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师徒制来到了契约时代

本刊记者 高柳旭

当师徒制来到了契约时代

本刊记者 高柳旭

近期，相声演员曹云金的一篇长微博《是时候了，也该做个了结了》，爆出师从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期间的种种内幕，引起了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事隔20天后，郭德纲才放出博文《天涯犹在，不诉薄凉》反驳，否认了收学费等事。不过，在曹云金晒出郭德纲的收费发票后，郭德纲一直未作出回应。

师徒关系是一种传统的文化关系，也是一种特殊技能的传承关系，这种关系在过去一直是维系社会发展的一种重要因素。在当今的中国社会，“师傅”这个词已经成为一个陌生、稀罕的称呼，师徒关系已经十分脆弱甚至正在消失。即使有人教你技术，也会被当作师生，而不会被认为是师徒关系。这种师徒关系的短缺，是否是导致矛盾频发的主要因素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双向的

在电影《霸王别姬》中，张国荣扮演的程蝶衣，幼时被母亲遗弃在梨园学戏谋生，在师傅终日的残酷训练下，最终名扬一方。这部电影反映出传统师徒关系的三大特点：传统中国社会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幼儿很多，特殊技艺具有谋生技能，被掌握在极少部分人手中，师傅有很大选择权去挑选徒弟，程蝶衣正是被母亲狠心斩断一根畸形的手指后才进入梨园；师傅除了传授技能之外，还有养育责任，徒弟无需缴纳学费与生活费，日后有义务为师傅赚钱与养育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必须无条件地遵从师傅教导，人身依附于师傅。这三个特点，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逐渐形成的，师傅与徒弟各有自己的权利与义务，所以师徒制为大众认可、尊敬。

世殊时异，如今的社会环境与当时相比，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郭德纲与曹云金之间的矛盾，正是在传统向现代的过渡期，由师徒制与师生制之间的重叠、混乱引发。

《一代宗师》剧照

郭德纲声称，自己的弟子都是儿徒，把徒弟当儿子养。若是郭德纲按照传统师徒制的权利与义务去做，这样的说法理所应当。可曹云金却指出：“除了每年交小一万块的学费，每月还要交500元饭费，500元生活费。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甚至有一次曹云金没及时交钱，就被赶出家门，差点露宿街头。师傅对徒弟个人发展的限制也是超出常人想象的，曹云金曾在2006年参加CCTV相声大赛，一路过关斩将到决赛，在决赛的前一天，郭德纲却强制命令他：退赛！虽然郭德纲对此否认，把此事归因于已故的几位相声大师，言语间遮遮掩掩，但并无真凭实据，很难使人信服。曹云金在声讨郭德纲的长微博里还称：“你给何云伟念《口吐莲花》，我连在旁边听的资格都没有，你们进屋关门，我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掉眼泪。”郭德纲解释为徒弟各有所授，显然，这种说辞放在如今的社会环境里，更像是牵强附会。

这场纠纷本质上的矛盾是：既为师傅，就不该收费；既然收费，则是金钱与技艺的交换，老师不应该连学生参加央视的相声大赛都去阻止，对个人发展无权干涉。徒弟对师傅是人身依附关系，学生对老师则不是。另外，无论是师傅还是老师，技艺传授都不应差别对待。赵本山对此深有体会，并在一次节目中提醒郭德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徒弟说的。”

由于曹云金离开德云社，郭德纲在自编的德云社“家谱”上写道：“曾用云字名者二人，欺天灭祖悖逆人伦，逢难变节卖师求荣，恶言构陷意狠心毒，似此寡廉鲜耻令人发指，为警效尤，夺回艺名逐出师门。”在现代社会，师生关系本质上是契约关系，彼此应该是平等而独立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更多的是指学生应对老师尊敬，绝不是人身依附关系，学生更不应在交完学费后还成为老师赚钱的工具，还美名其曰“尊师重道”。若弟子稍有不从，便动用家法与舆论惩处，名曰“逐出师门”。

师徒制式微源于缺少成文、透明的契约

采用学徒制的相声、戏剧班子，普遍面临的一个严重问题是：招不到优秀人才。即便如郭德纲、赵本山一般红得发紫，徒弟们也普遍略显平庸，经典作品匮乏。这是社会环境决定的，以往社会弃婴较多，其中不乏天赋异禀之人，师傅网罗门下比较简单，还会被徒弟视作再生之恩。如今，生活条件与以往相比，已经有很大提高，社会福利机构与收养政策日趋完善，没有家庭的流浪儿童几乎绝迹。而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让很多需要自小训练的民间技艺，几乎无立足之地。如目前郭德纲门下最红的弟子岳云鹏，也是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不堪受人欺负才师从郭德纲。而普通家庭也能保证子女的一日三餐，没有必要让子女从小离家学艺。可以预料，在未来，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与义务教育期限的延长，师徒制的技艺传承方式会日渐式微。

从契约理论的角度，传统师徒关系类似于经济学上的关系合约和互联合约。相比常见的条款透明、完备且对于每桩交易“一事一议”的合约，关系合约通常不明确规定每种情况下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而是靠双方不言而喻的默契维系合作；而互联合同则具有某种“跨交易定价”，或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特点。在经济发展初期，市场范围比较小，适合产生熟人社会和关系－互联型合约，而随着经济不断发展和市场范围不断扩大，则越来越适合采用适合陌生人社会的现代透明、成文合约。

师徒制在经济上的特点是形成联盟，遏制潜在竞争者，行业技艺常常由师徒之间秘密相传，徒弟在未出师之前既是师父家族企业的员工，也在身份上对师父有一定的依附。传统师徒制产生的主要原因是早期城市里以及城市周边对于每个手工行业的需求都很小，如果手工业者开展自由竞争，很容易都在价格战中破产，而师徒制大大提高了行业进入门槛，降低了竞争，并在一定条件下给予获得执业资格的学徒更强的职业稳定性，从而促进了人力资本投资，这对于保护当时脆弱的手工业和艺术行业都是有益的。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技术封闭与人身依附直接造成了社会的停滞，只有开放、包容、自由的环境，才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在国内，一些企业曾尝试用师徒制培养技术工，但尚未出师，隔壁很多家工厂就虎视眈眈挖墙脚了，而现代社会又不允许签具有强制性的“终身合同”，为避免徒弟刚出师就被其他企业挖走，企业往往靠提供优越的工作环境来留住人才，无形中增加了用人成本，得不偿失，这让师徒制完全不可持续。

如今，几乎所有技艺都可以通过学校或在线教育学习，相比师徒制，这种学习模式很少爆出因利益关系而师生内讧的剧情。而仍然保留着江湖式的传授方式的相声、二人传等艺术，总是不断地闹出一些幺蛾子，不是同行互撕，就是师徒反目，颜面全无，斯文扫地。

在现代社会，劳动者可以在不同企业、行业间迅速地转换工作。在这种情况下，降低行业门槛，签订促进竞争和劳动力流动的现代契约，通常会更有利于提高行业效率和劳动者福利。传统文化承载着民族智慧，传统艺术由于其传承方式的特殊性，也应受到更多关注。如何让传统艺术在当今社会更好地传承和发展，值得所有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