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莎
岩画与江水:左江流域独特的岩画遗址类型
●张亚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独特山川地貌与经济环境是当地文化历史培育的环境基础。研究花山岩画的独特性,势必先要从这一方水土说起。左江流域岩画作为岩画遗产存在最为突出的特点,在于其所有岩画存在地点在地理地貌上的高度统一。试想,一个岩画密集分布的区域,80余个岩画地点其存在位置及地理地貌几乎完全一致,可以说是整个世界岩画宝库中绝无仅有或非常稀有的,而这背后所反映的是岩画文化对于左江流域这一特殊环境的高度依赖。
世界上确实有不少岩画区内的众多岩画点在选址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我国北方岩画系统内,岩画地点大都位于山沟崖壁,这些沟内岩壁的朝向、高度及岩画所在位置也相对比较一致。通常一片丘陵或一段山脉的数个岩画点,地貌地形有相似的情况也比较常见。因此在岩画调查时,调查者一般也都会对岩画朝向、岩画点地貌、岩画所刻或所画高度等指标有所记录,试图从中寻找到某些规律性。但是,研究者们通常也会遗憾地发现,这种规律性的东西并不太多,一个地区出现的若干个岩画点,它们的图像风格或表现内容,可能相对一致,但岩画遗存所在的地貌或位置,却并不太相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差别,有时差别还挺大。事实上,高度统一的岩画地点选择,在早期人类的岩画世界里,很难做到,原因很简单,即使是今天,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也只能依附自然、利用自然,而不可能创造自然,何况早期人类对于自然的敬畏之心如此强烈,他们只能选择利用自然本身的原态。也正因为如此,左江流域岩画地点在地理环境与地貌上的高度一致便成为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也是我们格外关注的理由。
应该说,大部分岩画所在地的地貌都会有些不同凡响的地方。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岩画研究者,在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岩画勘察与研究过程中,逐渐意识到岩画点地貌的特殊性可能与岩画所在地本身可能拥有某种特殊的“灵性”或“神性”相关。愈来愈多的研究者强调在岩画图像与岩画地点之间寻找神秘联系,认为必须在岩画点选址的勘察上下足工夫:勘察岩画遗址对地貌的全面观测,地貌特征的现场描述与记录,地理环境三维立体复原,岩画拍摄时不同角度的变换以确定岩画制作者原本站立位置的推测,等等,都是岩画图像研究的基础环节。
绝大多数岩画作为地表文化遗存,通常都是一种相对孤立的存在方式,即便附近有一些考古文化遗址,彼此的关系也很难真正建立,更何况不少岩画遗址周围并没有居住或墓葬遗址。相当多的岩画遗址,实际上是在远离人们日常生活或埋葬的地方,岩画遗址不在日常生活区域,可能是因为群众性祭祀的需要,岩画制作场所大多会选在一些山口、河滩的开阔地,还有的则在巨石林立的神圣地点,这些地点通常远离族群日常生活的区域。笔者在考察北美印第安岩画遗址时也发现类似现象,一些早期印第安人的岩画点距离村落遗址相当远,而被选为岩画点的地方不是岩石巨大或奇特,便是山势极为险峻,显然这样的地方应当具有某种神奇性质。当然不排除有些岩画点可能与日常起居的村落重叠,这样的岩画图案更像是日常生活中的某种符号或标识,有的则明显与生活中的神灵崇拜有关。今天,我们已经意识到岩画遗址实际上与常见的早期居址或墓葬等考古文化遗址不同的地方,是其目的与功能的特殊性,它们往往是某些族群早期宗教活动的特殊场所,抑或是某些族群特有的标识或符号文化。
当然,岩画遗产作为地表文化遗存,它们在今天看来似乎是一种孤立的存在,但实际上一定是某些早期族群社会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与它们密切相关的一定还包括了日常聚落与葬俗等方面的内容。如果不能让岩画与居址、经济模式与埋葬习俗等物质文化生活建立起联系,岩画功能与意义的探寻便缺乏根据,因此建立起这样的关系,一直是岩画研究努力的方向。只是通常在岩画遗址周围很难寻找到史前或早期的考古文化遗址,尤其是居住的聚落遗址,左江流域岩画地点周围的情形也是如此。左江流域的岩画点在其存在地理位置以及地质地貌上有很多相似处。首先,这些岩画点的周围很少有民居村落,甚至没有人居住(见图1),至少当代如此。不少岩画考察者与研究者都注意到,左江流域有岩画的地方并不适合人们居住。当然,这一点基本上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岩画点的共同特征。
图1 左江流域岩画地点周围很少有居民村落
空间或场域的宽阔常常是岩画地点的另一个特点,即使是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洞穴岩画,也是一种“深洞”类型,洞穴内部空间很大,足以提供人们活动的场域;而中国新疆与内蒙古西部的“浅洞”岩画地点,洞穴本身虽然很小,但洞穴面对着很大的空旷地。研究者发现,岩画点所在位置往往是一些开阔的山前地带或宽敞的草滩上出现突兀的巨大岩石堆的地方,还有的在巨大的岩石缓坡上,对面或四周有山,这样的地貌通常都很开阔。大多数岩画点的选择适合大规模人群活动可能是一个重要条件,但是这样的地方往往并不适合人们居住,风大、日晒、雨淋、雷击等,完全没有遮蔽处。
岩画地点的这种地貌特征,与出现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并主要流行于青铜时代的巨石文化遗迹,似乎有很大的相似性①Donna L.Gillette,Mavis Greer,Michele Helene Hayward,William Breen Murray:Rock Art and Sacred Landscapes,New York:Springer,2014.。无论是地中海,还是大西洋沿岸的巨石建筑遗址,主要位于草滩原野这类开阔地,学者发现它们的主要类型有三:一是墓葬;二是列石或巨石阵;三是神庙。三者功能不同,却同样都具有开放性,目的是提供开阔场域以便人们举行群众性的聚会或活动。它们虽然功能与目的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不属于人们日常生活的场所,因此这类遗址通常都与早期人们居住地距离较远。岩画地点的选择,与这类巨石文化遗迹有相当大的一致性。早期岩画制作的功能大多与社会群体的祭祀活动有关,而真正群众性的祭祀活动通常会选择一些当地人民认定是具有“通神”性质的地点,这种地点,首先它在地形地貌上还应该具有某些特殊性,即所谓的圣地或神域②Umberto Sansoni:The Shamanic-ecstatic Hypothesis for the Alpine Rock Art of Valcamonica,Edited by Elvira Eevr Djaltchinova-Malec:Art And Shamanhood,Polish Institute of World Art Studies&Tako Publishing House Budapest-Warsaw-Torun,2014,pp.9-11.;其次这类地方还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场域空间以供较多人活动;再次从岩画角度看,合适的岩壁或石壁的选择,即“画布”的选择同样很重要。因此,岩画地点的选择通常会距离人们日常生活区域较远,这大抵也是为什么岩画遗址总显得孤立,很难与周围的其他文化遗址建立起关系。
图2 图片的左侧是宁明花山岩画地点,它不仅面朝向江水,而且对岸还有平坦的台地
左江流域的岩画大部分集中在江河两岸(见图2)。在广阔的江面行船时常常可以看到被装饰在崖面的岩画。这就意味着左江岩画不仅处在一个开阔的地方,而且从远处合适的地方可以被看到。当时在左江流域活动的族群选择江边的山面作为涂绘地点,一定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太阳的光线、周围的景观、环境音效反映出作画地点的某种特殊性。自古以来,当地人对这里崖壁上的人物绘画,多用“仙人影”、“仙山”、“仙岩”、“仙女”、“鬼影”等称谓,也给予这些岩画一种神秘飘渺、恍若莫测的印象。这种现象我们在最早记载宁明花山岩画的古籍中也可发现。南宋人李石编著《续博物志》卷八中云:“二广深溪石壁上有鬼影,如淡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①〔南宋〕李石:《续博物志》,成都:巴蜀出版社,1991年版。清代中期嘉庆年间编撰的《广西通志》卷一百零五中记:“新宁州东南三十里有画山,山岩上有‘仙人形’。”清代编修《新宁州志》记载:“画山在城东二十里旧村庄,常现灵异,有仙迹云。”可见人们都认为这是神圣的地方,崖壁上的图案还带有某种飘忽不定的“仙气”。
如果一个地区岩画点的数量本身有限,三三两两的岩画点,彼此距离很远,岩画点岩画个体图像的数量也不多,三三两两的图像,稀稀落落地存在于山间,那么,无论是岩画图像本身,还是岩画点所在位置,都很难让人们有更多的联想,抑或说这些零星或散乱的信息很难提供给人们更多的信息。广西左江流域岩画的难能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它在局部地区分布密集,图像数量庞大,且岩画地点的地理地貌非常相似。据最新统计②根据广西第三次文物普查资料。,已发现的左江岩画点已达81个。左江岩画主要分布在崇左市的扶绥县、左江州(原崇左县)、龙州县、宁明县、大新县。岩画点沿着左江形成岩画分布区。最西边地点是龙州县岩拱山(东经106°48′40″,北纬22°14′16″),最东为扶绥县仙人山(东经107°56′4″,北纬22°43′ 29″),最南为宁明县珠山第一地点(东经107°2′47″,北纬22°11′15″),最北为大新县画山(东经107°4 5′10″,北纬22°11′15″)③覃圣敏等:《广西左江流域崖壁画考察与研究》,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第21页。。绵延200多公里的范围内,分成五个岩画区域,分布着81个岩画点、189处岩画,合计5000余个图像,其岩画点的分布在局部地区内已经算得上是比较密集的,而这81个岩画点内的许多处岩画所在地,其地貌特征又如此相似,自然会引起人们强烈的关注。
这种高度的相似性表现为:一、大多数临江岩画点位于临江处的江水拐弯处;二、所有岩画地点都是在一处喀斯特地貌中的峰丛岩壁,且绝大部分岩画都被绘制在临江的岩壁之上;三、绘制岩画的崖壁全部为灰黄色的石灰岩崖壁;四、相当部分绘制岩画的地点附近有岩洞或岩石缝隙;五、绝大多数岩画绘制的位置很高,并不适合人们在近处观看。
由此看,广西左江流域岩画地点的突出特点,概括起来有三点:一是岩画地点与水的关系,其所在位置以临江与临江拐弯处为主;二是岩画地点与一种特殊的山崖地貌相关,即与当地的喀斯特峰丛(石灰岩)崖壁相关;三是岩画所绘制的高度,其位置之高而不适宜近距离观看岩画的全貌。
然而,广西左江流域岩画点在选址上最首要也是最为突出的特点,还是与左江这条河流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有人说左江岩画是一种江水岩画,确实是点明了左江流域岩画的基本特点。但如果仅仅因为左江岩画是一种与江水有关的岩画类型,这也并非只有左江地区岩画才独有的特点,因为中国境内还有其他流域的岩画,也同样属于江河岩画,尤其在中国的西南地区,这种现象并不特殊。20世纪90年代发现的云南金沙江岩画也是分布于金沙江两岸的岩画遗存类型,另外2009年发现的湖北巴东县天子崖岩画也与长江支流有关。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西南地区一些岩画点,今天可能离河水比较远,但早期却也是位于古河道旁,贵州地区不少岩画点的分布也显然与当地的河流有关,例如贞丰岩画点,现在那里虽然已经没有河流,但古河道的印迹十分清楚。自古以来,人类居住与水的关系极为密切,早期人类选址,通常都首先会考虑到傍水而居,因此仅以岩画选址在水边,似乎还不足以反映出左江岩画地点的独特性。
几乎所有研究广西左江花山岩画的研究者都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左江流域的岩画地点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岩画地点不同,几乎绝大多数的左江岩画都被绘制在临江悬崖的崖壁上,崖壁对面是滔滔不绝的江水。
研究者普遍注意到左江流域岩画的画面石壁多朝向南面,也有朝向东或西面,但没有朝向正北者。研究者认为,这与当地壮族居民约定俗成的居屋朝向相一致,说明当时人们对于作画崖壁不仅在颜色方面,而且对于崖壁的朝向乃至所处位置,都是有选择的,并可能赋予其中某种神秘观念①覃彩銮、喻如玉、覃圣敏:《左江崖壁画艺术寻踪》,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
图3 左江崖壁岩画通常都面朝向江水
岩画的画面大部分朝南或基本朝南,自然是与阳光有关,意味着通过岩画的崖面可能在阳光下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由宁明县花山岩画保存环境可知,虽然其日照时间较北方短些,但岩画画面在每天的12点以后会受到阳光的直射,与洞窟岩画相比,类似于左江流域这样的崖壁岩画(见图3),会经常接触到阳光②黄亚琪:《广西左江流域岩画蹲踞式人形符号研究》,北京:国家图书馆博士论文文库,2012年版。。目前国际岩画界也有提出一个光线分类法,即全球岩画从光线角度看,可分为全日光、半日光与无日光三大类型。在所有的岩画存在类型中,洞穴岩画完全没有日照条件,岩厦类型岩画属于半日光类型;而崖壁与大石岩画有充分的日照条件③保罗.G.巴恩:《冰河时代的露天岩画:超乎意料与难以接受——学界对于旧石器时代露天岩画的认知史》(张亚莎译),载《岩画研究》(2015中国岩画青年论坛论文集),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69-370页。,而后两者的区别在于大石岩画通常画面朝上,直接日照条件下反而不利于岩画的观看。长年在内蒙古自治区调查岩画的考古学家盖山林曾感叹说,那些刻画在石丛岩盘上的岩画,只有在旭日东升和夕阳西下,抑或是阴雨薄云的天气,才真正能够看清楚,也就是说,只有日光斜射在岩石表面上,你再去看那片岩面,平时看不到的岩画图像就仿佛自己从岩石蹦出来似的,一个个地清晰地浮现出来。西藏藏北高原上的加林山岩画被当地牧民称作“神画”,就是基于这个道理。牧民们说,这些图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它们是石头中的精灵,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能看到,有幸看到的岩画图像者,一定是神所赐予的。因而,能够利用阳光条件观看岩画者,大抵只有崖壁岩画这一种类型,而这种类型的岩画,研究者们发现通常都会面向南或东,朝北的岩画数量极少(只有在一些比较特殊的条件下)。也就是说,岩画朝南或朝东在崖壁岩画类型中应该是比较常见的现象。
笔者以为,在广西这样一个热带湿热气候条件下的地区,阳光或日照本身可能并不是一个特别为人们所关注的主要气候因素,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学者认为,炎热的中国南方不太可能是“日神崇拜”神话流行的区域。广西壮族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主神是雷神或龙神,也证实这一区域的人们崇拜的自然神灵,属于水神系统。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左右江流域是一个河流分布密集的区域,年降雨量也在1000毫升以上,这里绝对不应该是一个缺水地区,但为什么在壮族的神话传说系统中,雷神、龙神(蛟龙)才是最重要的大神?
广西考古发掘材料证实,至少广西中西部地区自新石器时代起便是靠水尤其是依赖于江河的贝丘文化占据其经济主导地位。广西考古学界认为,贝丘遗址、大石铲文化与岩洞葬文化,这三者是广西中西部地区包括左右江流域在内的土著文化传统系列①李珍:《贝丘、大石铲、岩洞葬——南宁及其附近地区史前文化的发展与演变》,载《中国国家博物馆刊》2011年第7期。。但在这三种类型的文化里,只有贝丘遗址明确显示为当地经济生计方式,大石铲文化只能作为一种相对单纯的祭祀文化遗存看待,至于岩洞葬文化则是一种葬式遗址,也就是说,至少后两者都不能直接证实其文化背后的经济模式就一定是稻作农业生产。应该说,整个流行于广西西南部新石器时代的贝丘文化遗址类型(桂南系统),清楚地反映出早期广西中西部地区的经济生计模式,是一种对淡水河流依赖程度相当之高且非常明确属于采集狩猎的经济方式,这种经济模式本身便决定了人类对江水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强烈依赖性。
无独有偶,除了岩画地点外,在左江流域与江水保持着非常密切关系的还有一类遗址,那就是被考古学家认定为属于广西新石器时代土著考古文化一支的贝丘遗址。为了配合花山岩画文化景观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尤其为了弥补左江地区岩画周边考古学文化研究的空白,增强左江岩画价值信息来源的真实度与可信度,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与文物局专门组织广西文物保护与考古研究所并联合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南宁市博物馆、崇左市壮族博物馆、广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在崇左各县区文物部门的直接帮助下,组成了20余人的左江流域考古调查与试掘组,于2013年的8月~12月在龙州、宁明、江州、扶绥等地展开为期4个多月的左江流域考古调查与试掘工作,对左江两岸进行了系统的考古调查,重点复查了沿江岩画点70余处,走访周边洞穴、谷地、台地以及河流交汇处阶地共200余处,复核和发现25个遗址。这25个遗址除1处为汉代城址外,其余24处遗址均为新石器时代遗址,其中贝丘遗址占20个,占全部调查遗址的80%(占全部新石器时代遗址的83.3%)②广西文物保护与考古研究所:《左江流域考古调查发掘研究工作报告》,内部资料,2013年印刷。。
史前人类“择地而居”,主要依靠当地地理自然条件生活,在居住选择上一定选择当时所处环境较其他环境优越的区域。广西西南部的左右江流域与其东部的邕江流域(南宁一带)北、南、西三面被低山丘陵所环抱,北面横亘大明山,西部耸立着西大明山,南与东南则有四方岭与十万大山余脉,在地理上呈现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这里河流纵横,左江、右江、邕江穿流其间,武鸣河、良凤江、八尺江、青龙江、镇龙江、黑水河、水口河、平而河、丽江、明江等大小支流密布,地貌特征以低山、丘陵、台地、冲积平原、溶蚀平原为主,而靠西部的左右江流域则更多岩溶地貌。这里大部分地区都处在北回归线以南,属南亚热带季风气候,阳光充足、雨水充沛、气候湿热。水域的丰富,温热的气候,使得这里水产十分丰富,也为南方新石器时代特有的贝丘文化提供了良好的形成条件。
贝丘遗址是广西新石器时代的一种主要文化遗址,特别是分布在江河两岸的贝丘遗址是我国内河淡水性贝丘遗址的代表,而左右江流域与邕江流域,尤其后者是广西贝丘遗址的主要分布区域。贝丘遗址一般地处河流的拐弯处或大小河流交汇处,为河岸第一级阶地,突出特点便是临江。遗址的地层堆积以大量淡水性螺蚌壳和人类食用后丢弃的水、陆生动物遗骸为主(见图4)。文化堆积层内文化内涵丰富,包含大量陶器、骨器和蚌器以及数量众多的墓葬。
图4 宝剑山A洞洞穴遗址地表堆积的螺壳
左江沿岸是新石器时代贝丘遗址比较集中的地区,目前已发现的20余处贝丘遗址有经过科学发掘的有江西岸、敢造、何村、江边、冲塘、舍巴、沉香角、宝剑山A洞洞穴(见图5)、无名山等诸多遗址,代表着左江流域明确的区域特点。主要特征为“地层中含有大量的水生螺壳,少量的水生、陆生动物遗骸,生产工具以打制石器、磨制石器共存为主,部分遗址出土的琢边石器特色鲜明。蚌器数量较多,有的遗址双肩蚌铲精美,锯齿刃蚌器很有特色。发现少量骨器,陶器使用很少,有的遗址甚至不见陶片”①广西文物保护与考古研究所:《左江流域考古调查发掘研究工作报告》,内部资料,2013年印刷,第124页、129页。。
图5 宝剑山A洞洞穴遗址采集的标本
左江流域岩画周边史前文化遗址有三种类型:一是台地贝丘遗址类型,共5处,其中宁明1处、龙州3处、扶绥1处;二是岩厦贝丘遗址类型,共8处,其中江州2处、扶绥2处、龙州4处;三是数量相对较多的洞穴遗址,一共有11处,其中7处为新石器时代贝丘遗址。考古调查与发掘的研究结果让考古工作者们意识到岩画与这些早期遗址之间存在一种关联性,而最突出的关联性恰恰也是这些遗址与江水的关系;尽管现在还不能说左江沿岸发现的这些新石器时代的贝丘遗址与左江岩画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有几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岩画点选址与贝丘遗址地点的高度相似性;二是相当数量的贝丘遗址周边都有岩画分布的现象;三是这次考古调查在几处贝丘遗址里发现了可能与制作岩画颜料相关的红色石料。
岩画选址与左江流域贝丘遗址在选址原则的一致性,首先表现在其选址都在临江尤其是临江拐弯处。左江岩画地点一般选择在临江峰林断崖峭壁上,对作画的岩壁有横面平坦度、纵向倾斜度及颜色等方面的甄选。考古发掘材料也显示左江流域史前人类的主要活动区域也选择在靠山临水的区域,这里水产生物丰富,方便当时的人类的食物集采与居住。贝丘遗址的文化面貌表明当时人类的经济活动以采集并食用根茎类植物、软体动物为主,狩猎陆地动物为辅。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这类新石器时代的贝丘遗址分布多是集中在岩画地点附近的台地与洞穴。调查统计显示,25个遗址中90%以上周边有岩画分布,洞穴遗址距岩画最短距离为1~50米左右,龙州棉江花山洞穴遗址的洞口距离西面的一组岩画不过2米,渡船山洞穴遗址距离岩画也是2米,宝剑山A洞洞穴遗址洞口左侧15米处有岩画,另外沉香角岩厦贝丘遗址上方仅10米处也有岩画的分布。这一现象至少说明在岩画地点附近很早便有人类居住或活动。
另外,2013年下半年的这次考古调查,还在龙州棉江花山洞穴遗址、沉香角岩厦贝丘遗址及下白雪岩画地点等3处遗址地表采集到疑似岩画原料的红色软石料,尤其是在位于沉香角岩画点下方的沉香角岩厦贝丘遗址扰土层里也出土了几块红色软石料。此类石料呈赭红色,质软、轻,不经研磨就可在岩壁上画出红色线条与图案,颜色与左江岩画颜色类似,在岩石上的渗透效果较好,普通流水冲刷也不易掉色②广西文物保护与考古研究所:《左江流域考古调查发掘研究工作报告》,内部资料,2013年印刷,第124页、129页。。经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科技考古实验室的微量元素分析仪器测试,这类石料含铁成分很高,并含有钡、锰、银等其他元素。这些软石料各微量元素比例如果与岩画颜料的成分配比类似,那么,这类软石料的发现将为左江岩画颜料来源的研究提供实物材料。
迄今为止,所有的左江岩画的研究者都注意到左江岩画与左江这条河流的密切关系,但岩画与江水之间真正内在的精神关联却始终很难说清。笔者将左江沿岸新石器时代晚期贝丘遗址与左江岩画地点联系起来,并不意味着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直接关系,抑或说制作左江岩画的人群就是新石器时代贝丘遗址的居民们,而是希望寻找岩画与江水之间,尤其是寻找制作岩画族群与江水之间的神秘关系。岩画地点与早期人类的贝丘遗址选址上的一致性,至少说明生活在这个区域的人们,在传统上有着对江水的某种依赖性,这种依赖不仅仅是一种精神的获取,也包括了经济或基本食物的获取。
较多研究者倾向于认为稻作农业生产方式是左江岩画产生的重要基础,理由如下:一、左江流域今天的经济生计方式是稻作农业,学术界也认为广西稻作农业至少发生在距今4000年以前,这个历史时段当然囊括了左江岩画产生的年代(战国至东汉)。二、左江岩画与蛙崇拜有明确关系,而蛙崇拜这一民俗及宗教信仰在很大程度上与“求雨”有关。《布洛陀传》中有青蛙是天神雷公的儿子的传说,大地干旱时,人们通过青蛙齐鸣向雷公传达信息,雷公就会降雨。对于稻作农业而言,水是命脉,青蛙崇拜之所以广泛流行于广西民间,也是因为稻作农业的原因。三、左江岩画的“临水”特征中大抵也包含有“祭水”功能,其目的与“求雨”相关,“求雨”的主要功能仍然是为稻作农业服务的。四、左右江流域相当多的地名都有“那”字,“那”是稻田之意,凡以“那”命名的地名都应当属于南方稻作农业文化圈。左江流域处于“那文化圈”的包围之中,花山岩画产生的经济基础自然应该是稻作农业。
但是,中国稻作农业区域并不限于广西西南部,被冠以“那文化圈”的区域大抵从华南直到西南,但这些地区并不普遍地有岩画这类遗存。也就是说,并非只要是稻作农业区域,就一定会有岩画,或者说稻作农业是岩画产生的必然条件。事实上,稻作农业可能在世界众多经济生态模式中,是距离岩画培育环境相对较远的一类,不仅如此,纯粹的农业经济类型同样是世界众多经济生计模式中距离岩画产生较远的一类,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岩画通常不发生在以农业为主要经济类型的平原地区,长江黄河之间的这个中国最大的农业产粮区、东北三江大平原、太湖平原与珠江三角洲大平原,几乎很难听到发现岩画的信息。
从全球岩画分布的地形图看,岩画主要产生在这样一些地区:首先是草原荒漠地带,因此整个欧亚大草原是岩画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中国的内蒙古、宁夏、新疆都属于这个欧亚草原岩画系统,当然,这个系统还包括更北亚的蒙古国、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更西部的中亚五国以及靠近地中海的阿塞拜江等国。我们称这类岩画为“草原岩画”或“石岩画”(因为草原与荒漠岩画所在位置大都在草原上的巨石或石丛上,这类岩画本质上属于大石岩画)。很显然,这类岩画发生地区在经济模式上是以狩猎牧放为主的游牧经济形态。
值得注意的是与荒漠岩画相关的还有一种沙漠岩画,当然岩画实际上并不是真正发生在沙漠里,而是较多出现在沙漠周围地区,例如中国著名的巴丹吉林沙漠岩画,其岩画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夹击的曼德拉山与雅布赖山上;另外北非著名的撒哈拉沙漠岩画以及中东著名的以色列内盖夫沙漠岩画,至于沙特阿拉伯岩画,其实也距离沙漠很近。这种沙漠岩画环境与荒漠类岩画的地理地貌非常接近,其实也属于“石岩画”类型,但这类岩画还有一部分实际上是出现在这些地区的洞穴内的。相当多的洞穴岩画属于较早时期,旧石器时代晚期岩画往往都出现在那种“深洞”里,我们将这类岩画称作“洞岩画”。无论是沙漠岩画还是洞穴岩画,其产生的经济基础都主要是采集与狩猎。
图表 世界岩画的经济类型与考古年代
另外,山间河谷与丘陵山地是岩画惯常的出现区域,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类地貌环境中,大峡谷地区往往是岩画分布相对密集的区域,中国西南诸省区的岩画往往都出现在这类地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类岩画遗址通常都与山石崖壁相关,所以这类岩画也多被称作“山岩画”,这类岩画依托的经济类型往往是采集、狩猎与山地农业的复合型经济模式。
再次是海岸线与江边,也是岩画的高发地带,尤其是海岸线。我们通常称这类地区为“水岩画”。这类岩画遗址所在地的经济环境显然是航海与渔业。“水岩画”不仅仅是岩画地点的傍水性,更是指向一种靠水生存的生计方式,如果说,纯粹的农业经济可能是与古代岩画关系最远的一类经济生计类型,而稻作农业也未必是广西左江流域岩画产生的真正条件;那么与之相反,早期人类的采集与水生物捕捞式的傍水生计方式,却一直在岩画界被认为是岩画,尤其是涂绘类岩画(rock paintings,petrography)产生的重要经济基础。从图表可看出岩画产生的经济文化类型,以狩猎与采集两大线索:其中狩猎经济可以说贯彻始终(A→B→C发展序列),而采集(D、E)是另一条线索。采集又分山地与水边两大类型,傍水型采集便主要是对水生物的捕捞。这以后又发现出复合型经济模式,所谓复合型经济模式多是指采集、狩猎与粗放农业的混杂。当然,尽管纯粹的农业经济往往不是岩画产生的“经济基础”,但到了青铜时代以后,岩画除了在相对纯粹的牧业或渔业地区发生之外,更多的则是出现在农牧结合或农渔结合区域,这已然成为一种规律①艾曼纽尔·阿纳蒂:《艺术的起源》(法译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张亚莎,女,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岩画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