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它在人类看来是最小且最忙碌的生灵,是人类能看到的生活最无意义的生物体。人类对蚁类的轻蔑见诸语言,如命贱如蚁。
为什么说命贱如蚁?蚂蚁终日在地上爬,仿佛叩谢什么,祭拜什么。而人类,特别是承载着最多人类原始本能的儿童,见到虫子,见一个踩死一个。一半是厌恶、一半是快感。蚂蚁极小,因此常被人踩死。人类把大脚踩到蚂蚁窝上,一脚踩死几十个蚂蚁也无困难,这是一些人自豪的理由。
虽如此,蚁类实为人类自己的写照,蚂蚁的生活比狼、羊、猫更像人的生活。它们终日在泥土里忙碌,农民不正是这样吗?蚂蚁忙东忙西,但似乎不知自己在忙什么,许多人不也这样吗?蚂蚁常停下来想一会儿,再接着忙。蚂蚁在停下之后也没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没去飞翔、没下河游泳、没上花朵采蜜。蚂蚁不管停下来多少次,想多长时间,最终还要本能地在土里奔跑觅食。这跟我们大多数的人又是多么相似!
按生物学的解释,蚂蚁不具备思考器官,上帝没给它们安装这个软件。它们只知道执行,接受指令的方式是同伴传达的生物信息。这些信息以化学气味组成。蚂蚁接受信息之后便着手执行。它们没安装不执行指令的软件,也没安装自私自利的软件,只知道执行。蚂蚁不思考生命之长短、伙食之优劣,没这个软件。蚂蚁不靠大脑(无脑,更谈不上大)而由化学气息决定它怎么活。蚂蚁跑跑停停之停,是在整理一下安装在口腔里的化学气息接收器,看它灵不灵,按太阳照射的夹角确定一下位置,接着跑。在其他蚂蚁面前,一只蚂蚁如不显露跑姿,如慢条斯理地踱步,如晒太阳、如躺在石头上睡觉、如哼戏曲、如研究草的叶子,就离死不远了。蚁类个个是劳动力,个个也是行刑队员。
人只见蚂蚁的渺小,而未理会它造型的可怖。上帝没把蚂蚁体积制定到牛羊那么大完全出于对人类的仁慈。蚂蚁即使像羊那么大也十分吓人,它的六只爪子完全是凶器,只有机器人可与之抗衡,它的脸看上去没有一点理性与表情。就脸而言,昆虫的所谓“脸”都让人难以理喻。牛羊这一类脊椎动物的脸能让人看出一些表情,而外骨骼的昆虫根本没表情。蜜蜂是什么表情?它们的表情能吓死你。
按人的标准看,蚂蚁缺了许多软件,最缺那个叫“我”的软件。它们无我,“无智亦无得”。它们奔跑、建设,那个谁也不明底细的庞大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