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手塚治虫《火之鸟》一二

苏木

日本关西地区兵库县宝塚市立手塚治虫纪念馆门前立着一尊火鸟的雕像，火鸟体貌上形似中国民间传说中的凤凰，却少了些仙风道骨、仰之弥高，反而以凡鸟姿态示人，颔首凝眸，仿佛在向从八方而来的观光客、寻访者述说些什么。日本漫画大师手塚治虫（1928-1989年）一生创作有大量脍炙人口的漫画作品，如国人熟知的《原子小金刚》（中译《铁臂阿童木》）、《怪医黑杰克》、《森林大帝》等，诸般角色各有神通，为何在其纪念馆前独独竖立火鸟的雕像？

火鸟的造型出自手塚治虫长篇巨作《火之鸟》，是该系列的核心角色和叙事线索，以永生之身冷观人类世界的治与乱、情与仇，亦担负地球守护者的责任对人类不离不弃，集中体现了手塚治虫在战后对日本文化、自然与科技、宗教与权力、生命与终结、战争与和平、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当下与永恒等宏大主题的不懈追索。在手塚治虫及后人心目中，若选取其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漫画角色纪念之，实舍火鸟而无他。

《火之鸟》系列共计有黎明篇、未来篇、大和篇、宇宙篇、凤凰篇、复活篇、羽衣篇、望乡篇、乱世篇、生命篇、异形篇、太阳篇、大地篇残章和早期作品《少女CLUB》版三篇（埃及、希腊、罗马篇）及《漫画少年》版黎明篇。创作始于1954年（《漫画少年》版黎明篇），此后延续30余年，最终随着1989年2月手塚治虫的辞世而划上并未完结的句号（卒章：《野性时代》太阳篇）。2012年，台湾东贩股份有限公司在2002年文库版（据日本角川书店版）基础上陆续推出复刻版总计12卷，是目前中文译本里最为齐全的版本，既是对手塚治虫先生的致敬，也是对漫画爱好者甚或日本战后文化研究者的一份迟到的飨宴。

前述已提及该系列的恢弘格局与宏大主题，粗略述之，既有立足日本国家史前氏族战争的黎明篇，也有穿越至未来见证地球重生的未来篇;既有借用西绪弗斯神话文本书写人类心灵之恶的宇宙篇，亦有固守传统文化阐释佛教善恶一线、立地成佛的凤凰篇;既有将人类与机器人并置而谈、追寻“人类之心”的复活篇，亦有批判人类追求幻想自欺欺人的望乡篇;既有回顾大化革新佛教教派倾轧与荼毒本土宗教的太阳篇，亦有借“克隆人狩猎”项目戳破媒体幻象的生命篇……创作手法上则既有对佛教轮回观与道家时空观的巧妙融合，也有对《圣经·旧约》（所多玛城）与成人童话《小王子》等经典的文本借鉴，亦将平行剪辑、蒙太奇、逐帧动画等电影手法引入漫画创作。凡此种种，非宏文无以道尽，小文仅以其后期创作太阳篇举隅，试图探勘手塚治虫精神世界一二。

骀荡于日本飞鸟时代的都城奈良，最令人神往的大概是保存完整的佛教寺庙群，其中既有1970年代梁思成为修建扬州鉴真纪念堂而参考借鉴的唐招提寺，又有绵延1400余年由圣德太子监造的法隆寺建筑群，“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思古幽情便施施然借尸还魂。历史的积淀无疑是沉重的，宗教在历史的延续中更产生大象无形的震慑，然而行走于古都山水间，并非只有佛教存迹示人形象，矗立于山间川畔的神社则别有一番风景。万物有灵而无言。徘徊于寺庙与神社两端，即使如观光客，也难免会产生一二疑问：佛教传入日本之时，对本土宗教或说传统信仰产生了何种影响，日本民众又在何种心态下接受之、传承之。《火之鸟》太阳篇即将故事格局设置于此时此境，以“壬申之乱”为背景展现手塚治虫生命后期关于宗教、信仰、权力、人性的理解。

正史记载的“壬申之乱”本末大致为天智天皇传位于其子大友皇子，更吸收大批守旧贵族势力进入朝廷，致使其弟也是法定皇位继承人大海人皇子不满，最终于672年举兵叛乱，击败近江朝廷并于次年即位。正史的视角多在日本中央集权国家与律令制形成及制度化，将“壬申之乱”界定为“地方豪族反对近江朝廷门阀贵族统治，具有政变色彩的武装冲突”。而太阳篇则从佛教传入日本的接受史视角加以解读，对佛教在人间权力支持下施以本土宗教的影响作出了具体而微的演绎，所展现的并非后来人想象中一派祥和的“文化接受”，反而是佛教与人间权力结合或说为人间权力利用而膨胀、强行推广的血与泪的“文化冲击”。

书中以较大篇幅描写了本土原始宗教（萨满教）灵界诸族（狗族）为佛族荼毒的场景，如四天王施展法力将狗族化为石像等，亦重现了天皇旨令不尊崇佛教的斩立决，固然有对佛教传入的强势推广的思虑，更进一步，则是对人间权力对宗教利用的不断诘问。书中借大友皇子之口道出，“只要各地的豪族同样信奉佛教，他们就不会对佛教的大本营，也就是朝廷所在的近江之都心生反意。藉由信仰的力量，就能不费一兵一卒，统一全国”。更为讽刺的是，当前时打着“反对践踏信仰自由”旗号起兵的大海人皇子即位后，立刻在全国推行尊奉日之神（太阳神），历史重演，兴亡如斯，视宗教为统治工具之意昭然。

然而，若仅从此种意义上理解太阳篇，似乎太局限了，不妨再还原至火鸟象征的生命根源信仰与新文化之间的纠葛挣扎上，历史总是向前发展，旧文化与新文化的博弈永恒存在。当前行的火车从银幕上冲向观影的人群，开启的是关于时间、速度、想象的新的空间，当飞行器能以光速遨游于宇宙，此时存在的千般设想恐怕又会一一打破。并不止于对科技的不信任，文化（宗教）也并非抽象的概念，信仰终究产生于具体、现实的时空，有没有永恒的信仰？火鸟象征的信仰会永恒吗？会有新的信仰代替火鸟象征的信仰吗？进入生命后期的手塚治虫似乎在对自己不断发问。1986年10月，手塚治虫这样说到：“说到底，我想要表达的是信仰这种东西并不是宇宙的真理，而终究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产物，会随着时代作为新文化被吸收，并同时产生与旧宗教、旧文化之间的冲突，而新世界也将因应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