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落的花园

陈维锦

夏天无情地走了，冬天已这样深刻，恍如没有秋的连接，秋天在梦里。

园子已完全荒败，无人问津，你只有把它廉价出卖给遗忘，那个神秘的造访者再也不来了，他永远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你和他在那丛野藤前相遇，语言句句投机。这是花园里最寂寞的季节，连鸟儿也停止歌唱。你的微笑掠过他的伤痕，他牵住你的手。

事情就是以这样而非那样的方式开始并结束了，却仍然留下大量的细节供你消化。如果你就站在细节里，总也理不清楚，而文字，可以让人有更为从容的态度和时间去梳理。

他的微笑，痛苦而深刻的表情，让你迷惑，是不是他的方向更接近你的理想。

那些日子，你变得轻盈而饱满，像青翠欲滴的女贞树的叶子，等待一只昆虫在上面结茧，哪怕卷曲皱折变黄却饱满特别，你唯有以此来区别于别的叶子，来展示自我的价值。岁月将自己腐烂，却成就了蝴蝶的梦想。

有些东西注定是要失去的，无论你做多大的努力，无论你失去它会多痛苦，直到有一天它对你真的就不重要了，因为你会渐渐明白，人生就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游戏，你总是输给青春，输给美貌，输给财富，输给知识；输给各种机遇，最后输给岁月，唯一赢得的是大地的拥抱。

那些日子，每当你穿过露珠的小径来到这里，他就来了，你们在这里逗留一个上午和几乎半个下午，仿佛已彼此了解如自己。

也许人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和个性，在你的血管里流着不可遏制的反叛和抗争，要么胜利要么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你知道你等待昆虫的机会也像你等了一生的末班火车一样，只有一次，就随意作践吧，看看到底会带来什么。

你其实根本就缺乏主张，某种原因的迟到更加让你乱了方寸，你像是在完成一个你没有把握却必须完成的任务，有点紧张也有点荒唐。你甚至想不起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么熟悉的地名。

他的体型是强大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和缺乏主张，像绅士应该拥有的细致和体贴一样，你没有主张地受用着他的细致和体贴，以及语感和语质。其实很快你就知道迷失的是你自己。你体会到从未有的冒险和反叛的快感，仿佛置身五里云霄。此时你没有选择，因为你已经进入了设计好的程序，后退是没用的。

你不能理解他脸上的表情是快乐还是痛苦，似乎在忍耐什么，然而那种忍耐所传递的修养和呵护成分打动你的心。在灯光和月光参半的朦胧中，他代表的是遥远而亲近的概念，似乎你一直要找的就是那种紧扣他的五指的感觉，你似乎对他已了如指掌，如果他的一切只呈现在手上。你心里甚至升起小小的嫉妒，是谁牵过了他的手？是谁丰富了他的表情？你可以不可以找到一种将他的过去掩埋的方式？如果今夜即今生。

你知道你就是使尽全身解数也置换不出他心中关于某个女人的记忆。你知道他迷梦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他的过去而不是你，他在阅读你的身体的时候，你的思想的包装是无用的，或者他在认定你的思想的时候，你的身体进不了他的思维程序。

你只远远地看见一本书的封面，出于对书这种美好事物的喜爱，你就盲目地喜爱了。真正的喜爱都是盲目的。你一遍遍地抚摩他的手，或许那里可以找到打开书的按钮，但是你马上又害怕打开了，于是放了他的手。突然降临的近距离让你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恐惧一个陌生的存在，又恐惧一份亲近的消失。如同被一本恐怖小说吸引和恐吓，你有一会儿后悔自己的好奇心。

他的手传递给你的已经不是关于恐惧的想象，而是他的疲惫，他积攒了一生的疲惫。于是你重新紧紧握住。

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和教训，也没有反馈的信息 ，智慧让人目光敏锐（对你来说是叫敏感），些许的缺点都成了致命的硬伤，当思想还在门缝里张望，身体已像无头苍蝇冒冒失失成了夜晚的主角。

多么安宁而幸福的夜啊，愿永远这样的安宁和幸福！因为是《伤逝》里的句子，你感到一丝不吉祥的成分，因而尽量不去想它。

他像经历了一场残酷战争的士兵，心力交瘁。你知道他不是与你和关于你的思想搏斗了一夜，他是与他自己和记忆中的某个（些）人打了一场遭遇战，而失败的却是你，你没有进入战场就失败了。就像失败者对英雄的爱戴一样，你在一瞬间就爱上他了，爱他的所有记忆、成功与失败，以及写在他脸上的你读不懂的情感密码。爱是一种需要，一种想象，一种理想，今夜你为它找到可以依附的对象。

你不再看见他的表情，他转过脸去，你不知道他是否睡去，没有鼾声，整个呼吸更像屏声敛气。你去听风轻轻地穿过墙角的声音，若有若无，偶尔蟋蟀在窗外低吟。此时此刻，你们都是最孤独的人，却找不到一条通向彼此心灵的途径。

等到天亮再说吧，天啊，你就不要再亮了！天亮了夜就完了。

然而天还是亮了，他的脸预料中地失去了温暖和柔情，代之以一种异常痛苦的表情。空间突然因这些表情而显得异常巨大，你和他无法再次合拢，就像你的经历无法与他的经历合拢。

他原来受着病痛的折磨，你后悔无比，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你代替他的痛苦，你诚心诚意地接受。

他终于走出你的视线，他的痛在腿上，你的痛在心里。你目送他走近灰尘的远方，转过头，走向所有的白天和夜晚，走向所有的真实。

这是夏日里最热的一天，你像一个被五马分尸的幽魂，踏进浴缸滚烫的水里，你看见水花溅起殷蓝的颜色，你的血液和皮肤成了殷蓝。你的思想逃离你的肉身，涣散在他的痛的腿上。

你不知道有什么比等待一种渐行渐远的热情更为可怕，你也猜度和怀疑，你翻遍脑子里所有记录得不出一个答案。时间里混淆着你的思念和羞辱，漫长无比。

你寻找各种可以得到他的文字的途径，你放弃了尊严变成一个泼妇，然后又无数次地道歉、自责。总之，你不可救药。

内心强烈的矛盾击倒了你，你害怕生病却生了病，那意味着你失去很多能力。失去能力便是自我放弃。你没有，直到现在你也没有放弃，你仍然抱着希望。

一定高度的文字交流是愉快的，牵动你初恋少女般的等待热情。他的每一个感叹号都让你感觉到坚持是不能长久的。YES OY NO， 他说。无论你是他想象里的公主或羔羊，你都愿意为这些感叹号赴汤蹈火（原来感动仅仅是一些感叹号的问题），虽然你不是公主，不愿是羔羊。

你突然想起来，他其实一直都是被动而简洁的，而你正是从那些简洁而不失热烈的话语中想象了他的痛苦、他的睿智和他的真实。在那些温情的制造中，你只关注过自己的一个倾向，而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取向和去向，弱智！

你对高智商的人有一种原始的崇拜，但又一直怕与高智商的人对晤，你怕相形见绌。

这种距离，一直像梦中的某个制高点上的鲜花吸引着你，美丽与生死共存！

西方传统故事说有一种荆刺鸟，从它飞离巢窝的那一刻起，就拣尽寒枝不肯栖，而一旦找到它心爱的树，就毫不犹豫地栖落上面，并把自己的身体扎进去，一边扎一边歌唱，直到灵魂飞升。

你愿意在歌唱中飞升！假如你找到你的树。

他的女儿很小，她的照片让你的心里涌过一阵痛感。孩子是可怜的，她的妈妈再也不能从另一个世界给予她什么，而一个孩子需要很多很多。你意识里爆发出一种难以遏止的母爱之情，似乎只有你可以给予。

不能排除你性格中悲剧的色彩和自虐的倾向，你爱那些让你绝望的东西，爱那些生不出前途却倍遭磨难的东西，在惩罚自我中获取痛的快感，就像你总喜欢把身上的伤疤揭起来，让它疼痛，让它结成更大的伤疤。

你兴奋于终于找到展示你性格的机会……一种接近于成就感的心理。

没有说明没有结果的状况成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你疯狂地作践自己，直到你再也没有能力回去。那个配合者与施与者，交替着给你刀尖和刀柄，然后在某个时候，永远地引退了。

爱我的人赐我礼物，我爱的人赐我伤口。前者再多也视而不见，后者再痛却弥足珍贵。因为后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肉关系。你遭遇了多少前者你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而后者你无法忘记。

你一直想送点什么给他，以作为你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证据，你也希望得到他的馈赠，以使你的想象永不褪色。哪怕是播在地下的一颗畸形种子，你都盼着收获，因为你知道你将从此失去播种的季节和兴趣。

剩下的你只有在瘦弱的记忆之树上嫁接繁茂的想象之花，你把手机里他最后留下的五个字和一个问号看了N +N遍，你感觉它们至少温暖了你的手机和靠近手机的那片身体，没有新的记忆去灌溉栽培，你实在不知道那些花会在哪一天枯死，他说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当然包括遗忘问题。

是的，就算时间无数次地将我们掠夺和出卖，你也仍然只有相信时间的谎言，因为它是独家经营。

街上的BMW多起来，你用大量的心情去关注，你因此发现了很多下次可以告诉他的秘密和规律。

但是没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