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
一、德国理论话语在现代中国的突然上升,是我长期以来都在坚持寻思的问题。即使只是从表面的事态来看,它在现代历史中都具有着“唯此为大”的地位。
二、不过更深一步来看,又正是“进步”概念的先行铺垫,才在现代中国的历史语境中,为这种德国理论话语的必然上升,铺垫了广泛的接受基础或思想温床。它使得类乎黑格尔—马克思的那种历史图景,也即把“冲突”视作必经的“上进”之路的观念,隐隐约约地成为在社会中先期存在的普遍共识,从而只等着某种“更高的”理论形态来予以道破。
三、再从使用语言的角度来看,这还要再追溯到一系列的语词滑移,即“天演→进化→进步→历史→伦理”。原本在英文中的evolution,至少在达尔文本人那里,只有适应环境而“演化”的意思,却绝无向上攀越的,即所谓“进”的意思。由此再来回顾,从一开始严复在中文世界里,就是把evolution翻译成了“天演”,也即“自然的演化”(natural evolution),这要比后来通行的所谓“进化”二字,要来得更加准确,也更不易产生误解。
四、就像许多令人困扰的现代汉语词一样,所谓“进化”一词,照例是从日语中引进的,唯其因为其表面的汉字形式,又很难从外观上向国人提示,这不过是个外语或外来词。学过日语的同事都知道,这个词被写作“進化する”,并读作“しんかする”。再进一步上溯,则evolution一词最初传入日本时,也出现过种种不尽相同的对应译语,如“淳化”“化淳”“进化”“演化”等等,直到一八八一年井上哲次郎在其《哲学字汇》中,最终将evolution确定为“进化”,其他的译名才不再流行于世。
五、无论如何,既然相关的语义已从“天演”滑移成了“进化”,那么,这个语词也就“打包”引进了“进”这一层意思。如果仅从科学史的角度来看,这种错误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如果换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这却又是意义重大和影响深远的。正因为有了这种生物的“进化”,也就反转过来,在向作为某个“物种”的中国人提了醒:在自己的“落后”和“挨打”之间,存在着正相关的紧密联系。沿着这种逻辑,即使这种“挨打”从微观的角度来看,应当属于打人者所犯的错误,但如果换从宏观的大势来看,仍要属于挨打者本身的错误。
六、如果说,正是在启蒙时代的“哲学家的天城”里,在对于“上升”的普遍乐观信念里,“演化”观念难免要被理解为“进化”观念,而“进化”观念又难免要被理解为“进步”观念,那么,正是在人类社会的层面上,同时也作为生物进化的最高目的,人类立场的“进步”又必然展开为“历史”,由此也就有了节节上升意义上的“历史”,或者历史决定论意义上的“历史”。与此同时,对于这种总处在“进步”中的“历史”,人们就给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要么是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要么是恩格斯的“平行四边形的合力”。
七、人们既然已在历史决定论的意义上,确认了历史自身的合法性,那么在他们看来,历史本身也就应被转化成历史主体;相反,倒是以往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类,突然成了可被历史改造和利用的客体。进一步沿着上面的逻辑,历史本身也就被独断地认定为,它本身就带有绝对的、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正当性。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人们转而惊奇地发现,“历史”本身竟突然变成了这样:它已经没有理由不被认作“伦理”本身了。就像黑格尔那个著名的命题所说的—“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
八、为了能昂奋地攀越到食物链的顶端,或者说,为了努力不被弱肉强食的规则所吞噬,人们便只能去唤起自己的努力,去加速或阻断自然的演化过程。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就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样的一种加速度或角速度,既然是认识到了和顺应了历史本身的趋势,也必然就是符合伦理道德的;而如果传统的道德对此还不能认可,那么,就干脆需要对这种道德本身也进行改造。这种渴望成为“胜利者”的逻辑,当然也可以说是“强盗”的逻辑。然而却不要忘记,所有这一切的强横野蛮,都曾经表现为实际的“历史”轨迹;而且,已经覆盖了“伦理”标准的“历史”,还给所有这一切非人的恶性,打上了“正当”或“合法”的印记。
九、由此看来,跟史华兹当年做出的判断正好相反,并不是由于中国人从英国的沉稳,倒向了法国的急切、躁动与骚乱,才在现代中国由于这种偶然的错误,而导致了“革命话语”的兴起。相反,严复对于达尔文主义的率先译介,正说明中国对于现代世界的认识,恰恰是始自英语世界的文献。只不过,英伦也同样属于现代世界,而且还是最先缔造了这个世界,所以,在它的话语和法国话语之间,既然同属于一个现代的家族,就并没有值得如此夸大的差别。正因为这样,曾在那里盛行过的斯宾塞—达尔文的思想,也就和从那里派来的贩毒炮舰一样,都已足够让积贫积弱的中国人震惊了。
十、恰因为这样,我们就更容易从总体上意识到,那其实正是当年在欧洲流行一时的现代思潮。唯其如此,作为膨胀内压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跟斯宾塞对于生存竞争的肯定相仿,黑格尔的以内部矛盾为发展动力的哲学,才会如此肯定社会层面的对立,以及这种对立的外部爆发形式。—正因为这样,这位德国哲学家的历史观,从来都是肯定和颂扬战争。也正因为这样,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马克思,更是把斗争,特别是阶级斗争,看成人类历史进步的基本动力。
十一、我们也都知道,尽管马克思也曾嘲笑过达尔文,然而越是到了他的生命晚期,他的个人理想也就越是表现为,能像生物领域中的达尔文那样,既充满挑战、绝对刺激地带来认识上的革命,又无可否定地、简单明了地获得事业上的成功。不过,如果看穿了的话,这里发生的事实无非是,亚伯拉罕宗教的某种意识又转而促使人们,反过来利用达尔文的学说本身,创造出新型的、以“进步”历程来验明正身的,并且以“历史”名义来自我展现的“绝对”。这样一种作为造物主的“绝对”,尽管有其各种的表现形式,尤其是有着黑格尔—马克思式的表现形式,而分别显现为“世界精神”或“历史合力”,但终不过是上帝观念的某种代称而已。
十二、由此就自然说到了“革命”的概念。这个语词原本有其含混之处。从语源上来讲,它一方面和“艺术”“宗教”“经济”“文化”等一样,原本就在中文里另有一层意思,但另一方面,却又在近代被日本人拿来“拉郎配”,去跟某个西文语词进行了固定的对接,并由此而涵盖了原本不同的东西,既有中国古代“革除天命”的意思,也有西方现代“掀翻”或“颠覆”的意思。此外,即使是它所对接的revolution,其在西方自身的日常应用中,也是随着适用范围的变化,而存在着语义上的悄悄滑移,有时候不过是指一场巨变,比如通常所讲的“绿色革命”“哥白尼革命”等等,并非特指社会政治层面的流血变革。
十三、然而“革命”的光谱也在不断分解。在滚滚洪水的剧烈冲刷下,毕竟当年主张补天的张之洞,其激进程度就不如康梁的变法,而主张君主立宪的康有为,其激进程度又不如孙中山的共和……而由此一来,要是我们唯恐落在后边,非要去紧紧追随“革命”的话语,那么棘手的问题就随之而来了:到底要怎样才能算是“革命”呢?……无论如何,革命的谱系只是相对而言的,即使你自以为已经很激进了,还是可以由于激进程度的差别,被更激进的人士判定为“反革命”。
十四、正因为这样,原本也属于新派人士的梁启超,早在一九一三年就看到了“革命相续”的恶果。他几乎是心怀绝望地呼吁着,有机会驾驭社会进程的人,必须要知所进退,见好就收,勒紧历史的缰绳,而不能让革命环环相扣,永无止境—“循此递演,必将三革四革之期日,愈拍愈急;大革小革之范围,愈推愈广。地载中国之土,只以供革命之广场。天生中国之人,只以作革命之器械。试思斯国果作何状,而斯民又作何状者?……”而这种革命相续的原理,我们以往也并不陌生,只不过是用“革命”话语来表达的,在托洛茨基那里被说成是“不断革命论”,而在“文革”期间则被说成是“继续革命论”。
十五、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哪里来的什么不变的“中国性”呢?毋宁说,对于中国这个庞大的非西方文明来说,它所遭遇到的最大现代困境,还不单纯表现在必须接受西方的挑战,而在于它在不断的挫折中,终究会幡然领悟这样的奥秘:“用来应战的武器必须要谋之于挑战者。”由此才出现了下述的吊诡情况:正因为有严峻的天下大势,才使得中国人愿去接受严复的误读,而一旦普遍接受了严复的故意误读,那种严峻的天下大势也就更加刺目,甚至,就连中国人自己也会主动地,乃至变本加厉地去继续加剧这样的天下大势。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人打从进入现代的门槛开始,就迅速地朝着“非中国”的方向转化,而到了当今的世界,生活在这个国家中的人们,甚至已比任何外国人都更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了!
十六、只是,我们到这里却要笔锋一转,平衡地看到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尽管在过于急切的心情下,发生过一次次的理论误读,然而他们唯独未曾误读的,却正是西方冲击下的天下大势。就像韩非曾在《五蠹》中强调过“上古竞于道德,中古竞于智谋,当今竞于气力”一样,他们也发现当今的这个世道,就像以往那个“春秋无义战”的时代,已经根本谈不上什么“正当性”了,所以若要跟上这种大势,就必须在由民族国家组成的狭隘格局中,通过艰苦的生存竞争,去为中华民族谋求适者的生存。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能看得更深,其实又并不是严复的《天演论》,率先向中国读者揭示了这种“物竞天择”的生存环境,而是早已摆明了要进行“优胜劣汰”的生存环境,预先就为严复并不严谨的编译活动,创造出了注定会欣然接受的中国读者。
十七、即使到了今天,大多数中国人也仍在笃信“进步”观念的正当性,甚至毫不夸张地说,这种观念具有一种顽强的信念意义。即使我的导师李泽厚打出过“告别革命”的口号,可他在潜意识中仍是个黑格尔主义者,从来都不会质疑历史本身的进步性,所以他才在“历史和伦理的背反”中,终究要倒向属于终究会胜利的“历史”一侧。其实“进步”概念才属于底部和深层的,而附丽于其上的其他观念,尽管可以一时间闹得欢腾,却反而属于表层的易逝的。
十八、唯其如此,这里所进行的思想史追询,才不光涉及对于已逝历史的回顾,还更要涉及对于当代生活的探讨。一方面,人们比较容易关注到的是,中国文明在不停的战乱中已经大大凋零了。比如,卫三畏在随着佩里初次造访日本江户时,曾在书信中对于中日进行过这样的对比:“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中国人那样舒适。他们的行动很不自由,也没有中国人那样有灵性。”(卫斐列:《卫三畏生平及书信:一位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心路历程》,117页)而令人惋惜的是,等轮到我于一百五十年后再去造访京都时,所得到的直观印象却是正好相反。
十九、但另一方面,以往很少受到关注的是,中国人的特性本身也已在不停的革命中大大地变异了。比如,卫三畏在同一封信中又这样描写日本人:“不过,与中国人相比,他们有着更强的进取心和好胜心。当这两个民族都认识到与别国进行交流的重要性以后,很可能日本人会在世界上为自己谋取到更高一些的地位。”很有意思的是,等轮到我于一百五十年后再去造访京都时,却发现虽说这方面的落差还是存在,但对比的双方却完全颠倒了过来。甚至再进一步说,如今不光是到了日本,即使是到了欧洲乃至美国,中国人也会一下子就对比出,那里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效率低得简直难以忍受,尽管像工蜂一样去埋头工作,正属于从这地方传播出去的现代性。
二十、这就是中国人的当代性!台湾的媒体在经过对比之后,干脆把大陆学生这种相对而言的特性,充满羡慕地称作一种“狼性”。事实上,无论在其内部的惨烈争斗中,还是在其外部的强力竞争中,有关当代中国的真正谜底,也正潜藏在这种“狼性”之中。由此也就可以理解,这个刚从“文革”中苏醒过来的中国,为什么就会在全球商战中快速地崛起,甚至令人瞠目地积攒起了大大过剩的、几乎可以供养几个地球的产能。只不过,望着这些既充满了强烈的购买能量,却又失去了昔日之优裕姿态的中国游客,恐怕整个世界都会从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从长远来看究竟是福是祸……
二十一、而最为吊诡的还在于,一方面,中国人当然是满心以为,他们终于算是把现代化学到手了,终于开始大规模地“西方化”了,但另一方面,西方人仍然会误以为,那仍属于一种顽固的“中国化”,甚至是“中国病”的恶性大爆发。正因为这样,如果人们再从书中读到,歌德当年对中国人竟是如此描述,也只好随即就加上一条脚注,说明那只是指未受西方冲击的中国人了—“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因此和我写的《赫尔曼与窦绿台》以及英国理查生写的小说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歌德谈话录》)
二十二、毫无疑问,人们还可以咬紧牙关接着强辩说,既然历史已经走到了这里,那它就肯定是有充足理由的。然而,正如我在前边已经提到的,黑格尔式的历史目的论和必然律,只不过是在事后找辙和文过饰非,由此才能把人类社会的每一步变迁,哪怕是最糊里糊涂的倒退或退化,都强词夺理地说成是“螺旋式的上升”或“从胜利走向胜利”。正因为这样,这种对于历史前景的盲目乐观,根本就不能倚靠知识理性来支持,而只能归咎为一种盲目信仰。至于说到我个人,则刚好是倾向于转而认为,意识到历史发展的种种偶然,并不断去重临历史的分水岭,才是找回历史中遗失可能性的最佳良方。由此,我的针锋相对的历史原则,就毋宁表现为“将错就错”。—也就是说,我们真正应当付诸努力的,是要在无数历史闪失的基础上,却又生出修正历史方向的决心,从而把人类的历史进程,修正和调整到更加人性的方向。
二十三、当然,如果要更进一步的话,问题还可以再继续追问下去,比如,世界上跟西方激烈相遇的文明还有很多,为什么却只有中国有了上述的表现?要想解释清楚这类的问题,就应该更深地探入这个文明的内部,看看曾经作为常态的“儒杨互补”的结构,是如何在来自西方的剧烈冲击下,并沿着西方固定的话语轨道,毁灭性地炸裂开来和头足倒立。而由此又可以看到,任何来自文明外部的冲击力量,不管它多么横蛮强暴,也必须经由文明内部的结构,才能如此这般地发挥出具体作用。当代中国朝向自身价值传统的、即使只是部分的回归或靠拢,也会表现为包括它自身在内的整个世界的巨大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