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敏捷 去冰山

2016-12-29 19:04姚璐
人物 2016年12期
关键词:设计师设计

姚璐

中国的独立设计师品牌面临新的挑战,这个冷静、务实的女孩在用自己的方式突围。

极简

高饱和度的色彩很少出现在服装设计师欧敏捷的色盘中。当进口面料商拖着一拉杆箱的面料供她挑选时,她快速翻阅装订成册的布料,带印花的、明艳亮丽的被丢到一边,带有神秘色彩的黑铜色、犹如麦地里谷子颜色的棕黄、晶莹剔透的雪蓝、朦朦胧胧的灰绿则被留下。

这个11月,在办公室里,挂满了她的品牌2017年春夏的秀款,大多纯色,走近才能注意到服装上暗暗的纹理和若隐若现的光泽。窗外就是珠江,广州依然刮着潮湿闷热的风,欧敏捷制作的衣服上有股静谧凉意。

欧敏捷开启了极简主义之路,以简单到极致为追求。她的服装乍一看上去非常清减,缺乏令人第一眼就动心的刺激点,但这也意味着,她必须格外注重面料选择、版型塑造这些更具深沉吸引力之处。

做这样的衣服,对纸样师吴疆、刘炜萍是挑战。

“越是极简的东西越是难做。”刘炜萍说。极简设计是线条和结构的艺术,功夫都在细微处。刘炜萍每次听欧敏捷解说设计图纸时都觉得“很兴奋”,但随后,她开始“头疼”,“要怎么样才能做到这种效果啊”。制好的白胚样衣要经过少则四五次,多则七八次的调试,设计助理会反复试穿,欧敏捷也会亲自试,“我经常跟她们讲,在这个调版的过程,你们一定要很敏感很敏感,哪怕一个褶皱你都要很敏感。”

欧敏捷的外表也像个极简主义的存在,29岁的她皮肤极白,还会抹上最白色号的粉底,眉毛和头发却极黑,头发用摩丝定型过,梳得根根分明。除此之外很少有其他装饰,她习惯穿的也是那些黑色、灰色、裸色的衣服,凌厉得像一座冰山。

20岁的她不是这样。2007年,她开始到意大利留学,在马兰欧尼学院攻读服装设计硕士学位。“你们看我那时候照片你要疯了”,像许多充满活力的女孩儿一样,她顶着黄色的头发,“喜欢很colorful的东西……在看那些形式感很重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很吸引人。”

转折出现在半年后。学校楼下就是Jil Sander—著名的极简主义设计师品牌,学生们经常进去转转,有一天欧敏捷走进去,随手拿起一件衣服试穿,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那件带给她强烈感动的服装,那是一件藏青色中长款的西装外套,因为没有太多的装饰而显得平平无奇,“但穿上身的时候,你感觉真的很不平凡”,“发现版型怎么这么好,那种拿捏的东西,你一穿出来你觉得这是一个气度,这不只是设计,这是一个气度。它让人,整个人就感觉会有点焕然一新……就这种感动,就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的定位,我终于找到了我穿的最好看的一个状态。”

她察觉到过去自己对形式感的追逐有些盲目,“并不是喜欢这个东西,而是我受身边的人影响,我没有自己的创作语言。”那件外套让她仿佛意识到自己是谁,从小以来的安静寡言的性情,与极简主义的审美倾向发生了某种共鸣。

6年前,回国创立品牌的前夕,她到北京、上海考察了当时的设计师服装市场,看到的还是很多形式化的东西,例如廓形,例如印花,“反倒是极简的,就是讲究面料和版型的东西其实市场上是没有的”。紧接着,她很明确地强调:“反倒我觉得不是看重了这个空缺,而是这是我自己真实我喜欢的,我代表我自己的一个创作语言。”

欧敏捷设计中的冷意也与广州的熙攘潮热形成反差。她将之归于自己的成长环境,她成长的广东小城肇庆,那里最有名的景点是七星岩。“我们那个城市就是围绕着那个湖去建的,那个湖就叫星湖,有七个岩石在中间,就叫七星岩。所有人的日常生活是离不开那里的,例如说最繁华那条街就是湖前面的那条街,围着那个湖,会建很多什么餐饮的呀,麦当劳第一家也在那儿呀。你会感觉这个城市的人的生活就是围绕着这一个地方,你会把这一个地方的所有的东西放大,就是它不像是,就像一条江一样的作用,它像是一个你生活的环境的重心的一个作用。去散步约朋友也是,在七星岩那个牌坊门口见,就是你所有的这些生活的东西都围绕那里的时候,你会觉得那是个很纯粹的地方。”

如今极简风格在国内市场已不少见,一家时尚网站不留情面地指出:“极简风在时装设计界风靡多年,不幸成为一众实力贫乏、功底薄弱的设计师为自己乏味作品开脱最好的理由。”但它接着强调,“然而欧敏捷却在这波极简浪潮中洗练成了独树一帜的清新大气风格,成为国内近年来难得的实力派极简代表。”

一次访谈中,欧敏捷惊喜地给时尚评论人林剑讲起,有一次一个女顾客,在买手店(买手根据独特的时尚观念及趣味来采购商品,经历了对品牌Logo的狂热之后,买手店面对的是更新一代的消费者,他们在意审美的表达、个性的彰显,独立设计师的兴起也与这股潮流密不可分)试穿了自己设计的裙子,发生了类似于自己在Jil Sander的顿悟式改变,“她整个人都变了,走路都变了,气质就变了。”欧敏捷在那一刻感到“特别的开心”,“原来衣服真的可以带给客人一些能量”。

她的努力也受到了更高规格的肯定。今年9月26日,欧敏捷的2017春夏服装在米兰时装周发布,她的秀场是安藤忠雄设计的Armani/Teatro,因Giorgio Armani的钦点,RICOSTRU成为第一位站上其御用秀场的中国女装设计师品牌。Giorgio Armani,这位82岁的时尚教父也用一种极简主义的话语来评价她,“思路简洁,设计精细。”

务实的

“怎么这么远?”Vogue中文版主编张宇发出惊讶、疑惑。

那是2011年,刚推出第一个系列不久,欧敏捷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正是张宇,“她说我想跟你了解一下你现在品牌是怎么一个情况,你base在哪里,你的东西在哪里卖,你在哪里生产,你是不是独立运营的。”

欧敏捷感到惊喜,一一解答了疑问。她告诉张宇,自己驻扎在广州,随后,张宇发出了那个疑问。这并不让人意外,大部分设计师品牌都选择在北京或上海设立工作室,举足轻重的时尚媒体、挑剔的评论人、明星以及时尚消费—几乎所有时尚资源都集中在那里,广州从来不是一个选择。

欧敏捷是广东人,10岁时从肇庆迁居广州。她秉持着某种传统的观念,“我希望说我能在一个我成长的环境的城市里面去再做一个事业的开始”。

她看中的是广州发达的制造业根基,“(许多人)就觉得广东的服装行业是非常的商业化的、机械化的、没有创新能力的。但我看到的点就是,广东还保留了非常传统的制造业的一个底蕴。老师傅们其实他们对于这个行业他是有情感的,他并不是那么的机械化的。”

相比北京,广东拥有可媲美江浙一带的面料市场,她曾和驻扎在北京的设计师交流,对方向她倾吐在北方偶尔急需某种辅料却难以找到的烦恼,而在广州绝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欧敏捷务实的个性在此时体现出来,她自认面临的劣势只是“我样衣可能快递到北京和快递到上海,没有当地这样子快递快,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错过一些拍摄啊”,但她觉得这些远比不上稳定生产带给自己的安全感充足,“(生产)是比所有东西都要重要的,这就是我的后盾,就是我无论往前走,我怎么往前冲,我冲多远,这个后盾只要一垮了,所有的东西都是泡沫。”

她发出招聘启事,找的第一个人是版房主管。“因为他以前有这个管理版房的能力,或者管理工厂的能力,那他资源就多。那从一个小的线索开始,去找其他的,就是说板房里面的车位师傅啊、裁床师傅啊,那就快……这个行业我觉得做老师傅们认为这是精品加工的行业,那就是一个口碑的一个行业。”

因为母语是粤语,欧敏捷讲起普通话来语速很慢,加上性情羞涩,她说自己从小就不是张扬起眼的人物。《人物》记者采访她的前一天,她刚刚飞来北京参加Vogue11周年的派对,早几年,因为“不是一个特别容易去社交的人,不是特别容易去找话题的一个人”,她在这样的场合总有些“不太自在”,但是她相信,“想要跟我交谈的人还是会慢下步伐,然后大家做朋友去交流。”对于这样的性格,她觉得广州到北京的距离刚刚好,不用把过多的时间用在无意义的社交上,“反倒是每到一个地方,然后真正很想见的朋友一定会约出来,就这种感觉还是挺适合的。”

时尚媒体人肖耀辉第一次知道欧敏捷时,惊讶于她的意大利背景,“因为我不觉得米兰的时装教育系统是会让人们非常的creative的,就是对于常规的人们来说,所以我们很难在意大利的这个时装商业系统里面找出非常creative的designer(有创造力的设计师),这么多年,好久没有出现新的设计师了,你不觉得吗?新的设计师都是英国毕业的,或者是在巴黎,或者在纽约。”肖耀辉说,意大利的时装工业高度发达,但通常是家族式经营,新的设计师很难萌发,在那个系统里最重要的是传承。

但欧敏捷的个性、成长背景与意大利的时装教育如榫卯一般合上了,她解释说:“相对伦敦而言,米兰的设计体系可能最看重的并不是creativity(创造力),而是quality……quality(品质)还包括了你这个品牌的质量,所以它是一个更整体的东西。那creativity它可能也许可以是只有一个点,只有一件单品。”

马兰欧尼学院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几所设计学校之一,相比于其他一些画满涂鸦、以生产“怪咖”著称的设计学校,它留给欧敏捷的印象是“很有秩序”。在马兰欧尼的第一堂课,老师就给学生们开具了一个清单,去哪几家店采购什么类型的文具,“让你觉得说你在创作的过程,其实你也在注意创作的工具,而不是说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放在桌面上,然后每个人的桌面就是很凌乱……我觉得跟日本人还有点像,他容不得你有非常无序的一个状态。”

硕士最后一年,学生功课是给几个品牌做设计,学校以“project(项目)”命名这个作业,需要涵盖从前期调研,面料、辅料选择,设计草图,营销思路,网站设计等从前到后的每一个环节,“我觉得非常有益,因为从那个时候我能了解到,其实做设计真的并不是我只拿笔来画一件衣服,然后给人家去打版这么简单。”

学习建立体系的同时,她的设计风格没受到禁锢,从没有老师要求过她应该怎样设计。肖耀辉第一次注意到她时,他惊讶于虽然欧敏捷毕业自保守的意大利,但他看到了欧敏捷推出的一个极富创造力的时装短片(fashion film),“因为国内很少有人懂或者有人能理解fashion film这件事情,他们以为都是一个侧拍,其实那个在国外是一个完整的时装文化系统。”他同样对她天马行空地使用了一种汽车内饰材料作为服装面料印象深刻。

“我觉得她恰巧没有在一个众多设计师都逗留的,比如说上海或者是北京这样的一个城市,没有那么多纷杂的信息的干扰。广州这个城市其实像你认为的那样,它其实很踏实,它就是在做完稿,然后能卖出去,那些工厂比的都是你家做得好还便宜,我有更新的面料,他们都比的是那种很实在的东西。他并没有比,比如说张曼玉穿了你的裙子,李宇春穿了我的背心,他们没比这些虚的。”肖耀辉说。

纯洁的

付国文今年47岁,黑黑瘦瘦,穿的衬衫显得大了一号,有些害羞。1992年,他从江西南下广州打工,此前他在老家做了3年裁缝。那年月的广州闹哄哄又生机勃勃,机会很多,但缺乏管理,付国文需要事先交款2元且上交身份证考试后才能进厂。纺织服装业正成为中国最受重视的行业之一,改革开放之初全国平均每人每年一件服装的产量,已得到改善,利郎、七匹狼、江南布衣等服装品牌都诞生于这个时代。

欧敏捷认识付国文时,他已经经历从车位、定制西装裁缝到版房主管的历练。那时RICOSTRU和广州一家成熟商业品牌深度合作,欧敏捷带着团队搬进那家公司,商业品牌人手多,一整层楼都是版房。到很深的夜里,欧敏捷总看到付国文一个人坐在灯下加班。

她被付国文打动,“他在我印象里是一个非常诚诚恳恳做事情的一个老师傅,而且他的态度很值得很值得尊敬,就是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老师傅的优良传统……他这么的尽责的一个状态,以及他对人和对事情包容心是很大的,就是他愿意去指导和分享,他愿意去给人机会,他不急不躁。”

付国文说自己对工艺有强烈的兴趣,“我越不懂的,或者是越觉得很难的,我会越去接触它……我以前做车版也好,做我们产品也好,我都是做人家不想做的、怕吃亏的那些。对其他人来讲呢,做这样的事情最吃亏,这件衣服是很难的,我赚不到钱的,人家不做我就做。”

当RICOSTRU中止了和那家品牌的合作,欧敏捷仍希望付国文能成为她的版房主管。付国文此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独立设计师品牌,但他对欧敏捷印象很好,就辞去上一份工作过来了,“她是在国外留学的嘛,然后又看她的东西,确确实实跟别人不一样,很特别。”很多时候他无法理解那些具有“未来感”、“空间感”的设计,但他兢兢业业,愿意钻研和学习新的工艺。

同一家公司被欧敏捷吸引的还有行政主管丽华。她在那里工作了7年,但很少找到真正的归属感。一个下午,偶然经过欧敏捷所在的办公室时,她听到了一阵笑声,于是她又折返回去,偷偷看大家在做什么,“当时可能是下午茶的一个时间,我看到他们就是在喝香槟,然后大家在吃一些小点心,他们就是聊得很快乐、很开心。”她那一刻万分羡慕,激动到有点克制不住双腿,她想要走进去加入这个氛围,但理智又告诉她,“我不属于这个团队”。

服装产业属于劳动密集型,严格的管理成为一种传统。即使作为行政人员是执行规则的人,丽华仍格外紧张,“你必须要很小心”,那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当她看到欧敏捷的工作方式之后,她再也无法忍受那份压抑。

加入欧敏捷的小团队之后,她干劲十足,被这种氛围熏染,萌发出一种对服装的热爱。“他们现在做版嘛,我看到那个衣服真的觉得好漂亮,真的!就是以一种崇拜的一种心情去看待,然后我就会慢慢地(产生)对衣服的喜爱。”她开始手洗自己所有的衣服,买了公司用来维护服装的同一品牌的洗衣液,“洗的时候也有讲究的,因为它好像浸泡不能超过2分钟的,那样的话对衣服损耗是比较小的……不拧干,直接就水滴着这么晾晒。”

欧敏捷创业之初就跟着她的版房工人郭惠燕,1995年南下务工,此前经历过的大都是“机械化”的生活,在工人权益还得不到保障的年代,他从早上8点工作到晚上11点,“天天吃饱饭就做事”。慢慢条件有些改善,但总的来说是严苛而死板的,他从不抱怨,“一般都是我们自己去适应环境,不是说环境适应我们。”但当他偶然进入欧敏捷的公司,第一次感觉到自由的快乐,只要不耽误干活儿,他可以用手机听自己喜欢的beyond乐队的歌。他从来没有见老板发过火,他偷偷地告诉同伴,“欧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

欧敏捷向记者坦承,她很少知道员工们的这些细腻心事。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直觉建设公司。当装修办公场地时,她做了一个大的改动,把原本靠窗的走廊往内移,这样每一个办公室,包括版房都是靠窗的,因为这里是一个创意园区,窗外景色很好,有绿树和鸟叫。

她在创业之初参观过一些工厂,知道它们会“有秩序到你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情感在”,师傅们逆来顺受惯了,“就是你让我改,那我就改吧……你觉得这个好,那就这样子做呗。”她意识到上一辈实业企业家,“他们可能看到的点就是你工人一个月多少钱,你一个月做多少件衣服,你的社保是按什么标准来做的,你这边加班有没有加班费,加班费按什么来算。”她自问:“你做企业的核心是什么呢,最终你的满足感和刺激感,你是通过这些东西实现的吗?”

她选择“内敛的人”和自己成为同事,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曾有一些资质不错的人加入,但她发现对方是“稍微有点浮躁的”,“他只要知道了说这个东西是发给公关的……他就是特别地急切想要把这个东西做好的同时,他加入很多自己的想法,他想要把这个东西表达得,就是让公关知道这个是我做的。”她于是告诉这个人,他不适合这里。

现在能辅助她做很多事的设计助理思泉,面试来实习的时候还是个紧张到无法说出完整句子的女孩。她对思泉印象深刻,因为当她们聊到设计时,她发现思泉闪躲的眼神迎了上来,“时尚产业给人一种感觉,很鲜丽、很风光,你又有名气,又有媒体报道,然后又有很多很厉害的活动等等。但是事实上,能在这边工作的一定是能吃苦的人,而且是对品牌的风格有强烈的认同感的人,能愿意去付出,而不只是追求我可能可以跟着这个品牌去哪个活动啊等等,我不要那样子的,我就要真的能做实事的。”

欧敏捷很少在公司表现出激越的情绪,既不板起面孔发怒,也不会打鸡血般地给员工们鼓劲,但她建立了某种更高层面的威信,大家都发自内心地相信和喜爱她。断断续续聊了很久之后,付国文用一个口语中很少用到的词来形容欧敏捷,“因为她……属于那种年轻人的一种……受过教育的那种思维逻辑,跟其他的(老板)不一样的,比较纯洁。”紧接着他又强调了一遍,“心灵是比较纯洁的”。

重建

欧敏捷并不是独自一人开始创业的。毕业回国后,她一个提前退学回家的朋友鼓动她一起创立一个品牌。那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女孩,欧敏捷很欣赏她对艺术和设计的感悟,她们一个自命为“艺术总监”,一个是“设计总监”,并用各自的名字注册了品牌。

“一切都这么美好”,两人沉浸在创业的激动中,直到一件“很疯”的事发生。半年后,搭档的妈妈来广州看她,发现女儿谈了男朋友,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要求女儿跟自己回家,欧敏捷猜测:“她可能会恐惧这个女儿,就这样子在广州了,一辈子了,因为她是单亲家庭。”

更“疯”的是,搭档决定服从母亲的意志。欧敏捷感到错愕、伤心,同时面临职业生涯第一次抉择,要不要独自一人支撑公司——“要不是因为她,可能我也一开始不会选择(创业)嘛。”但几天之后,她作出决定,“既然花了这么多心血去开始这个公司,去找这个团队,无论如何我也要先继续走下去。我都还没有试出任何一个结果,我是不会去放弃的。”

小时候,欧敏捷的妈妈叫她“饭团”。因为她安静,一动不动,又很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们说你怎么这么淡定啊,发生什么事情,这么淡定。其实我觉得这个东西就是你今天很急,那怎么办呢,就是你就算急到你要爆炸了,这件事情也解决不了啊。”

郭惠燕也对这次风波印象深刻。此前,欧敏捷都是那个更依赖搭档的人,开会时,她很少说话。那之后她开始负责所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反而让欧敏捷开始清晰自己的方向,她不需要再研究、探讨、辩论,如果自己这么判断,就这么决定。

偶然间她注意到一个意大利单词“ricostruzione”,意思是“重建”。高中以来,欧敏捷的英文名就叫“Riko”,当她注意到这个单词时,她觉得很有缘分,将自己的英文名改为“Rico”,同时去工商局注册了新名为“RICOSTRU”的品牌。“其实它的寓意也是有这个人走了,然后这等于是你全部要重新开始,重新找自己是谁,重新找到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所以为什么这个名字对我来讲有很深的意思。”

欧敏捷承认,时至今日搭档对她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那个具有艺术家性格的女孩,很早就皈依了佛教,还在创业早期时,有一次两次吵架,搭档对她说:“兔子,你把手给我。”—她叫欧敏捷“兔子”,因为她白皙、属兔、可爱,换言之,看上去具有某种柔弱性—她摸着欧敏捷的手:“你能感觉到你的血液是怎么样一个流动的方式吗?你有没有觉得有的时候我们都太盲目的自我了,而忽略了很多本质的东西?”欧敏捷说自己从她那里学会了更丰富的感受,摆脱了过去自己太单一的世界。

二人分开之后,欧敏捷埋首于新品牌设计。“重建”是一个清晰的名词,她为自己的品牌在极简主义内核之上赋予了“雕塑感”和“未来感”,“我这个品牌,我就是走这个调性,这个风格什么什么,这些全部就是我说了算了,就不会有人会跟你说,这个不对,或者是这条路怎么怎么不好走,没有人说这个话了。”她感受到了曾在Jil Sander的品牌精神下感受到的类似的东西,“(女性)挣脱开来(的)那种率性,那种独立和自在。”

搭档回到河北老家,在母亲安排下进入一家稳定单位,嫁人,生子。2013年,她去上海和欧敏捷见面,当时欧敏捷的服装在买手店栋梁的三层售卖,品牌刚好拍了个短片,就在那里播给她看,看着看着,搭档哭了起来,“她说兔子,她说我觉得你东西真的很纯粹,她说很感人,就这样子。”不久之后就是RICOSTRU的第一场时装秀,在北京,欧敏捷邀请她来,她以“走不开”为由拒绝了。

坚定

欧敏捷以“做自己”作为2016年的关键词。这个短语实际隐藏着她建立品牌以来的第二次风波。

2014年初,她收到一家公司的橄榄枝,当时RICOSTRU在独立设计师品牌中发展较快,但也遇到瓶颈,买手店的市场增长率无法发生快速爬升。这家公司是一个成熟且偏高端的商业品牌,希望进行资源整合,对方用现有的市场资源为欧敏捷开拓市场,他们则借助RICOSTRU收获更年轻的受众。

这是许多独立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机会,欧敏捷答应了。对方为她的品牌在和上海开了两家实体店,关闭了其买手店渠道,但半年多后,市场份额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增长。欧敏捷很快发现,虽然在前期生产上没有问题,但是到了后期市场,传统商业品牌的销售人员根本无法去读懂设计师的产品,没有办法把其背后的理念、故事转化成销售语言推出去。

“当时我就醒了”,她在那时深刻意识到,“这个行业其实它真的太新了……我们没有任何的可以去参照的一条路子去走。”“原来他们这种比较算是有团队实力的这种品牌是做不了我们的……我们不能去依赖传统的力量去革新。”

此时的商业品牌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以成本和销售为导向,“他一定要控制到你不能用超过多少的面料。其实这是对于独立设计师品牌来讲,等于是他让你打回10年前。我们明明可以去合理地使用一些新的东西,但如果你不再使用这些新的东西,你反而是用了一些很传统的东西的时候,很多东西实现不出来。”同时他们要求欧敏捷修改版型,往主品牌的成熟女性客群方向靠拢。

欧敏捷感到不悦,“就感觉你根本不是跟我一起在做这件事情,你是想我变成你们想要的那样子的人。”这触碰到了欧敏捷的底线,现任市场总监Ray说,“要改她的东西那就是不行的。”

合作终止了。2015年初,欧敏捷再次回到单枪匹马的状态,重新开始租赁场地、组建团队,在这次事件后,她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方向。同时,她开始尝试着在这片充满机遇的混沌中自己摸索方向。她发现,当设计师品牌走出初创的阶段,客人们也在走向成熟,“当时有一批设计师的东西不是太完善,看起来就是工艺啊什么的(有缺陷),(也会受到青睐),(但是现在)有很好的设计点,但是产品并没有成为产品的时候,就会被淘汰,但我觉得越来越多的是挑战。”

她也愈来愈相信,“产品真的是可以复制的,但一个品牌背后的审美的和设计和情感的输入是不可以复制的。那这个东西决定的因素就是设计师本人。”她习惯于在微博上向粉丝分享自己喜欢的展览、旅游过的地方,希望和他们有真正的共鸣。Ray作为新的市场总监明确了一个方向,设计部是高于市场部的,她很少用市场反馈来干预欧敏捷的创作,她相信乔布斯的一句话,“people dont know what they want until you show it to them”(在你展现出来前,人们有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经历6年时光,欧敏捷发现自己的个性没有改变,但更加强烈和清晰了。最开始的长发造型早就变成了短发,Ray还注意到,这一年,她之前细软的头发变得硬了。

前几年,欧敏捷去了向往已久的冰岛。面对冰山是她此生最震撼的回忆。她坐在船上缓缓向冰山靠近,此前她想象这将是一个豁然开朗而倍感舒畅的美妙场景,“但是现实是你冷到话都说不出来的那种状态下,你会觉得我面对这个东西其实根本就不可控,就是大自然是多么的不可控。”她发现,自己憧憬的世界有一种摄人魂魄的美,同时也让她对这个世界有了难以言喻的敬畏。

(实习生钱童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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