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平
苍龙岭
走到苍龙岭,我已经对华山
感到畏惧了。我怀疑我将成为无数个
上不到华山顶的人。在我抬头
望着顶峰长吁短叹时,有人从苍龙岭
往山下走。我不知道这些登上去的人
已经获得了什么。表面看
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劳顿和匆忙
他们的内心取到的未必都是蓝天色彩
但我仍希望他们用一句谎言
给我鼓励。或者告诉我,他们拿到的是
白色药布,已经贴在曾经失败的疤痕上
下山的人大多都已累到极限
经过我时,很少有人侧身给我让路
我每走不到十个台阶,就得避避
那些成功归来者,或许,他们是在
苍龙岭眺望到了新的未来
我一生都是在这样的交错中
仰望高峰,并不断解决自己的迟疑
在戈壁
在戈壁,我看见这么多石头
它们都是孤零零的
我想留下来,为它们建立联系
为它们找到失散的亲人
或者修一条路,让它们在路上手牵手
向天路尽头的太阳走去
盖一座房子,给骆驼住
这是我突发的意想,月黑的夜
有利于它们相拥着听驼铃入梦
风的哨音一阵阵响起
它们能否被集合起来,成为世界上
一支最有实力的群体。接下来
最好能由我来告诉这些
已经找到爱情的孤儿,春天正在路上
戈壁也是人间。到那时
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再来这里
我老了,戈壁也不叫戈壁了
但你应该还会叫出我的名字
擦耳崖
在擦耳崖,我至少站立了十分钟
我不是累了,也不是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时刻,没有游人
只有我和擦耳崖。或者有游人
但他们像我一样不说话
擦耳崖上遍布石刻
我相信这是擦耳崖独立天地时
说给岁月听的话。我第一次来华山
擦耳崖就向我俯过身来
贴着我的耳朵。它想说什么呢
一个匆匆过客,有怎样的觉悟
才能听见一块石头的秘密
空中草原
草原在空中
我站在草原之上
十亿棵草顺着风吹的方向
向我弯腰
这是我的草原
我离说出这句只有帝王
才能说出的话
有一座雪山的距离
大海短句
浪是大海在练习长高
海鸥是大海在梦想飞翔
你坐在礁石上
大海用你忧郁的目光
染蓝自己每一缕头发
在沙漠深处燃放烟花
心怀悲悯的人啊——
你们在人群中找不到我的时候
我在沙漠深处燃放烟花
走遍万里河山
我只能在那里
让我的孤独像星空一样灿烂
河 流
是何人站在河流边
问河流流向何处
逝者如斯夫
孔夫子的复述者在岸上一岁一枯荣
何人能告诉我
雾是浑浊的河流梦见清澈
一叶瘦舟上何人披头散发
海上一轮满月想念还在路上的河流
湖泊不是河流途中的驿站
湖泊是河流在试着成为大海
冰的砚台上谁在磨墨
杨柳蘸着春风在河流的画布上画自己的倒影
鱼睡着时我在垂钓
河流陪我醒着安慰孤独的鱼竿
多年后
多年后,我将年逾古稀
没有衣锦,我也还乡
写完这首诗,我就开始注意饮食和卫生
坚持慢跑,不发怒,为多年后还能种丝瓜
小白菜、朝天椒、刀豆积攒一些力气
这是我一生相依为命的蔬菜
如果还有空闲,我将在我房前屋后
栽下一些的竹子,竹子里的风声
会替我回忆我清贫的一生
如果下雪,竹叶上轻轻颤动的雪花
多像我的白发闪着逝去岁月的光芒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到竹子拥挤时
开始编织竹篮,一天编一个
我为每个竹篮取一个乡土的名字
写五十字以内的编织笔记
这些无用的名字和笔记
只是为了给一模一样的竹篮
一个短暂的记忆和区分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竹篮,装着竹子生长
耗费的时光和我最后的积蓄
谁一无所有,谁口干舌渴
我愿意把所有的竹篮给他
我惟一的心愿就是他能打到水
石头和水
那年我七岁,在池塘里打水漂
石头为了自己走得更远
不停地划伤水,石头嚯嚯的声响里
有水的疼痛。石头沉没了
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叹息
我性格中的柔软从这叹息里开始
上学路上,要经过一条小河
枯水季节,河里的石头比水多
我光着脚,走在这些石头上
光滑,圆润,没有划伤的危险
从山上流下的水暗中费了多少心血
才把石头教育得这么温顺
我一直怀疑我的世故跟这些石头有关
上地理课后,这条叫倒水河的小河
流到了长江。我也跟着它到了省城
在长江边上,我一次次试着将一块块石头
从北岸投掷到南岸。我扔出的石头在中途落水
我人生的许多失败都是这些石头落水溅起的回声
此刻,我放下鱼竿,坐在海边
看见大海开出的花朵在瞬间凋谢
看见即将分离的人说着海枯石烂
我微微一笑,像夕阳消逝前在海面闪烁
再过一会儿,大海就会退潮
我会在海滩上拾捡到大海给我的贝壳
但我起身走了,多少年过去了
我已不再纠缠于水落石出
时间堆积的淤泥下无数失去棱角的石头无疾而终
在绝壁
华山手册上写着,这是从未有人
能上去的绝壁
鸟儿凭着翅膀,却在绝壁上安置着
一家老小。千山无人迹
鸟雀飞不绝。在这里
与鸟儿相比的还有群草
它们在平常中,获取了怎样
生存的钙质。万物叹绝壁
草芥无烦忧。携走世间嘈杂的闲云
侧身给我们攀登绝壁的人让路
我和我一起,站在绝壁前
向下寻找熟悉的地平线,为了
高处的沉默,我已临风赶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