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芳芳
其实已走出门口,眼睛,却往门边睃去。
古琴。一排书中,封面的古琴很打眼。心中豁然开朗,中国书店,琉璃厂,怎么没有古琴的书呢?先前的疑惑顷刻消散。
趋前,仔细看,李祥霆先生的《古琴综议》、《琴声十三象——唐代古琴演奏美学》,然后,看到《琴殉》。琴,中正古雅;殉,壮烈赴死,两字合在一起,表达什么呢?此书封面洁净,“琴殉”两字黑白相映,触目惊心。勒口上只有一句话,“一部关于古琴的随笔、诗、小说与戏剧之书”。翻开看到一幅画,女子趴在马背上,肩扛长戟,脊骨裸露,大腿插着一把匕首,有血渗出。马背,还驮着一架古琴。“受伤的琴精”,几个字题在画外。
只听说狐狸精妖精白骨精,不知道还有琴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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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在中国文化里是个奇异现象,词典解释:精即妖精,妖怪,指动植物或天然物质通过吸收日月光华而形成。按说,妖精妖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有一类精,却让人欲罢不能,甚至以命系恋。这就是《聊斋》里各种狐精。流行歌曲《白狐》以白狐为主角,倾诉对书生的千年之爱,女歌手陈瑞声线幽美,唱出白狐的缱绻和缠绵。关于狐精的艺术作品中,《白狐》应有一席之地。
细看歌词,其实就是聊斋故事翻版。
“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为你起舞,爱到痛时听我用歌声为你倾诉,寒窗苦读你我海誓山盟铭心刻骨,金榜花烛却是天涯漫漫陌路殊途,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我还是千百年前爱你的白狐”,率真、善良的狐精,因书生金榜题名,从此只能默默守候。凄美的爱情。纯真的白狐,虽千年不改初衷,真成精变妖了,依然“是千百年前爱你的白狐”,让人扼腕。文学作品中,这一类精都为情所辜负,譬如《白蛇传》的蛇精白娘子。为爱而生死,侠义真诚,敢爱敢恨,是真善美的化身,使生生世世的书生们神牵梦绕。
成精后,他们显露性格中另一面:阴柔、幽婉,所以,这些妖精狐精都是女性,而且,“几乎都是情种”——《琴殉》作者杨典说,他在书中《空山忆故人:神权、色情与琴精》一文,对琴精这样定义“没有被礼教束缚住,也无法进入官方正史的女琴人”。这种认定,显然出于对抗帝国制度,而历史上有记载的琴精,其实也担当了这样的角色。
《琴精记》出自明朝,勾人心弦。书生金鹤云“美风调,乐琴书”,某夜突然听到歌声,见一女子约十七八岁,风鬟露鬓,绰约有姿……小姐多情,书生有意,两人相悦相许。之后金鹤云升官,得一古琴,远看,很像那女子,就而抚之,则琴也。方知女子本古琴之身,因凡心未除,竟遭谪降,遂为琴精。金鹤云且惊且喜,自知负了琴精一腔深情,临终,嘱与古琴合葬。故事可泣可叹,琴精大胆,率真,浪漫,想想吧,居然半夜敲男子门说“闻君俊才绝世,故冒禁以相就。今乃闭户不纳,若效鲁男子行邪?”——你不开门,我就破门而入了。哎呀呀,哪个男人受得了?又有哪部正史敢记录这样的女子?
《琴殉》作者杨典说,这是对暴政与专制保守社会最优美、最隐秘、最先锋的反抗。诚哉此言。无论哪个朝代,这样的反抗,都是独秀于林的奇葩,最具传世魅力和艺术美感。当然,也只有成精,才具有这种反抗精神和力量。古琴源于尧舜伏義,宋代《琴史》说“琴所依考天地之声”,传承三千多年,吸收日月光华之长久,非普通物器所拟,以琴精传说抵御礼教极权,简直非琴莫属,当仁不让。
喜欢琴精,形象美丽妖冶,聪明文艺,阴阳并济。人哪能活到这个境界?只好托付成精的琴。历史上关于琴精的记载并不多,也许,跟琴的清虚高洁有关,然而,当琴修炼成精后,却有了比琴更动人的情态。
关于《受伤的琴精》,其隐喻,是否这样解读:桀骜与臣服,肃杀与生机,尊严与耻辱,邪与正,善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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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坐落在琉璃厂西街的来薰阁书店,在咸丰年间原是经营各种古琴的商店”,无意看到这个介绍,欣喜。这就是琉璃厂中国书店的前身。
去琉璃厂,似为还一个心愿,上次去,已在十年前。
灰蒙蒙的天,让人心情很不舒畅。坐车时,拿出手机读苏东坡的《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甚爱“几时归去,作个闲人”,想起拖行李箱在机场飞跑的窘态,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人生,浮想蹁跹。本就心性疏懒,练琴后,更觉无所谓求与不求,琴声,让人心有了安顿之地。
所以,在中国书店二楼看到《蓼怀堂琴谱》时,颇有意外之喜,别的书店可没有哟。郁闷顷刻尽消。四册宣纸线装,匣子瓷青皮蓝布套,前言为中国书店拟写,介绍作者云志高是广东人。“广东人”,三字征服我,与《蓼怀堂琴谱》同属《历代琴谱丛刊》的其他琴谱,不再翻阅。
以前读武侠小说,总不耐烦关于剑谱、拳谱的纠缠,三山五岳为一本小书争个头破血流,很不理解。后来,古琴老师说起一个江湖掌故:
就在不久前、十年、二十年,或者更远一点,那时,物质生活贫匮,艺术像一颗微弱的火苗,只摇曳在人们心中。那时候,古琴更像一个蒙面侠,很少有人听说这种乐器,更别说懂琴会弹。
大城市郊区,萧瑟的小院子,每逢周末,几丝琴声,仿若幽远泉鸣,又似老翁呜咽,约隐约现。左邻右里不清楚什么乐器,只知道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子聚会,就传出这种乐声。几个人,工人、教师、职员、手工业者,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因为古琴,他们又跟普通人不一样。
清谈,弹奏,切磋,茶为介,琴做媒,融洽似兄弟,过从不分你我。这就是今人所说“雅集”。
倘无一部琴谱出现,雅集将一直持续,并传给下一代——兄弟间曾有过这种想法——休止符,断在琴谱之后。琴谱在他们中间,扮演了上帝角色,据说,琴谱是某琴派的开山扛鼎之谱,谁拥有琴谱,谁便可称主为王。于是,平衡被打破,彼此往来唱酬不再。欺骗、猜疑、嫉妒、要挟,种种手段,只为得到琴谱。
原来,习琴养性,并非人人可以。平和之声,并不能冶炼平和之人。一部琴谱,既为一个艺术派别、形式的完整记载,也具有权威、地位的象征。
琴谱,已不仅仅是琴谱。
因《蓼怀堂琴谱》为广东人编写,有了说不清的好感,《题要》记云志高幼年丧父,六岁被乱兵掳走,后被人收养。初习书法,遍习“二王”及唐代褚虞颜柳诸家,后转学琴,殚精竭虑,遍访吴越齐楚名师高手,及至燕京结识国师金陶……经历坎坷,书琴造诣双绝,这样的人编的琴谱,注定富有传奇色彩。云志高在《自序》中,回忆自幼失怙,与母离散的惨痛经历,令人眼涩心酸,而一日不可离身的古琴,则长篇褒誉,“故凡顺逆之来,吾抚吾琴则忘乎顺逆之境;毁誉之至,吾抚吾琴则泯其毁誉之形;至庶务丛集、肆应莫支,吾抚吾琴则众事为之不纷;百感交乘,忧从中来,吾抚吾琴则诸缘为之顿息。”吾抚吾琴,吾抚吾琴……侧耳细听,陡生妒意。亲密,亲昵,人与琴,已为一体耶?
《蓼怀堂琴谱》标出参与修订的人士中,居然有南海、顺德、东莞、古冈(今新会)等地琴人,这些熟悉的城市中,原来有这么多雅爱古琴的人,他们为琴谱所写的序,各具神韵,书风墨影,可赏可藏。
其实,琴谱就是记录弹奏技法技巧的文本,展现某人某派的思想情感、艺术涵养、审美品质,它应该与艺术有关,与权力无关。
“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有?还是,先抱琴谱而归吧。学云君“吾抚吾琴”,把自己置身于琴声中,让所有顺逆毁誉皆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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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归来,开练《阳关三叠》,期待已久的曲子。
多年前,聆听古筝曲《阳关三叠》,写散文《劝君更尽一杯酒》。朋友们以为我会弹古筝,其实不是。古筝明丽,有一种外露的霸道,失于挑逗和尖锐。古琴恰好,情深而不沦陷,意韵深长。
练《阳关三叠》,下指不再犹豫,虽没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巧,与当初相比,也渐渐脱去滞涩,开始自如。
许多过程,莫不如此。就像人生,从青葱到繁茂,不断的告别和重逢后,变得从容,或选择成为琴精,或为琴谱。
为精,那是超脱平庸的境界,至情至仙。
为谱,则忠实雅正,刻下生活履痕,以俟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