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
摘 要:张洁作为新时期文学中女性作家的代表,她的大多数作品是围绕着对“爱情的探寻”的主线展开的。张洁小说的创作阶段是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对爱的思索,直到对爱的解构,始终在探寻着爱情的价值与意义。张洁的成长经历伴随着共和国发展的每一个重要阶段,作为女性无法脱离具体的历史时代,处在传统伦理与革命需求的双重压制下。张洁作品通过对爱的痴迷、爱的困惑、爱的反思直到对爱的解构,展现了女性在男权压制下的痛苦与无奈;表现了处在传统向现代转型期的女性,所面对的爱情、婚姻与生存困境;开拓了新时期女性文学的广度与深度。
关键词:张洁 女性文学 爱的探寻 爱的解构
张洁出生于1937年,她的成长经历伴随着共和国发展的每一个重要阶段,是新时期文学中的代表女性作家。她受到了大时代的极大影响,她的绝大多数作品是围绕对“爱情探寻”的主线展开的。她自幼跟随母亲生活,是典型的单亲家庭。张洁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被分配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在一机部她遇到了那个让她一辈子无法放下的男人。正如她在散文《吾爱吾夫》中写道:“总之,我的先生是我的骄傲,我的爱。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前一机部常务副部长孙友余。”{1}她的早期代表作《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老干部、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中的重工业部副部长郑子云、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无字》中的老干部胡秉宸,原型都是她的爱人和前夫孙友余。阅读这三个文本可以发现男主人公的形象前后发生了180度的转变。早期作品中的男主人公被塑造为锐意进取的改革者形象,后期作品中的男主人公被塑造为玲珑多面的老滑头形象。当年曾为《爱,是不能忘记的》感动的读者,在二十多年后阅读《无字》又会产生何种反应呢?正如王蒙在小说《无字》发表后,在《读书》上发表的文章中写道:“因为在吴为的情史背后,是中国人民近一二百年来甚至几千年来背离封建追求幸福的哀史,从卓文君到崔莺莺,从陈妙常到杜十娘,中国女人到底有几个人得到过爱情尤其是懂得了爱情?”{2}张洁所经历的时代,发生了剧烈的社会变化。在她的青年时期,整个社会对人过于强烈的社会化和政治化要求,严重影响了张洁这样敏感温情的女作家的一生。张洁的人生和创作历程,可以看作是中国女性在不断地发现和解放自我的过程。张洁因其个人的命运与际遇,敢于为追求真爱,对传统与革命伦理制度和规范进行不断的挑战,也因此从肉体到精神都伤痕累累。张洁被人认为是中国“新时期女性文学的旗手”,实质上只是她在对爱情与人性的追寻中,重新发现和挖掘出了被男权遮蔽几千年的中国女性。
一、爱,是不能忘记的
张洁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出现曾引起的巨大的轰动,代表着张洁在创作的第一阶段的创作主题是对爱的向往与不懈追求。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奉行的传统道德与革命需求混合形成的偏狭的婚姻伦理制度,造成了种种的个人的爱情与婚姻悲剧。张洁在《爱,是不能忘记的》大胆呼唤着女性有权力自由的选择自己的婚姻和爱情生活。女主人公女作家钟雨被描绘为一个有才华、有学识、有内涵、有品位的知性女人,但因个人对爱情的轻信,与一个公子哥结合后,又离婚带着女儿过着痛苦的独居生活。作为女人,她依然有着对爱情的向往。在中国从传统向现代的迈进中,中国缓慢地进行着女性解放,但女性的权利仍处在制度与观念的狭缝中,很难得到有效的保障。当时的离婚女人被人看作传统意义上的“弃妇”。张洁通过对女作家钟雨与老干部的“精神之恋”,来呼唤人们对真正爱情的包容。在小说中老干部的家庭的组成,是由特殊的革命历史情景造成的。老干部在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时,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他而光荣牺牲。他出于感恩的心理和革命的义务,毅然娶了老工人的女儿,实质上老干部与他的妻子没有感情。一个意外的机会,老干部与种雨俩人产生了爱情的火花,却因复杂的历史原因,无法走到一起。钟雨只能每天凭借阅读老干部送给她的一套二十七本《契诃夫选集》,来慰藉相思之苦。张洁给了小说一个悲剧的结尾,老干部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迫害致死,不久女主人公也跟随着死去,甚至种雨留下遗言,建议女儿“姗姗,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3}用文学的方式,来为现实中自己对爱情的追求服务。在《沉重的翅膀》中,张洁刻画的锐意进取、立志改革的重工业部副部长郑子云的形象,正是这位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塑造的“老干部”形象的延展。直指向了现实当中,张洁与一机部副部长孙友余之间复杂曲折的感情生活。她在《吾爱吾夫》中写道:“尽管为了和先生结婚,吃尽人生的万般苦头,但我觉得很值。”经过种种波折,张洁与孙友余结婚生活在了一起。
“爱情的探寻”是张洁小说中永远的主线。对她而言,她不愿意去关心社会、政治、经济等宏观的问题。她在散文《无地自容》中写道老公“建议我写的那些题材确实都很雄伟,但我就是没有兴趣,何况我知道不少有才情的作家对他说的那些题材感兴趣。与其让一个没有兴趣的我勉强而为,何不让一个兴味盎然的人去写呢?”{4}甚至她写《沉重的翅膀》时,也只是为了她心爱的男人,为他的改革事业呐喊助威,“说到底,我是一个感情重于理智的人,十五年前写《沉重的翅膀》不过是爱屋及乌,奋力而为,并非我对体制改革、经济腾飞、国家大事、一个理想完善的政治构架有多少研究……”{5}可以看出,《沉重的翅膀》一直被视为改革文学的代表作品,获得了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张洁自己对这部作品的评价并不高。作为作家同时是女人的张洁,只想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情感世界。她又离不开也挣脱不了她所经历的那个大时代。她的成长、发展与“反右”、“文革”、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事件紧密关联。这些大的社会政治环境,对她形成了决定性的影响。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塑造的作家种雨的女儿,是一个敢于自由的追求个人幸福的现代女性。可以为爱而爱,可以大胆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反衬了张洁这一代女性无法把捉自身命运与爱情的不幸。因此她在结尾写道:“我真想大声疾呼地说:‘别管人家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那呼唤我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要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张洁青年时所处的时代,是以传统与革命伦理来遮蔽人性,遮蔽人对爱的渴求。只是将传统伦理中对妇女的婚姻与命运的安排,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转为了“组织之命,领导之言”,仍然没有脱离包办婚姻的范畴。在受宋明理学深刻影响下的中国,对女人而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青年的张洁无法摆脱旧时代给她的命运套上的枷锁。在革命的时代,无法顾及与遮蔽了爱情。在改革的时代,作家张洁已老,何处去爱?
二、爱的思索
张洁小说的主线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对爱的思索,直到对爱的解构,始终在探寻什么是爱情。敏感的、柔情的张洁,不愿像常人那样,在孤独和痛苦中度过自己漫长的人生,因此她愿意去追寻自己认为的那份真爱。她拒绝“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平整作用,都是常人的存在方式,这几种方式组建着我们认之为‘公众意见的东西。公众意见当下调整着对世界与此在的—切解释并始终保持为正确的”{6}。为了真爱,她要反抗“公众意见”和已存伦理规范,她要做本真的自我。当张洁经过千辛万苦与心爱者结婚以后,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却慢慢地发现,她得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她想要得到的。她的爱情只是建立在身为女性的幻想之上。在尚处在男性社会的中国,完全以女性的心态与视角来思考和要求男性,无疑是可笑和不符合实际的。因此,张洁在婚后,发现自己所爱的人并不是理想中的那个忠实的、可靠的、能够完全信赖的男性。在小说《无字》中,男主人公胡秉宸,是一位退休的部级干部,在娶了中年女作家吴为之后,竟然在做爱时会嫌弃吴为的皮肤松弛,嫌弃吴为不够年轻;在吴为生病时也不能做到体贴入微;甚至还与自己的前妻依然保持密切的联系;在一些早已过时的政治问题讨论上,表现出胆怯、害怕、疑神疑鬼。在现实生活中与张洁共同生活的孙友余,已不再是那个曾让她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的男人,而是生活在男权社会中、从小受到男权思想极大影响的男人,张洁在病中写道:“先生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随时需要他人的呵护,只有谦让,不能闹僵,闹僵了还怎么照顾他?虽然我也重病在身,但在先生面前,往往忘记了自己的病。只是忘记而已,并非因为我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不但不是,恐怕距一般妻子的水准也很遥远。”就是在发牢骚。以至于张洁最终毅然选择了离婚,甚至她的离婚,让别人感到惊奇、不解与困惑。对于现实中的很多人,婚姻就是将就和凑合,对某些问题完全可以忍让与退让,但张洁却选择了解除婚姻。
张洁是一个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她的爱情甚至超越了女权的范围,而是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理想世界。在张洁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就是对爱的思索和反思。这一时期创作中的代表作品《祖母绿》中塑造的曾令儿形象,就是一位女性中的“完人”。作品中用祖母绿代表的是“无穷思爱”。女主人公曾令儿是愿意为爱人付出一切、始终坚持爱情的这样一位女性。她可以为心爱的人去顶罪,可以选择生存在偏僻的边陲,可以忍受相依为命的私生子的意外死去,可以忍受别人对她的闲言碎语,愿意用一辈子去等待,等待那个不可能娶她、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的怯懦的男人。在《祖母绿》中,女性的“无穷思爱”和对爱情的执着成了必然的主题,衬托了现实中的某些男人是不敢直面爱情和生活的懦夫。在《方舟》中,描写了三位离婚女性梁倩、荆华、柳泉。她们在离婚后,无法再遇到真正可以依托的男人。小说中的男人,要么猥琐,要么贪婪,甚至只想去占离婚女人的便宜。张洁这一时期作品中的男人,已经不再是早期作品中的高大的、有英气的男子汉和英雄形象。男人在作品中被剥去了男性英雄神话的表层,留下的只是男人的懦弱与自私。
三、爱的解构
21世纪初,张洁的长篇小说《无字》的发表,代表着张洁创作的第三个阶段的到来,这部小说实际上是张洁的个人自传。张洁在小说中开始了对爱情彻底的解构,相应的是在现实中她与曾经心爱人的离婚。在《无字》这部小说里,描写了一个家族中血脉相连的四个女人,外祖母墨荷、母亲叶莲子、女儿吴为和外孙女禅月。除了现代女性禅月,祖孙三代女性都有着备受虐待或始乱终弃的经历。女人们被当作男人的工具或玩物,无法逃离男人为她们精心设计的陷阱。逃离了一个陷阱,也逃不过另一个,男人成了女人的宿命。实际上这个陷阱,就是几千年一直存在的男权社会及其制定的男权规则。男主人公胡秉宸被塑造成为了猎艳高手,写到胡秉宸很为一生的清白而自得,对吴为的看法是“这样的女人只能随便玩玩,不能当真”{7}。对于张洁,也许她永远找不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因为身边大多是传统社会塑造的男性。这就是张洁以及她以前女性的宿命。张洁如果想摆脱这样的命运,只能依托中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对于作家张洁时间真的不够,只能不停地追问,甚至当下社会中女权的概念与范畴,依然处在商榷与讨论之中。“在父权社会里,女性因其特殊的生理特征,被认为天生适合待在家庭等‘私人领域中,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为他人提供关心和照顾等情感性服务。”{8}在现实中,一部分女性依然屈从于男权所创造的种种规矩,有些女性甚至处在这种规矩中,还认为这种规矩是理所当然。张洁的《无字》指向了这样一个男权的社会,指向围绕男权所制定的种种规则,指向了男性对女性的种种不公。
无论张洁愿不愿意承认,她就是中国女性文学的代表和旗手。她提出的问题,直指女性的完全解放。陈染、海男、伊蕾等新一代女性主义作家,关注于对女性独特的身体体验和精神超越的描写。张洁更多描写的是女性在传统与现代伦理规范与制度之间的挣扎。随着女权运动的兴起和女性权利的张扬,在新的时代,一定会结出女性解放之花。今天,女性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同时,女性在当下也面临着种种无奈。当下,女性仍然是婚姻和家庭生活的主要承担者,而男性依然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就算是一位成功的女性,如果选择不结婚,依然会被人认为有生命和人生的缺失。张洁作为那一代女作家,她用自己的人生和自己一生痛苦的婚姻和爱情生活,探讨了女性应当如何更好的生活的命题。怎样去做真正属于自己的女性,张洁是先行的探索者与反思者,她比大多数女性更早体验和深思女性作为人的存在的意义。她用自己的作品为女性呐喊,提醒所有的女性应如何去建构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生活。当下的女性既要张扬自我,又要保有婚姻;既要事业,又要家庭,如何能够在事业、家庭、婚姻、爱情之间得到平衡,到现在也没有固定的答案。张洁用自己的人生和笔墨,询问和探索着女性生存在世间的价值与意义,深入表现了身为女性的不幸与痛苦。当然男性是否完全如张洁所写,其实也可以从另一角度分析。在张洁散文《最后一个音符》中的写道孙友余是清朝名臣孙家鼐的后人,是世家子弟:“但孙家鼐不是靠钻营,而是靠对当政者的老实忠诚、靠他的为人厚道,得到文官中最高的荣誉,汉官中最高的位置。我先生在这一点上与这位先祖,似乎又一脉相传。可是我先生不同意我的这种类比,他说,孙家鼐效忠的是封建帝王,而他效忠的是一种信仰和理想。我说,不管效忠什么,就‘忠诚这一品格而言,只好一脉相承。”{9}在《吾爱吾夫》中也写到周恩来总理对孙的器重。看来《无字》中的胡秉宸的原型,对政治的敏感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和胆怯,而是自身长期受教育和经历的自然反应,似乎不应过分苛责。当然,婚姻与家庭中的种种是非,是“鱼在水中,冷暖自知”,无法具体评说。
女性作家张洁经历了少年失父、青年失夫的痛苦经历,长期与自己含辛茹苦的母亲相依为命。从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在她身上有着巨大的心理创伤。从《拣麦穗》中的小姑娘与卖灶糖的老汉之间的特殊情愫,到《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老干部、《沉重的翅膀》中郑子云,小说中描写的女主人公对父辈、长者的依恋和爱慕,是由于作者在幼小时缺少一位真正能帮助她、保护她的父亲,存在缺乏父爱形成的心理创伤,青年时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值得信赖的男性,来托付终身。因此在她早期的小说中,必然表现出渴望一位有着宽阔臂膀的年长的男子,身兼父亲和爱人双重角色,对她百般的呵护和爱怜。但当中年的张洁通过不懈的努力再次踏入婚姻殿堂,认为自己找到了心中理想的爱人时,却发现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理想中的父亲与爱人。她中年后的这段婚姻,可以看作是想以此在治疗她的心理创伤和弥补父爱缺失。可惜她惊奇地发现,心目中的理想父亲与爱人并不存在,理想的父像与夫像被完全打碎。
总之,张洁用小说为我们展现了女性在无法掌控的大时代命运的坎坷,表现了女性为追寻爱情、对抗男权压制的痛苦与挣扎,探讨了新旧时代的转换期,女性追寻爱情的迷失与困惑,开拓了当代女性文学的广度与深度。
{1} 张洁:《吾爱吾夫》,《无字我心》,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9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2} 王蒙:《极限写作与无边的现实主义》,《读书》2002年第6期,第53页。
{3} 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1949-1999)》,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368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4} 张洁:《无地自容》,《无字我心》,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0页。
{5} 张洁:《可怜天下女人心》,《无字我心》,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1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6}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2版,第148页。
{7} 张洁:《无字(第三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
{8} 陈煌书:《〈尖尖的枞树之乡〉中的女性及其性别角色》,《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93页。
{9} 张洁:《最后一个音符》,《无字我心》,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0页。
作 者:王 虎,文学硕士,铜川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科学系副教授,武汉大学2015-2016学年度教育部国内青年骨干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影视艺术。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名作欣赏·下旬刊201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