们转述。那时,他对战争题材小说特别有兴趣,写完了《火葬》,正在酝酿写《四世同堂》。父亲带我上过公众澡堂子,一口大池,热气腾腾,男人们在里面边泡边聊,非常热闹。
就这么着,我在父亲不是教育的教育下,渐渐开了窍。在玩耍中成长——多么好的教育理念啊。
由倒数第一变成正数第一,这就是我开窍的日子。小学毕业了,我考上了重庆南开中学。
(山高摘自《新华每日电讯》2016年2月26日,图/丰子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