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武
城市的喧嚣被客车甩在身后,返乡的心情急迫里带着轻松。
甫进村头,天已近晚。秋树婆娑,月影在望。有炊烟,有晚露,伴着月的清辉,在不经意间触发了诗兴:原来诗歌就在这乡村近晚的炊烟里,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到了浓得化不开的程度。我在村头下车,想体验久违的乡野暮景。一切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笔下多次出现的故乡小村依旧,静得像一幅画。四野平旷,蛩声入耳。西天最后一抹晚霞把色彩随意在天幕上挥洒,似是倾尽一日的力量试图留给我渲染极致的印象。浓墨重彩的大写意在乡人匆匆的行色中不讨巧\不媚人地铺排着。放羊归来的老汉,披一身晚霞,鞭声吆喝与羊咩犬吠相应和,处处自然,时时有趣。我仿佛天外来客,与这些真正的自然之子格格不入。
放下行李,在奶奶的捶布石上小憩,凉意袭人,心中却备感温暖,那是对家的渴望,是温馨的怀旧,是历经沧桑又长久疏离的感慨。摸摸平滑的纹路,嗅嗅苍翠的青苔,满怀情意。他们像故交等待着我的到访和归来,不嫌弃我的仆仆风尘,不聒噪我长时间的音讯不通。河边柳是上了年纪的时光记录者,应该存有我曾经水中摸鱼、河岸照影、树顶掏鸟蛋的儿时印记,也不会忘记我清明时给它留的伤痕、春来为它吹奏的柳笛音、夏夜在它怀里听到的乡情野闻。站起身,摸一摸粗糙的树皮,为它的隐忍无语叹服良久。手栽的白杨高耸入云。它的身下有我捉蚂蚱和蟋蟀时跌跤的印痕,也有割草时用镰刀在它身上刻下的符号,那一年高考落榜和父亲怄气时的泪珠似乎也还在。飘舞的叶片似是声声召唤,唤醒我的记忆,带我回味那青涩的过往。奶奶的笑声、妈妈的唤归声在空气里酝酿,跟清风应和。沉浸在玩乐里、投身于游戏中、迷失在熔金落日和迷蒙烟树里的我不舍离去,而它们的呼唤化成了线,我变成了恋家的风筝身不由己地飞回来了。
掌灯了,家成了温馨的壳,这壳里,爷爷的旱烟袋、爸爸收工归来的疲惫身影、妈妈为爸爸拂尘时的小怒、奶奶灯下纺线时墙上的留影,变成清晰的画,在脑海里映过,在田野的寂寞和夜幕的纯净里放大。我告诉自己,于这一切,这一刻,我不是过客,也不是看客,我是个归人。
年迈的爸爸早已经铺好了炕,躺上去,阳光的味道似与城市里的截然不同,那里面,有我舍不掉的亲情和化不开的乡情。菜已上桌,酒瓶已开启,茶也正浓,推杯与换盏间放开了束缚良久的心胸。这时候,肝胆相照,心底无私,那是在牢笼般的钢筋水泥和豪奢霓虹下体验不到的,那是放纵了身心投入天地宽阔里的惬意和自适。
几个月来,渴念在这一刻得以慰藉,但相见也预示着告别。我不知道,一旦离开,谁能为我梳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让我在这宁谧的时空里永安我的魂灵。
摘自《思维与智慧》,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