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什么大本领、大学问,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但是我真的喜欢诗词。我看到了它的好处,我应该把我所见到的这么好的东西说出来,传下去。”
3月26日,由凤凰卫视发起的“2015-2016影响世界华人盛典”在清华大学举行,叶嘉莹获得终身成就奖,92岁的她,在颁奖礼上将诗词形容为“心的走路”。
“我喜欢诗词,这是我自己内心很纯真的感情,我能感受到古代诗人所传达的那种情感。我感受到就应该把它传给年轻人,所以我一生都在教书,尽自己的力量在做这件事。”叶嘉莹说。
“学者”、“教师”、“诗人”……人们送给了叶嘉莹太多的名号,而她自己却为这些名号排了个顺序:大半生的时间都用于教学了,首先是教师,其他的都排在这后面。
有女慧而文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大家族,本姓叶赫那拉,祖上是蒙古裔的满族人。从小,叶嘉莹的父母对她采用的是“新知识、旧道德”的家庭教育,虽然准许她去学校读书,但生活上对她约束极严。她被关在四合院里长大,甚少与外界接触。封闭的庭院,在她眼里却是一个自足的小世界,窗前的几抹修竹,阶下的菊花,都成了她即景生情吟咏的对象,也让她自小养成了内向文静、幽微深远的性格。父亲教她认字、背唐诗,读的第—本书就是《论语》。“现在很多人认为,小孩子不懂这些。但是小孩子脑筋好,从小诵读一些古典的精华,可以终生受用。”
伯父是她诗词的启蒙老师。见叶嘉莹少有慧根,格外欢喜。后来,叶嘉莹南下结婚,伯父十分不舍,作诗:“有女慧而文,聊以慰迟暮。明珠今我攘,涸辙余枯鲋。”
在辅仁大学国文系,叶嘉莹遇到了一生至关重要的人:文史大家顾随。顾随学养深厚,讲课也相当精彩。“顾先生讲课喜欢上天入地,注重诗歌的兴发感动。”
许多同学觉得老师讲得好,只顾听得高兴,而叶嘉莹不仅认真听了,还把老师所讲全部记录下来。“实在可以这么说,顾先生教的不止我们一个班,也不止教过一个学校,只有我心追手写,埋头做笔记。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完整地记下来的。”她说。顾随对这个女弟子也非常满意,常认真评改叶嘉莹的习作。一次,顾随看了叶嘉莹填的几首词,批道:“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
1948年3月,叶嘉莹赴南京结婚,不久又渡海赴台湾。“一路奔走中,很多东西都掉了,但是我知道老师的笔记是宇宙间唯一一本。老师讲课这么好,如果我不保存好就失去了这个宝藏。”上世纪70年代末,叶嘉莹回到大陆,把顾随讲课笔记交给顾随的女儿整理,在《顾随文集》中出版。
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
叶嘉莹的人生节奏似乎并未随年龄高迈而放缓。2014年,她正式返回大陆定居南开、著作集再版发行、参加研讨会、开办个人影像展、带研究生、出席讲座,这位身形瘦削的鲐背老人,“叶”落归根后,置身诸多事务,看起来能量依旧。
她说自己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书,她说自己“好为人师”。确实,她讲起话来字正腔圆,声音清亮宛转,并且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讲授诗词、释疑解惑的话锋,但都很真挚自然,并非刻意,天生教书的料。
回忆初回南开的讲课盛况,叶嘉莹依然很兴奋,台阶上、窗户上都坐着学生,她得从教室门口曲曲折折地绕,才能走上讲台。
1979年叶嘉莹回大陆授课时,徐晓莉是一名旁听生。当时她是天津师范大学的学生,特意跑到南开大学旁听。她回忆说,“叶先生在讲台上那儿一站,从声音到手势、体态,让我们耳目一新。以前没有见过,真是美啊。”
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到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她写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句子,形容当时的场面。
叶嘉莹继承了她的老师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灵的感受。这是很多学生和教师闻所未闻的教学方式。课后,有很多学生给她写信。徐晓莉是其中之一,她写信告诉叶嘉莹,听了她的课,“我的人生就这样开始改变了”。
能够用自己的语言教课,叶嘉莹感到幸福。“不管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教书,我可以随便讲,讲到哪里就是哪里。”但在温哥华,她费尽力气,也只能用“最笨的英语”去讲,难得“跟在地上爬行一样”。她感到,用母语讲诗,自己才是自由的。
得知她回大陆定居的打算,一些海外诗词爱好者与南开大学校方联系,出资为她在南开盖了“迦陵学舍”,名字取自她的号“迦陵”。“他们说我年岁大了,不能老坐着飞机跑来跑去,希望我回来能够定居,所以给我盖了迦陵学舍。”
“现在应该差不多快要完成了。”她露出笑容说,“所以我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归来的所在。”
叶嘉莹—直独立生活。她说自己有诗词为伴,不需要人陪。2008年的一天晚上,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断了锁骨,这才请了一位保姆,白天不在家里,只定时来烧饭和做清洁。
她通常晚上两点半睡,6点半就起来,所以中午要睡一会儿。水果和蔬菜吃得多,却不在乎口味。学生钟锦曾看到她自己做饭(那时还没请保姆),一锅开水,青菜往里头一煮,蒸几个馒头,就是一顿。学生曾庆雨有一次帮她收拾屋子,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一点绿叶蔬菜和半瓶腐乳。
她对诗词投入了最多的情感,之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她经常引用《论语》的话,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学生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陪她傍晚散步,她生病的时候在医院照料。也只有学生才能看到她纯真顽皮的一面。曾庆雨记得有次讲辛弃疾的词,叶嘉莹鼓励大家多背诵。恰好家中有不少橘子,她让大家比赛,谁背得多,就把橘子奖给他。
对于不认真、不下功夫的学生,她批评起来也很严厉,语气重,近乎呵斥。如果学生很刻苦认真,即使谈诗谈得笨拙可笑,她也宽容。钟锦回忆,有一次同学们在课堂上各抒己见,一个年纪挺大的师兄说得完全不对路,旁人都听不下去了,但他非常认真投入。一看叶嘉莹,她用书把脸挡着,躲在后边悄悄地笑。
不少学生把二手文献看得很熟,原著文献却都看不懂。她心里着急,很严厉地要他们下苦功去看、去背。她最喜欢那种沉下心来读书、写论文,不着急出去赚钱、找工作的学生。
叶嘉莹形容自己是受了“旧道德、新知识”教育的人。这让她形成了遇事退让、不争的性格气质,但该做的事情她做到最好。她自己不争,也要求学生不争。别的导师会为学生发论文托人打招呼,她不肯为学生到处请托。功利倾向日益明显的学术界,她的学生发论文自然就没有别人的学生“便利”。但她坚持,好的东西,不需要走后门,别人自然能识得它好。她公开对外说,“跟我做学生就得吃亏”。
叶嘉莹心里清楚诗词在现实世界里不能直接带来利益。前些年她收了个学生。原本是学法律的,爱好诗词。叶嘉莹收了,但劝对方法律也继续学,说读诗词怕不好找工作。好在她的学生们也不为功利而来,能沉得下心追随她,甚至有几位数十年—直跟随她身边。
从55岁第一次回大陆教课至今已有36年,她仍觉得太短,感叹自己回来晚了。现实景象提醒她时间在流逝一一每年秋天回到南开,马蹄湖的荷花凋了大半。早年她就写过这样的诗句:“甘为夸父死,敢笑鲁阳痴”。她解释,“夸父是追太阳的,我当然也没有什么大的本领,也没有什么大的学问,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但是我真的喜欢诗词。我看到了诗词的好处,我应该把我所见到的这么好的东西说出来,传下去。”
考古杂志写过的一个报道,让她相信古典诗词文化终能“珠圆月满”。报道说,两颗汉朝坟墓中挖出来的莲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迹般地长出了叶子,开出了花。“莲花落了有莲蓬,莲蓬里边有莲子,莲子里边有莲心,而莲心是不死的。”叶嘉莹受其鼓舞,写了—首《浣溪沙》,词中说,“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此后很多场合中,每当人们问起她对诗词文化未来的看法,白发苍苍的叶嘉莹总是复述这个故事作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