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危难、左翼立场与战火中的生死感悟*——左翼文学演变的一种精神轨迹

2016-12-28 09:42陈红旗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1期

陈红旗



民族危难、左翼立场与战火中的生死感悟*——左翼文学演变的一种精神轨迹

陈红旗

摘要: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中国社会动乱异常频繁的历史时段之一。在这种背景下,左翼作家抒写了底层民众的生存困境,揭露了“死神”的真面目。由于左翼知识分子总在体认理想碰壁的无奈和人生无常的虚无,因此他们承受着常人难以体会和感知的精神痛苦与心理煎熬。左翼文艺界通过自身的左翼立场和文学创作与劳苦大众建立了精神联系,并把自己植入到后者的悲苦与激愤之中,这就使得他们收获了那个时代最广阔的痛苦和力量,也使得他们的歌吟和抒写洋溢着其他文人难以生成的激扬热情和乐观精神。抗战元素的植入使得左翼文学与“抗战”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左翼作家将“有意义的死”视为一种精神的延续和人生的圆满,而不是一种生命的终结和肉体的痛苦。在革命斗争和抗日救亡运动中,左翼作家为自己的青春和心灵留下了独特的印迹,也获得了其他知识分子难以体知的生死感悟。

关键词:左翼文学;左翼立场;民族危难;抗战元素;生死感悟

左翼文学作为一种激进的文学形态,它不仅在追求时代精神的过程中彰显了自身的左翼立场,还在民族危机和战火中抒发了抗敌御侮的爱国情感;与此同时,左翼文学也对“为人生”的内容进行了革新。因此,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出现了明显的矛盾绞缠现象:一方面,这一时期的文艺界几乎在使用同一套话语体系,但相互之间不断发生错综复杂的论争,以至于这一时期的文学中充满了“浮躁凌厉”的气息;另一方面,民族国家危机将各派知识分子汇集到了救亡图存的政治维度上,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充满了政治元素,也令各派知识分子产生了迥异的人生感受。对于左翼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人生感受更多地被死亡阴影、抗争欲求和激愤情绪所缠绕,这是现代派、新月派、国家主义派、民族主义文艺派、“自由人”、“第三种人”、海派、京派、论语派的知识分子很难甚至根本不会产生的人生感受。

一、生存困境的抒写与“死神”真容的显形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中国社会动乱异常频繁的历史时段之一,军阀混战、水灾旱灾、资本家的压榨、土豪劣绅的剥削和帝国主义侵略等,使得底层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为此,在左翼作家的笔下,读者会经常看到叙述者/被叙述者对于生活无法忍受和求生存之难的抒写与悲叹。对诸多天灾人祸景象的书写,折射了左翼作家对底层民众苦难生活的同情和内心难以言表的痛楚,也传递了他们对不合理制度、不公正现象的批判意识和愤怒情绪。

在大革命高潮时期,左翼知识分子曾经感受到改造社会乃至创造历史的快感,但阶级斗争的残酷性令他们的情感与生命体验日渐深厚起来。他们感受到更多的是“死亡”的迫压和“愤怒”的集结。“死神”之首就是帝国主义侵略者。蒋光慈早在1925年就告诉读者,“青岛的日本资本家杀死我们中国工人,/上海的日本资本家继续着起来响应,/上海的英巡捕更杀伤我们无数的学生”①蒋光慈:《血花的爆裂》,《蒋光慈文集》(第3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08页。;他还在1926年纪念“五卅”惨案时写道:“我忆起来南京路上的枪声,呼号,痛迹,/和那沙基的累累的积尸,汉江的殷红的血水。”②蒋光慈:《血祭》,《蒋光慈文集》(第3卷),第425页。穆木天则揭露了日寇欺骗和屠杀无辜群众的恶行:“这是一九三二年的夏天,/那些天真的民众受了帝国主义的扫射,/他们就了他们所预想不到的死,/在那青青的山坡之旁,阳光辉耀之下。”③穆木天:《扫射》,王训昭选编:《一代诗风——中国诗歌会作品及评论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死神”之二是国民党当权派。郭沫若在1927年4月9日就告知了世人蒋介石的刽子手面目:“他的总司令部就是反革命的大本营,就是惨杀民众的大屠场。他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比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张宗昌等还要凶顽、还要狠毒、还要狡狯的刽子手了。”④郭沫若:《请看今日之蒋介石》,《郭沫若选集》(第2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左联”告知世人:“国民党摧残文化和压迫革命文化运动,竟至用最卑劣最惨毒的手段暗杀大批革命作家的地步了!我们的革命作家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是在二月七日,被秘密活埋和枪杀于龙华警备司令部了!”⑤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前哨》,1931年4月25日,第1卷第1期,第2页。叶紫的小说《电网外》揭示了国民党的团防兵是怎样把无辜民众当成“匪徒”来加以屠杀的。欧阳山的小说《鬼巢》用象征手法曲笔揭露了国民党当权派镇压广州起义的血腥杀戮。“死神”之三是各类剥削阶级和特权阶层。曹禺剧作《雷雨》中的周朴园为了挣一笔“绝子绝孙的昧心钱”,故意让自己承包的江堤出险,淹死2200个工人,每条性命扣300元钱。又如:穆木天有诗句,“千金寨的数万矿工被活埋”⑥穆木天:《我们要唱新的诗歌》,《一代诗风——中国诗歌会作品及评论选》,第3页。;瞿秋白有诗句,“说到农民真伤心,/大水淹了十七省,/还要交租纳税养闲人,/地主官僚就是闲人精”⑦史铁儿:《东洋人出兵》,《文学导报》,1931年9月28日,第1卷第5期,第10页。。而周文的小说《雪地》演示了大小军阀是怎样逼死下层士兵的。对于这些万恶的“死神”的所作所为,左翼作家的愤怒自然溢于言表。殷夫诗云:“血液写成的大字,/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这个难忘的日子——/几万个心灵暴怒……”⑧殷夫:《血字》,《拓荒者》,1930年5月10日,第1卷第4、5期合刊,第1154页。蒲风诗云:“谁野蛮?谁企图非有?/(谁把黑白颠倒,模糊?)/呵呵,我们是地底的狂流,/是地底积下怒潮年载久!”⑨蒲风:《六月流火》,《蒲风选集》(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30页。

透过这些作品,我们不难理解20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在经历激昂兴奋的大革命高潮后,在面临各派反动势力的血洗和杀戮时所产生的难以抑制的悲愤。

二、“个”的痛楚与“群”的悲苦

在与帝国主义势力和国民党当权派的长期斗争过程中,左翼作家的抗压和抗击打能力越来越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恐惧和烦恼。实际上,他们作品中既留下了他们的豪气和壮志,也留下了他们的惆怅和痛苦。而战云密布、民不聊生的情形不断加重左翼知识分子的苦痛,令他们产生至为深邃的人生感受。这里不妨以鲁迅作于1932年的两首诗为例:

无题二首

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

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

其二

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

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①鲁迅:《无题二首》,《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8页。

这是鲁迅分别为日本友人滨之上信隆和坪井芳治所作的诗,体现了他极为复杂的心境。在日寇侵略的战争阴影下,作者思绪万千,既然看到了国家前途的危难和黯淡,又怎能不惆怅、痛苦呢?而酒阑人静,旧梦驱除了残醉,面对孤灯,想到人民的苦难,只会增添更多的怨怒和忧伤,正所谓:“独对灯阴,清时难得,矧呕心深夜,为人民鸣其怨怒,与啼血之子规正复相似乎!忧思难忘,出之深折。”②曹礼吾:《鲁迅旧体诗臆说》,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4页。也是在1932年,郁达夫作《题剑诗》:“秋风一夜起榆关,寂寞江城万仞山。九月霜鼙摧木叶,十年书屋误刃环。梦从长剑驱流豹,醉向遥天食海蛮。襟袖几时寒露重,天涯歌哭一身闲。”③郁达夫:《题剑诗》,《郁达夫诗词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50页。在国家危难之际,作者怅惘于自己“读书无用”,恨不能仗剑杀贼,梦中醒来对于民族劫难唯有心酸痛哭却无以解忧。更令人痛心的是国民党当权派的不作为和卖国行径:“北地小儿耽逸乐,南朝天子爱风流。权臣自欲成和议,金虏何尝要汴州?屠狗犹拼弦上命,将军偏惜镜中头!饶他关外童男女,立马吴山志竟酬。”④郁达夫:《过岳坟有感时事》,《郁达夫诗词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51页。面对这种汉奸得志的世道,进步知识分子只能是彷徨四顾却又无地彷徨,他们在人世间找不到超脱隐逸的仙境,他们也不想找,因为他们已经堵死了自己的人生退路,他们只能不断向前。由于左翼知识分子总在体认理想碰壁的无奈和人生无常的虚无,因此,他们承受着常人难以体会和感知的精神痛苦与心理煎熬。

相比于鲁迅、郁达夫等沉郁浑厚、痛彻肺腑的人生体悟,其他左翼作家的人生感受要清浅、通透得多。他们从战友的牺牲中滋长仇恨,在赴死之途中寻求完成使命和获得真理的路标:“我们底小兄弟,/可敬可佩的C.Y.同志!/枪杀的,/你微笑而死去!/这是使命,/这是真理!”⑤柔石:《血在沸——纪念一个在南京被杀的湖南小同志底死》,《前哨》,1931年4月25日,第1卷第1期,第18页。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明白了反抗斗争才是唯一的求生之路,悟出了劳苦兄弟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无所畏惧、傲视群丑的革命真理:“你,榨尽了血和肉的饥寒的工农!/你,被卖了身体的殖民地的奴隶!/涌向前去,我们一起,/向前去,向反帝个主义战的火线下去。/炸烈弹,毒瓦斯,军舰,大炮,飞机,/威吓得民族资产阶级的狗,/却镇压不了我们的蜂起!”⑥凌铁:《饥饿的褴褛的一群》,《文学导报》,1931年10月23日,第1卷第6、7期合刊,第5页。与其他专注于文学甚至立志成为“文学家”的作者不同,诸多左翼作家之“志”并不在于文学本身。比如,蒋光慈曾立志作一个“侠僧”,狂想自己快意恩仇于江湖,铲尽人间恶霸;冯铿将步枪视为自己的“情人”,其志向就是成为一名英勇杀敌的红军战士;华汉的小说透露出了他对戎马生涯的怀念和对“将军梦”的追求;殷夫的诗明确告知世人,他要做“海燕”那样的斗士,要像普罗米修斯那样给人类以光明……的确,那个时代的激进知识分子有几个只愿做一个文学家呢?他们歌颂列宁、孙中山等革命英豪,赞美顾正红、刘华等工人领袖,也歌颂高尔基、拜伦那样的世界文豪,但他们真正推崇的绝非高尔基、拜伦的文学功绩,而是希望成为叱咤风云的革命豪杰。虽然明知这不太现实,但胸怀世界、铁血丹心、饮马江湖的梦还是敢做的。当然,所有的左翼作家都没有这样的政治能力和实际干才,不然他们就不是作家了。也正因为很快就有了这种自知之明,所以他们才开始用心去创作,以期在文学世界里继续追寻自己的豪杰梦和革命理想。而这种追寻也让他们在自我反思和身份认同中获得了更丰厚的人生体验。

尽管左翼知识分子热血沸腾、革命劲头十足,但实际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却证明他们终究是强权之下的弱者。茅盾蜗居上海自家三楼、十个月足不出户以躲避国民党的追捕直至远遁日本;鲁迅不管如何痛恨租界都不得不在面临危险时避难于此;郭沫若在大骂蒋介石和南昌起义失败后只能无奈逃到日本避难;丁玲、萧军、王实味、艾青、周文等诸多左翼文人先后奔赴延安;“左联”五烈士事件的发生等,种种事实都证明进步知识分子与当时的国家机器相抗衡是没有好结果的,他们最终往往不是逃离就是死亡。但左翼知识分子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充满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力量,他们经常会面临生死抉择,但最后还是选择站在大众一面,选择站在国民党当权派和帝国主义势力的对立面。就创作而言,与“死神”对垒使得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血色”,比如仅在蒋光慈的诗中就出现过“热血”“鲜血”“心血”“血液”“血迹”“血潮”“血痕”“血溅”“血祭”“血水”“血衣”“血液”“血痕”“血流”等词。可以说,“血”成了左翼作家经常描写的对象,是他们渲染血腥惨景的一个重要词语和意象,也是他们刺激战友们去复仇的重要触媒:“今年的黄浦江中鼓荡着血潮,/偌大的上海城但闻鬼哭与神号”①蒋光慈:《写给母亲》,《蒋光慈文集》(第3卷),第458页。;“今日我们的血液写成字,/异日他们的泪水可入浴”②殷夫:《血字》,《拓荒者》,1930年5月10日,第1卷第4、5期合刊,第1155页。;“血在沸!/心在烧!/地球在震动!/火山在爆发!”③柔石:《血在沸——纪念一个在南京被杀的湖南小同志底死》,《前哨》,1931年4月25日,第1卷第1期,第15页。“是的!祖国:/你会在战争中诞生啊!/你是在血的空气里呼吸,/你也在炮火中营养血液!/最大的灾难不能磨灭你,/血色的日光正辉照着你胜利的旌旗”④马甦夫:《祖国》,王训昭选编:《一代诗风——中国诗歌会作品及评论选》,第148页。;“八月的黄浦江!/你卷起抗战的血火,/咆哮了解放的怒吼”⑤王亚平:《八月的黄浦江》,《王亚平诗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80页。;“红光是我们的精灵,是给帝国主义残杀了的烈士们的鲜血!”⑥冯铿:《红的日记》,《前哨》,1931年4月25日,第1卷第1期,第20页。就这样,通过对“血”的抒写和对“红”的渲染,左翼作家将愤怒和激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血”十分疏散却是尽情泼洒在他们的笔下,它使得这些作品在悲摧之中充溢着活力。在暴戾凶残的中外刽子手面前,在极度的愤怒悲恸之中,在历经磨难和摧残之后,左翼知识分子依然保有着刚毅不屈的战士姿态和“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爱国大志。这正是现代文学史难以遗忘他们的根本原因。

与左翼作家相比,那些没有投身革命和故意远离战火的作者们同样富含现代意识、时代精神、爱国立场乃至悲悯情怀,但他们竭力躲避战火、沉溺于个人悲欢、迎合庸众甚至为统治阶级“帮闲”和“帮忙”的作品,在格局、视域和气度上难免显得“小气”“狭隘”和“局促”。例如胡适,作为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乃至语言改革的先驱,一生坚持自由主义,其思想不可谓不进步,影响不可谓不大,他虽然与国民党政府合作,但一直葆有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他对于国民党的专制统治还是极为反感乃至痛恨的,他曾对徐志摩表示,“二十世纪应该是全民族争得自由的时期”,但在专制制度之下,只有服从与不服从,根本“没有我们独立思想的人的生活余地”。⑦胡适:《欧游道中寄书》,《胡适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8-59页。问题是,他对国民党政府始终抱有幻想,希望“好人政府”的理想能够在国民党人的身上得以实现,这种政治认识上的局限性使得他难免会背离时代精神。再如林语堂,早期文风极为泼辣,针对北洋军阀及其帮凶“正人君子”之流写过《祝土匪》《打狗檄文》等富有“土匪精神”的批判文章,其革命精神一度被人们广泛称道,但他最终滑向了“内心的归隐”,对于敌人主张“费厄泼赖”(Fair Play)和“不打落水狗”,在1932年创办《论语》和1934年编辑《人间世》期间大力提倡幽默的小品文写作,专注于笔调的风雅、精致、雍容、漂亮、缜密、闲适和轻快,此后更沉迷于内道外儒的人生哲学观和“儒道交融、寓道于儒的政治哲学观”,⑧张西山:《论〈京华烟云〉主题及林语堂的政治哲学》,《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第141页。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从纯艺术的角度来看,林语堂的散文富有幽默气息、谐趣意旨、淡然之味和幽隐意境,在和平年代这种会博得“庸人之欢心”的写法本无可厚非。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林语堂在武汉担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期间,先后目睹了枪毙“土豪劣绅”和工人、农民、学生时尸骨成山的景象,以致于对政治“深感厌倦”乃至完全绝望,这并无可指责之处。但从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知的角度来看,如果他的文字会将屠夫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①鲁迅:《“论语一年”——借此又谈萧伯纳》,《鲁迅全集》(第4卷),第567页。,会让读者遗忘民族耻辱甚至会消解民族的创伤记忆,那么这样的作品肯定难以获得左翼知识分子的认同和尊重。与林语堂的“幽默”散文、梁实秋的“雅舍”散文和周作人的“苦茶”散文相比,左翼作家的文风实在太不从容和太过肃杀了。但客观地说,是那样的现实环境逼得左翼作家形成了这样的文风,他们正是用这样的文风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也只有在左翼文学中,我们才会了解到那么多的民族屈辱和民众苦难,才会发现文学是如何在挽救民族记忆和“耻辱遗忘症”②朱学勤:《我时常想起鲁迅、胡适与钱穆》,《杂文选刊》(下旬刊)2010年第4期,第23页。的。在左翼文学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群被民族耻辱和民众苦难所折磨的心灵正在集体煎熬着,在战火纷飞的乱世时代里,在诗人无眠的暗灯残影里,在异端噤声的政治语境里,左翼作家忧愤深广的作品注定会被历史铭记和挖掘。

心灵备受煎熬令左翼作家非常喜欢描写底层民众的“悲苦”情状,不过与苏曼殊、庐隐极力再现自身悲苦身世的写法不同,左翼作家书写悲苦的文字并非是为了咀嚼一己的悲哀和痛苦,而是为了释放压抑已久的愤怒,更是为了对症下药、给出“出路”。应该说,看到民间的悲苦并非左翼文学的专利,但凡有点良知的知识分子都能看到天灾人祸、政治纷争和绵延不断的战乱给普通人乃至民族和国家带来的苦难遭际。关键是对于这种“悲苦”怎样去看?有的人选择逃避,有的人选择消解,有的人选择无视,有的人选择嘲弄,而左翼知识分子选择直面苦痛和寻找生路。在左翼文学尤其是早期革命文学中,一个非常常见的套路是很多作品会有一条“光明尾巴”,比如:戴平万的《村中的早晨》从老农老魏忧心于自己晚景凄凉的处境写起,结尾写的是他在儿子阿荣的胜利中看到了农村革命的光明前景;孟超的《盐务局长》从盐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事实写起,结尾则写了盐民造反成功的情节;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从王曼英绝望于大革命的失败写起,结尾写的是她在爱人李尚志的疗救下获得了新生;华汉的《女囚》从革命者赵琴绮被逮捕和备受凌辱写起,结尾写的是她梦见武装的工农砸开牢门并看到霞光“把满天渲染成新鲜的赤色”;洪灵菲的《大海》从三个老农艰难挣扎借酒消愁写起,结尾却写成了农民改天换地、当家做主的情节;茅盾的《虹》从梅行素饱受封建家庭牢笼束缚的苦闷写起,结尾写的是她在共产党员梁刚夫的引领下汇入群众洪流并获得了新生;丁玲的《韦护》以韦护和丽嘉沉迷于二人世界的温柔乡写起,结尾写的是他们先后悔悟并奔赴广州去参加了革命;胡也频的《光明在我们前面》从白华失望于自己所热衷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写起,结尾写的是她在共产主义书籍和共产党员刘希坚的引领下参加群众运动并加入工人队伍等。这样的写法很容易受到批评,或被视为左翼文学致命的艺术窠臼。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其实是左翼作家在向读者“暗示出路”,这要比新月派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状态有活力得多,正如时人所评价的那样:“出路!出路!这便是与自然主义不同之点,正因为作者是以无产阶级的意识,去观察社会,所以才有这么一个出路,它不但是写出病状,还要下药,这‘暗示的出路’便是革命文学的活力,没有这个活力,便不成其为革命文学。”③芳孤:《革命文学与自然主义》,《泰东月刊》,1928年6月1日,第1卷第10期,第14页。当然,这种革命出路并非完美的出路,但至少他们给出了一条可行的出路。由于对革命前景过于乐观和有着革命必胜的信念,左翼文学中的悲苦描写不会令人产生愁苦无助的感觉。在这一过程中,尽管早期左翼知识分子的革命高潮来临感觉近于幻觉,但相比于迷茫甚至虚无者来说,找到“出路”的心理感受还是非常美好的,而这正是左翼文学独特的艺术标志之一。

及至“左联”成立以后,左翼文艺界对于自己的发展路向已经非常明确,反映在文字层面上就是,几乎每一个盟员都会呐喊:“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而这句口号背后所意指的“出路”——拥护和完成苏维埃运动——已经非常明确。针对这一“出路”,“左联”给盟员们制定了非常明确的任务。比如“左联”机关刊物《文化斗争》第一卷第一期共发表六篇文章,每篇文章都针对这种“出路”给予盟员以相关“使命”或“任务”的要求。潘汉年认为《文化斗争》的使命是:“要树起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旗帜,建立正确的革命理论,争取广大的青年群众,起来为苏维埃政权斗争!另一方面为着广大苏维埃区域工农兵对于新文化的需要迫切,要努力苏维埃文化运动的创造。”①潘汉年:《本刊出版的意义及其使命》,《文化斗争》,1930年8月15日,第1卷第1期,第2页。谷荫(朱镜我)在《反对帝国主义进攻红军》一文中号召道:“快快全国总蜂起起来,全国的总反对帝国主义起来,来回答帝国主义底进攻红军,来拥护以武汉为中心的数省的苏维埃政权首先的胜利!”②谷荫:《反对帝国主义进攻红军》,《文化斗争》,1930年8月15日,第1卷第1期,第3页。他还在《取消派与社会民主党》一文中向反革命营垒喊出了“打倒帝国主义!”“拥护社会主义的苏俄!”③谷荫:《取消派与社会民主党》,《文化斗争》,1930年8月15日,第1卷第1期,第5页。等口号。社会科学家联盟在拥护苏维埃代表大会宣言中喊出的是“拥护中国苏维埃政权!”“武装拥护苏联!”“创造苏维埃文化!”④社会科学家联盟:《拥护苏维埃代表大会宣言》,《文化斗争》,1930年8月15日,第1卷第1期,第6页。等口号。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在宣示自己的“反社会民主主义宣传纲领”中明确强调:“只有推翻整个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彻底消灭地主资产阶级的政权,建立工农兵苏维埃中国,联合苏联,争取社会主义的前进,这才是整个中国殖民地民族的解放之终极。”⑤社会科学家联盟:《反社会民主主义宣传纲领》,《文化斗争》,1930年8月15日,第1卷第1期,第11页。也因其如此,“左联”才会要求每个盟员都应该“坚决的执行自我批判和克服逡巡的动摇的倾向,特别是和右倾的倾向作斗争”⑥左联执行委员会:《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新的情势及我们的任务》,《文化斗争》,1930年8月15日,第1卷第1期,第10页。。一个刊物上篇篇文章都在为“苏维埃”进行声援和鼎力支持,换在其他的时代,这种“宣传”刊物会令读者觉得既空洞又粗砺。然而,跳动在左翼文人的文字里的,却是非常明透的意旨、真切的希望和厚重的责任。这样的文字仅从宣传或政治层面来理解是不够的,这其中还包含着新的道德观念和阶级情感。或者说,在左翼文学激昂的“口号”之中,还包含着更深广意义上的底层关怀精神和普世价值取向。鲁迅在1934年的一首《无题》诗中写道:“万家墨面没篙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⑦鲁迅:《无题》,《鲁迅全集》(第7卷),第448页。该诗是鲁迅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中所写,时值日寇入侵华北,国民党节节败退之余,却加紧了对中央苏区的军事围剿和对进步文艺界的文化围剿。但从鲁迅的诗中可以看出,左翼知识分子在如此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依然没有给自己留有什么精神退路,他们不仅以饱经风霜的心灵体认着广大民众的痛苦,还在大众的沉默中听到了“惊雷”的震颤和革命的怒吼声。与自由知识分子等多以衰敝的心态无奈体认时代的痛苦情状相比,左翼知识分子的人生体悟虽然简单,却因“心连广宇”而可谓“悟在天成”。

三、左翼立场的确立与激愤情绪的宣泄

在左翼文学的早期形态“普罗文学”兴起之时,国民党御用文人认为左翼文人之所以成立各种联盟和组织,是为了弥补政治上的“失意”,比如署名“敌天”者认为,“一班失意的文人学士们,因为做不到部长,做不到委员,就五花八门预定出一个下等的计划”⑧敌天:《呜呼“自由运动”竟是一群骗人的勾当——报告之二》,《民国日报·觉悟》,1930年3月18日,第4张第2版。——成立“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这类组织来满足自身政治权力维度上的缺失心理。这种臆断无论在逻辑还是现实层面上都不值一驳,因为左翼知识分子根本不是要与国民党政府调和、合作乃至为其服务,而是要推翻当时的国民党政权,建立新的无产阶级政权。或者说,左翼思想文艺界成立各种组织的确含有政治维度,但又不限于此,正如“左联”成立时所确定的组织行动总纲领:“(一)我们文学运动的目的在求新兴阶级的解放。(二)反对一切对我们的运动的压迫。同时决定了主要的工作方针,是:(一)吸收国外新兴文学的经验,及扩大我们的运动,要建立种种研究的组织。(二)帮助新作家之文学的训练,及提拔工农作家。(三)确立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理论及批评理论。(四)出版机关杂志及丛书小丛书等。(五)从事产生新兴阶级文学作品。”①记者:《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拓荒者》,1930年3月10日,第1卷第3期,第1130页。通过文学活动来支持世界无产阶级解放运动和向国际反无产阶级势力作斗争的态度、立场和目的,使得左翼知识分子在创作中收获了自我实现的成就感。这也是左翼文艺界价值取向、政治意识、思想立场得以确立的标志性认识。

进步思想文艺界的上述左翼立场并非突变完成,而是有一个从意识渐变到精神裂变的过程。在“五四”之后,注重社会批判或认同暴力革命的知识分子逐渐转向“左翼”,他们在成为新文学运动中的“暴徒”的同时,也因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坚守的政治立场,而成为当权者眼中的政治异端和C.P(共产党)分子,他们所发表的言论被国民政府认定为“反动言论”。在此期间,由于政治领域的剧变,左翼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和人生道路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国民政府的拥护者变成反对者,尤其是在1927年清党运动发生后,他们把这种变化公开彰显出来,在“左联”成立之前,他们往往以浪漫谛克式的书写来呈现这种变化,而在“左联”的规训和国民党的文艺统制下,他们转向了一种以写实主义为主的文学写作。就这样,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风格和美学范式,并走向了艺术上的成熟期。发难期、萌生期和发展期的左翼文学作品当然有诸多幼稚之处,更有的因政治生态、文化背景和时代语境的变化而失掉了被阅读的意义。但在这样一个表面看起来很简单的变化过程当中,左翼作家却得到了极为丰富的人生体验。以丁玲为例。丁玲以《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暑假中》和《阿毛姑娘》等刊载于《小说月报》上的系列小说而成名,她的早期作品延承的是“五四”思潮追求个性主义、女性解放的思想主题,充满了“五四”式的感伤情绪和寂寞之感:“我那时为什么写小说,我以为是因为寂寞,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有许多话需要说出来,却找不到人听,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机会,于是便提起了笔,要代替自己给这社会一个分析,因为我那时是一个很会发牢骚的人,所以《在黑暗中》,不觉的染上一层感伤。”②丁玲:《我的创作生活》,张炯主编:《丁玲全集》(第7集),第15-16页。及至参加“左联”后,她的创作发生了明显变化,随着《韦护》《母亲》《一九三〇年春上海》《水》《莎菲女士日记第二部》《多事之秋》和《奔》等作品的问世,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是怎样在与过去的梦幻、感伤告别,怎样从注重个人的悲欢离合转向反映现实重大题材,以及怎样“审判我自己,克服我自己,改进我自己”③丁玲:《莎菲女士日记第二部》,《丁玲全集》(第4卷),第9页。的。在左翼文艺界看来,以《水》为代表的小说意味着一种“新的小说的诞生”④丹仁:《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北斗》,1932年1月20日,第2卷第1期,第235页。,而对于作者丁玲来说,其转变后的小说创作和政治立场在给她带来牢狱之灾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常人难以体会到的苦痛经历和生死感悟。丁玲的经历固然具有其独异性,但丁玲的苦痛并非为她自己所独有,而是面临过生死抉择处境的诸多左翼作家的相当普遍的感受。

与左翼文学相比,其他流派作家的笔下同样充溢着烦忧和愤怒之感。当左翼知识分子投身于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之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正在被“健康与尊严”问题烦扰着,他们将左翼文学视为“偏激派”来加以反对:“我们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为我们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著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在一个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与互杀的动机。我们不愿意套上著色眼镜来武断宇宙的光景。我们希望看一个真,看一个正。”⑤徐志摩:《〈新月〉的态度》,《新月》,1928年3月10日,创刊号,第7页。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倡导者正在试图用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和情绪来裹挟中国文学:“现在,中国文坛上正充满了反民族主义的,传统思想的,以个人为中心思想的文艺作品,受了宣传的中国民众,因此还是一盘散沙,还是一堆堆不可利用的垃圾。中国民众没有集团的力量,在国际上没有地位,都是文艺作品所宣传出来的结果。”①傅彦长:《以民族意识为中心的文艺运动》,《前锋月刊》,1930年11月10日,第1卷第2期,第3页。“自由人”正在为“民族文艺运动”、国家主义文学的法西斯主义和左翼文艺运动的艺术政治化现象而忧愤,因为它们都阻碍了文艺的自由创造。他们还强调:法西斯主义文学“是特权者文化上的‘前锋’,是最丑陋的警犬,他巡逻思想上的异端,摧残思想的自由,阻碍文艺之自由的创造”;“艺术虽然不是‘至上’,然而决不是‘至下’的东西。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艺术家虽然不是神圣,然而也决不是叭儿狗。以不三不四的理论,来强奸文学,是对于艺术尊严不可恕的冒渎。”②胡秋原:《阿狗文艺论》,《文学运动史料选》(第3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18页。“论语派”正在为小品文和“幽默”被攻击而义愤:“埜容君叹人间何世,我却正在叹世间何人?世间上若只有埜容其人者,则亦只有大品文章,处盛世则揖让王庭,歌颂圣德,处乱世亦只有慷慨激昂,长吁短叹,更必有善哭民族,或相对潜然,或放声大哭,或发起跪哭团,要求欠薪,或组织破坏团,向弱小女子示威,此辈人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可也。”③林语堂:《论以白眼看苍蝇之辈》,《申报·自由谈》,1934年4月16日(第四张)。“醒狮派”则在为中国霸权的旁落而“感怀”:“普恩加赉是吾师,克烈门梭更不疑,他日政权如在手,要当横海制倭夷。”“六却英夷百战功,髫龄读史慕文忠,当年一炬焚鸦片,民族精神万古雄。”“华胄千年文化古,楚歌四面国基危,从今教养兼生聚,霸越亡吴事可期。”④曾琦:《感事书怀偶成数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2册),北京:中国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99页。以是观之,左翼知识分子与其他流派的知识分子在沿着不同的路向寻求真理之门,可通往自由、审美的文艺之路尚且充满艰难险阻,更何况是通向充满血与火的民主政治和阶级斗争之路,因此,前者的热情要更加充溢,同时内在的悲苦也更加厚重。

透过左翼文学中那些同情下层民众悲苦遭际的作品可知,这里面所表现出来的左翼知识分子的激愤情绪,并非仅仅是一种“激愤之语”或情绪宣泄,被茅盾批评为文艺上的“白色的妖魔”⑤石萌:《“民族主义文艺”的现形》,《文学导报》,1931年9月13日,第1卷第4期,第10页。的“民族主义文艺派”也会盛怒,主张书写精雅、幽默小品文的“论语派”在被批评后也会恼怒,“自由人”“第三种人”看到左翼文学“独霸”文坛时也会愤怒,“新月派”在面对“时代的变态”时也会心生怨怼,“海派”在被指责欺世盗名、胡编乱造、充满铜臭气时也会暴怒,……。然而,左翼文艺界以略显“简单粗暴”的人间情感和粗疏阔落的艺术体悟,与劳苦大众建立了精神联系,并把自己植入到后者的悲苦与激愤之中,这就使得他们收获了那个时代中最广阔的痛苦和力量,也使得他们的歌吟和书写洋溢着其他文人难以生成的激扬热情和乐观精神。

四、抗战元素的植入与抗争意识的高扬

随着日寇的节节入侵和中共推行无产阶级革命进程的放缓,尤其是国防文学的倡导,处于民族战争背景下的左翼文人放弃了以往的“成见”,开始全力为中华民族和国家免于日寇的荼毒而呐喊狂呼,这使得左翼文学与“抗战”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1935年中共方面发表“八一”宣言《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和《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之后,成立“制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的死命”⑥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文学运动史料选》(第3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255页。的民族革命统一战线很快成为中国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的共识。此后,上海文化界马相伯等三百余人有鉴于中华民族的危机日迫,发起了救国运动,并发表《上海文化界救国运动宣言》,而在这三百多人中仅“左联”盟员就有王淑明、白薇、周立波、艾芜、何家槐、沈西苓(沈叶沉)、沈起予、沙汀、周钢鸣、陈荒煤、唐弢、徐懋庸、许杰、许幸之、丽尼、戴平万、聂绀弩、魏金枝、关露等。审视1936年以后左翼作家的言论,它们表现出了与“左联”成立前后明显不同的精神气度:“在国防文学的旗子下面,一定要除去一切狭窄的宗派思想和意气;凡中国人,只要不是万恶不赦的卖国卖民族的明中暗里的汉奸,只要不是甘心做亡国奴的豚犬,都是国防文学的营盘里面的战友。”①立波:《关于“国防文学”》,《文学运动史料选》(第3册),第266页。而抗战元素的大量植入显然为左翼知识分子带来了不同的生命感悟。

尽管国民党政府禁止在文艺作品和电影中呐喊反日口号,但左翼作家还是通过隐喻、暗示等笔法表达了他们的爱国情愫,也展现了与以往阶级斗争情绪高昂情状不同的精神气氛。丁玲到陕北后写就的第一篇小说《一颗未出膛的枪弹》(1937),描写陕北红军的一个小马夫被东北军某连抓获,连长下令枪毙他,他却镇静自若地说:“连长!还是留着一颗枪弹吧,留着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杀我!”②丁玲:《一颗未出膛的枪弹》,《丁玲全集》(第4卷),第131页。他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的气度和联合抗日的立场终于感动了这群东北军下层官兵,他们拥抱着他并热情地把他举了起来。这样的写法在“左联”成立之初是不可想象的,是肯定会受到批判和被指责犯有“调和主义”错误的。奚如的《在塘沽》(1936)开篇立调:“这是一个涂染著永难磨灭的耻辱的都市——塘沽。有名的‘长期抵抗’主义者们,曾经在这儿同‘友邦’签订过有名的协定。”③奚如:《在塘沽》,《海燕》,1936年1月20日,第1期,第4页。小说写一个为日寇贴写着“中日满提携呀,独立自治呀!”标语的茶房——“老疙瘩”并非天生的汉奸,如果不是因为国民党的“不抵抗”让他没有饭吃,他也不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而如果给他机会与东洋人拼命,他也会抽刀去杀日寇做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沪生的《记十二月二十四日南京路》(1936)记录了爱国民众在南京路抗日游行时的情状,尽管他们受到了巡捕们的镇压,但他们“忿怒的咆哮”——“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也激起了爱国者的反抗意志。路丁的《一·二八前进》(1936)通过记叙一次街头纪念“一二八”的示威游行活动,歌赞了爱国群众的伟大力量和中华民族的不屈精神:“脚下是流过自己的和敌人的血的土地,头上是耀着自由光芒的太阳,在这中间,便是一颗伟大的,充满了毁灭一切力量的不愿做奴隶的心,中华民族的心。”④路丁:《一·二八前进》,《海燕》,1936年2月20日,第2期,第7页。与其他流派知识分子的笔下充溢着人事沧桑之感有所不同,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知识分子经历了太多人生劫难,尤其是战火的洗礼让他们的笔下凝聚着刚毅之感,而对个体苦难乃至死生的勘破,又使他们获得了对于民族、国家、世界的新的视域和感悟。

事实证明,左翼作家对于抗战氛围的把握是非常敏锐和精准的,他们以小见大,在国民党的报纸新闻里也能敏感地抓出那团“氛围气”,从而获得壮烈、崇高的审美体悟。胡风曾经记录过两则《申报》上的“北平通讯”:

青年热血淋漓满街头:迨至南池子中间,突有大批警察及保安队,一面用两架水龙放水喷击学生,一面用铁棍及指挥刀实行与学生冲突。当时学生个个抱定为国牺牲精神,虽赤手空拳,亦毫不示弱。纠察队奋勇当先,大演夺刀惨剧,其余学生,一鼓向前,实行与警察肉搏。结果,卒将水龙夺下。是役警察与学生互有受伤。后大队继续南行,并高呼胜利口号,欢迎民众自由参加爱国运动。出南池子西行,入西长安街,经前军分会门前时,又与大批军警冲突。警察以两次失败于学生,故此次迎击甚烈,大刀铁棍,着处无情,是役学生被击伤者十余人……。

鹄立讲演悲壮凄怆:既决定露宿后,各校学生派代表分别购办食物,因学生皆由早七点出发一粒未下。东北大学学生二百余人,准备枵腹过夜,师范大学及附中男女同学,捐资购买烧饼千余套,赠与东北大学充饥。是时各校学生分别向市民讲演,全体学生,哭声凄怆,围立两旁之市民,无不落泪涕泣。迫至晚七时余,在城外各校学生,多有返校率领学校工友,携大批被褥及冷水供给露宿同学应用者……。⑤胡风:《文艺界底习风一景》,《海燕》,1936年1月20日,第1期,第18-19页。

在胡风看来,由于北平的爱国学生看破了日寇步步蚕食、阴谋分裂和全面侵略中国的阴谋,所以他们举行示威游行和爱国演讲,这是他们为了自由和反抗奴隶命运的一种英雄壮举,他们愿意与国家共生共死的态度结出了美丽的“人民之花”,他们的悲愤是一切中国人的悲愤,他们的行动本身就是“一首抒情诗”,在这样的氛围下,那些梦想着做“无冠的皇帝”和“奴视”他人的艺术家,因“动物的个人主义”而患上了“从集团主义的感情之萎缩发展来的病”,散发着“有毒的质素”,①胡风:《文艺界底习风一景》,《海燕》,1936年1月20日,第1期,第18-20页。他们的丑恶嘴脸、自私行径必然会受到唾弃和批判。胡风的批评是非常有针对性的。与诸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仅看到学生在制造社会混乱和破坏秩序不同,左翼知识分子透过这些热血青年的声音和壮举,一方面感受到的是中国人民不愿做奴隶的悲愤和痛苦,另一方面看到了中华民族为了占取生存权是怎样翻开“壮丽史诗”这动人一页的。两相比较,双方的境界和品格可谓高下立分。尽管很多自由知识分子的艺术感悟力、艺术灵气、艺术感觉、艺术功力和艺术水平要比普通的左翼作家高明得多,但他们所欠缺的是左翼作家推翻现行政权和社会秩序的勇气,所匮乏的是左翼作家与底层民众一心同归的信仰,他们将自己的艺术灵气和审美感悟献给了小资受众,却没有想到底层民众更需要精神滋养。当他们主动选择远离和放弃“大众”时,也就难免会被“大众”所疏离和抛弃。

不同于常人和某些知识分子的“忍从”心理,左翼作家总是要在阴冷的霸权暗影、专制体制和战火连天的世界里唱起激昂的抗争之歌。蒋光慈早在1925年写就的一首诗中就曾传达出决不“忍从”的斗志:“顶好敌人以机关枪打来,我们也以机关枪打去!/我们的自由,解放,正义,在与敌人斗争里。/倘若我们还讲什么和平,守什么秩序,/可怜的弱者呵,我们将永远地——永远地做奴隶!”②蒋光慈:《血祭》,《蒋光慈文集》(第三卷),第425-426页。诗人的诗兴是由“五卅”流血纪念周纪念日而引发的。而类似于“五卅”这样值得纪念的日子实在太多了,如“五一”“五九国耻日”“九一八”“一二八”“八一三”等。是故,左翼作家似乎从来都不缺少抒发反抗意绪的由头和题材。鲁迅将他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受于1936年成文奉献给日本读者,他将自己无法接受陀氏“忍从”的主张解析得非常清楚,他认为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君临的是“礼”而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从”在一般人的身上是没有的,因此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挖掘下去“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被压迫者与压迫者的道德标准是不同的,而陀氏的“忍从”“太伟大”,是并非人们所能修炼的“功德”。③鲁迅:《陀思妥夫斯基的事——为日本三笠书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鲁迅全集》(第6卷),第412页。鲁迅虽然极为赞赏陀氏对于“穷人”病态心理的深入挖掘和高超的心理分析才能,但他对这个“残酷的天才”的“忍从”思想和基督式的宽恕精神是反对的。由对陀氏世界观、人生观和伦理观局限的批评,鲁迅等于再一次强调了他以往言说过的“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不是奴隶,就是敌人,决不能成为朋友”④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鲁迅全集》(第6卷),第451页。的灼见,从而向日本读者暗示了中国人民不可能与日本侵略者“相互提携”共建“东亚共荣圈”的道理。当左翼作家由现实感悟到“忍从”思想不可有、“抗争”意念不可无的时候,他们其实找到了最简单的真理和最执着的信念以及最实用的政治原则。

不同于其他知识分子常见的步入中年后的保守心态,左翼知识分子依然充溢着浓郁的抗战热情和超出了“五四”思想范畴的生命感悟。与“五四”青年作者相比,左翼知识分子由于经历过各种反革命政变、工农革命运动和抗日救亡运动的洗礼,因此有着更为丰富的生死体验。或者说,他们的人生感悟和世事体验并非由家事、个人私事引起,而是由国事天下事引发的,所以具有明晰的针对性和相对的完整性:他们的创作不再如一些“五四”作者那样任由情感自由流动,以致于感伤、忧郁等低沉的情绪肆意泛滥,他们会更加明了自己的创作动机,会将自己深沉的情感传向特定的接受对象。不同于其他20世纪30年代文学作者中年感悟的繁杂和充满纠葛,左翼知识分子的感悟往往容易确定,相对清楚。同样是阅读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在读出了周作人“淡然物外”①曹聚仁:《周作人先生的自寿诗》,《申报·自由谈》,1934年4月24日(第4张)。的出世心态后,刘大杰对于其“寄沉痛于悠闲”的感悟感动得“凄然泪下”②林语堂:《周作人诗读法》,《申报·自由谈》,1934年4月26日(第5张)。,而左翼知识分子则读出了其消极出世的意蕴并大加嘲讽:“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题诗韵押裟。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妮妮一杯茶。”③埜容(廖沫沙):《人间何世?》,《申报·自由谈》,1934年4月14日(第5张)。从生命感悟方面来说,此诗作者廖沫沙肯定没有周作人的深透,但在他看来,周作人的选择是有问题的。这问题的所在就是周作人不仅沉溺于一己的空灵而无视神州大地的重重苦难,而且还用错误的出世思想和人生观来误导“苍生”、麻痹国民的精神。廖沫沙的理解肯定存有误读之处,但其所思所想体现了典型的左翼理路。左翼作家希望从感喟的诗句中见出作者的热血丹心和爱国之志,为此他们中的很多人执意通过浅显的文句去激扬爱国青年乃至劳苦大众的生之意志和反抗情绪。

五、中国意识、乐观态度与爱乡情结的彰显

当左翼文艺界以集体意识、阶级意识、大众意识和国防意识“压制”着同时代其他文学中的个体意识、精英意识、自由意识和汉奸意识时,他们试图建立新的“中国意识”“民族意识”和“爱乡意识”。

在日寇日益猖獗的危机局势下,“中国”和“中华民族”在左翼作家笔下成了两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名词。在“两个口号”之争的文章中,这两个词被大量地重复使用着。“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决不是只局限于写义勇军打仗,学生请愿示威,……等等的作品。这些当然是最好的,但不应当这样狭窄。它广泛得多,广泛到包括描写现在中国各种生活斗争的有意识的一切文学。因为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④鲁迅:《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病中答访问者》,《文学界》,1936年7月10日,第1卷第2号,第10页。“我以为现阶段的中国民族革命战争文学运动,应该是‘国防文学’运动。”⑤徐懋庸:《“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光明》,1936年6月10日,第1卷第1号,第14页。“自从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不断地遭受了帝国主义的经济,政治,文化种种侵略,这构成了中国人民大众的苦难的源泉,引起了他们的要求民族解放的无止境的运动。”⑥周扬:《现阶段的文学》,《光明》,1936年6月25日,第1卷第2号,第97页。尽管持续受到国民党政府禁止发表抗日言论的政策的打压,但左翼文学中依然因满溢的爱国主义精神而流露出了对祖国的一切尤其是对爱国民众的爱。当然,也有左翼作家因提倡“国防文学”削弱乃至放弃了自身的左翼立场,并对国民党重新燃起了政治清明、救国救民的奢望与幻梦。所以鲁迅告诫左翼文艺界决不能停止历来的反法西斯主义和反对一切反动者的血的斗争,且要将这些斗争具化到抗日反汉奸的斗争“总流”中去,最关键的是:“决非革命文学要放弃它的阶级的领导的责任,而是将他的责任更加重,更放大,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这个民族的立场,才真是阶级的立场。”⑦鲁迅:《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病中答访问者》,《文学界》,1936年7月10日,第1卷第2号,第9-10页。事实证明,鲁迅的提醒是非常及时的,他之所以大力提倡“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和不愿解散“左联”,是因为他有着更为正确、精准的“中国意识”和“民族意识”。

革命作家曾经非常认真地探究过“小我”和“大我”的伦理关系,希冀借此找到自我在大时代中的位置和在革命运动中激扬生命的高潮体验。然而他们真正找到这种体悟要等到抗战运动蜂起之时,是时的抗日民气鼓荡情形令人激动不已,一切都要为抗战服务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共识,不认同这一点的人会受到猛烈的批判,起自1938年的对“与抗战无关”论的斗争的大爆发就是一个例证。梁实秋在编辑《中央日报》副刊《平明》时向各界约稿,他表示:“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①梁实秋:《编者的话》,《文学运动史料选》(第4册),第243页。应该说,梁实秋的观点从文艺自身和形式逻辑的角度来说并没有什么错误,但在文艺界却引起了轩然大波,遂被口诛笔伐。客观地说,左翼文艺界对于梁实秋言论的解读存在误读现象乃至“栽赃”嫌疑,之所以如此:其一是因为梁实秋的言论不合时宜;其二是因为左翼文艺界与梁实秋“结仇”已久,因此他被寻找批评靶子的左翼文艺界故意误读不可避免;其三是因为左翼文艺界反对书写与抗战无关作品的艺术倾向早在“两个口号”之争时就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比如郭沫若在反对提倡“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时强调说:“‘国防文学’之提出正是要叫作家们跑上抗日的联合战线,而提出这口号的都是左翼作家。他们很明白而正确的适应着目前的现实及政治的要求而扩大了向来的组织,他们并没有所‘囿’因而也似乎用不着再拿新的口号来‘推动’。”②郭沫若:《蒐苗的检阅》,《文学运动史料选》(第3册),第405页。激进的左翼知识分子连鲁迅和茅盾提倡一个新的口号都要加以批评,更何况是梁实秋提出的“反动”主张呢?

在抗战烽火熊熊燃烧的特定历史时期,与“绝望”相对应的“乐观”是左翼文学中习见的一种态度和感情。1935年12月鲁迅在国内阶级矛盾和国际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时代背景下作诗道:“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③鲁迅:《亥年残秋偶作》,《鲁迅全集》(第7卷),第451页。在看到国民党统治下一片肃杀、凄凉光景和大批国民党官员逃难的同时,鲁迅一方面为流离失所的人们感到深深的悲哀,另一方面更看到这是中国所面临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奚如的《宣传队》(1936)写华北一个小村庄的人们急切地想要了解政局的发展路向,正当他们担心自己要当亡国奴时,村里来了一个由12个北平学生组成的宣传队,学生告诉村民们,东洋鬼子即将杀到这里,面对华北五省即将被汉奸出卖给日本鬼子的局势,村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于是村里的救国会顺利组织起来了。作者批判了军警宪兵不去打东洋鬼子却死命镇压爱国学生的愚蠢与毒辣,歌颂了村民们纯朴的保家卫国意识。罗烽的《值得祝福的人》(1936)讲述了一个被日本帝国主义暴君压迫的普通日本士兵冈田,不愿意为本国的阶级敌人驱使来杀害中国的无辜士兵,终至被逮捕送回日本。小说表达了对冈田的敬意,因为他是一个“值得祝福的人”。抗日战争的胜利不仅要靠中国军民的努力,也要依凭日本友人的帮助。上述几部作品的情形可以证明,左翼作家还是看好抗日战争胜利前景的。比较起来,左翼作家在“乐观”的同时也同样会忧愁,但他们忧愁的是“宗派主义”“关门主义”对思想文艺界统一战线的阻碍;忧愁的是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和“抗日不作为”;忧愁的是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的愈演愈烈;忧愁的是文艺大众化运动开展的形式、内容不理想,忧愁的是统一战线工作的难以落到实处:“争取工作的具体化,踏实化,扩大化,这是统一战线底要义。”④辛人:《论当前文学运动底诸问题》,《现实文学》,1936年8月1日,第1卷第2期,第174页。左翼文艺界所“忧愁”的东西,不仅体现了他们的良知,也体现了他们爱国爱民的高尚情感和良好品格。反过来,也正是这种情感和品格让他们看到了中华民族团结一心必然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胜利前景。

在左翼作家因战火而生成的感悟中,有自由主义文学所没有的悲切苦叹、愤怒讥嘲和光明憧憬等诸般感受杂糅在一起的感喟,这正如《中国的一日》的“广告词”所说的那样:“从这里传出了中国每一个角落里的人们的:悲壮的呐喊,沉痛的声诉,辛辣的咒诅,含泪的微笑,沸涌的热情的潜流,醉生梦死中的呓语,全无心肝者的狞笑,宗教迷信者的麻醉;然而也从这丑恶与圣洁光明与黑暗交织成的‘横断面’上,看出了希望,看出了乐观,看出了人民大众的觉醒,因为一面固然是荒淫与无耻,然而又一面是在严肃的工作。”①《现代中国的总面目——〈中国的一日〉》,《光明》,1936年11月10日,第1卷第11号。就具体创作而言,我们不妨以《光明》月刊上刊载的一些诗歌为例。臧克家在《雾警》(1卷4号)中写道:“夜间,幸福饰好了别人的梦,/我却苦苦闭不煞眼睛,/拉长了的叹息/结起了断续的‘雾警’,/明天就走!我爱这一身泥土,/不愿散给绿海上的清风。”“雾警”发出的悲切之声令人不堪听,而国土的沦丧更是令人无法接受。张泽厚在《秋收》(1 卷8号)中替农民叫屈、嗟叹:“哎,不怨天干恨打仗,/农忙时候拉夫耽搁多,/哎,不怨天干恨苛政,/缴清粮银才准做生活。……穷人无命活,/莫米淘上锅,/呵,饥饿!饥饿!/饥饿的火焰要把世界翻转过!”诗人批判战争、拉夫和苛捐杂税把农民逼上了饥饿的绝路,也把他们逼上了反对剥削压迫的抗争之路。任钧在《十二月的行列》(创刊号)中写道:“十二月的步武哟,更坚实地展开吧,/看,横蛮的强敌已经在发抖!/一九三五年的战鼓哟,擂得再响些吧,/听,沉睡的中国已经开始怒吼!”他还在《“东北永远是我们的”》(1卷7号)中狂吼:“让四万万人同在整齐的步伐声中:/用无数愤怒的喉咙,/狂热地吼出意志的声响;/让全中国,让全世界,让全宇宙/都装满这种音波——/‘东北永远是我们的!’”在诗人看来,一旦人民开始反抗,中国就会觉醒,她的怒吼声必将响彻云霄,令日寇丧胆。施谊在《一条腿——纪念十一周年的五卅行列》(1卷2号)中借助一个参加“五卅”游行活动的独腿者之口说:“两条腿的人们,/你们的努力应当加倍!/在反抗╳╳帝国主义的战线上,/一条腿的也不甘后退!”蒋锡金在《流尸》(1卷3号)中写道:“别打点这些流尸往那儿去,/听远近的号角战鼓,/要去死线上夺取一条生路,/更会有千万流尸接连往海上飘,/不做奴隶!流尸也要张着嘴叫。”令人惊悚的比喻,所映照出的却是不屈的灵魂。王门在《“把我们开到最前线”——囚人之歌》(1卷5号)中写道:“肉动起来便是力量,/心跳出来便是炸弹呀!/给我们跟着民族/来创辟光明的翌晨吧!”连囚徒都要开到前线进行抗日,因为只有如此才有“光明的翌晨”可言。齐达在《松花江上的歌声》(2卷9号)中表示,他从“年青人”的身上看到了中国的光明前景:“年青人,/烈火一般的真情,/相信中国的永生;/相信我们的青春!//桨儿在手里,/努力划行,/遥远的路程,/前途是光明的闪映。”宇昂在《那一天就快要到来——献给前线抗敌战士》(2卷4号)中鼓励抗日将士道:“不歼灭仇寇永不甘休,/血染的河山将永为我所有!/那一天就快要到来,/‘光明’就在我们的前头!”关露在《风波亭》(1卷6号)中写道:“风波亭,/我在你历史底故事中/看见和知道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我看见血染的英雄的背影/看见屈膝而谄笑的奸臣。/知道绞刑架赛过十字架的光荣,知道曾经在敌人面前跪过的秦桧/还在岳王墓上/跪到如今!”这等于是在警告汉奸卖国贼,他们必将如秦桧那样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郭沫若的《们》(1卷10号)歌颂了“群体”的伟大力量:“当我感觉着孤独的时候,/我只要把你,和我或我的亲近者,结成一道;/在我的脑中回环得这样的几声:/我们,咱们弟兄们,同志们,年青的朋友们……/我便勇气百倍,笔阵可把千人横扫。”诗人的勇气和底气来自于这样的事实:志同道合者的抗日决心和爱国情怀已经汇成了一股横扫走狗、汉奸、刽子手和丧心病狂的文化摧残者、和平破坏者的洪流。

左翼作家很喜欢从战火中挖掘爱国者对已经或即将沦亡国土尤其是故乡深沉的爱的气息。杨骚在《福建三唱》中夸赞自己的故乡,“头枕武夷山,/脚洗太平洋;/胸藏丰富的矿产,/颈缠闪耀的闽江,/呼吸要震动中原的乳峰/伸手好摸南国的头脸”,因此诗人深情地表示“我爱我的故乡”。②杨骚:《福建三唱》,《光明》,1936年6月10日,创刊号,第31页。在诗人心中,如此美好的故乡,如果“我们”还不去努力护卫,她们就会成为第二乃至第三个东北三省。舒群《在故乡——纪念我们的‘九一八’》深情地吟唱道:“四季的景色,/年年在我眼前划过;/在故乡,/长大了我。//我爱——/我的故乡;/我爱——/在故乡。”③舒群:《在故乡——纪念我们的‘九一八’》,《光明》,1936年9月10日,第1卷第7号,第456页。可是“九一八”事变后故乡被日寇霸占了,所以“我”不会忘记故乡的三千万奴隶在受苦,“我”将用“不成歌的歌词”唱出“人类的不平”和写出“世界的不公正”。关露在《故乡我不让你沦亡》中写到:“我爱你,有如爱我的/父母,兄弟,我忠实的朋友”①关露:《故乡我不让你沦亡》,《光明》,1936年10月25日,第1卷第10号,第660-661页。,忆起故乡和祖国的现状令诗人倍感“惆怅”,但他发誓不让故乡沦亡。田军在《我家在满洲》中痛惜自己的家乡被日寇霸占:“我没有了家——我家在满洲:/我的家现在住满了恶霸,/他们的战马拴在门前的树上,/那树原先是大家乘凉的,/马却啃光了它们的皮,/明年它们不会再有绿叶森森。”②田军:《我家在满洲》,《海燕》,1936年1月20日,第1期,第23页。臧克家在《肉的长城》中歌颂了绥东抗战将士用自己的血肉身躯筑起“长城”保卫国土的英雄形象:“好男儿/给祖国打起了肉的长城!/死也不退一步,/——退一步损一寸国土!/猛打,/立住脚;/进一步,/——夺回一寸山河!”③雷石榆:《被强奸了的土地上》,《夜莺》,1936年6月15日,第1卷第4期,第246页。罗烽在《忆故乡》中将故乡比作“情人”来加以思念:“我独待黄昏,/我伫望着东北飞来的云,/情人啊!/你是不是逃亡?/不,那末为什么慌慌张张?/哦,假如你事情不忙,/就留宿一宵吧,/我呀,我害了想思:/——那别后的故乡。”④罗烽:《忆故乡》,《现实文学》,1936年8月1日,第1卷第2期,第245页。施谊在《今年是收复失地年》中为“一二八”五周年纪念日“献歌”道:“今年,是收复失地年!/是中华的子女,快结成民族的统一战线!/是中华的子女,快结成民族的统一战线!”⑤施谊:《今年是收复失地年——一九三七年‘一二八’五周年日献歌》,《光明》,1937年1月25日,第2卷第4号,第1025页。诗人热盼国家能够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收复失地。在左翼作家的笔下,“失地”尤其是“故乡”总会激起他们无尽的哀愁和浓浓的爱意,这“愁”与“爱”催促着他们写下了那些既情感张扬又通俗易懂的诗句。

六、死亡暗影下的生命感悟

在战火纷飞的时代里,左翼作家的生命体验必然会涉及到“死亡”问题,而他们也曾或明或暗地表达过对于“死”的感悟。事实上,左翼作家笔下涉及到的死亡情景、描写或暗示实在太多了,几乎所有关涉工农武装起义、义勇军抗日、爱国青年示威游行、国共内战题材的作品都会写到“死亡”现象,反过来这又进一步刺激左翼文艺界更加热衷于抒写“死亡”题材。也正是在特定时代、历史和政治背景下,1936-1937年间涌现出了一批题目带有“死”字的作品。

毫不夸张地说,左翼作家对“死亡”的描写和抒写肯定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最多的,这与他们所面临的死亡威胁最多直接相关,也与抗战烽火中“死亡”已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有关。章泯的《死亡线上》写一户北方农民家庭在自家田地被日寇巧取豪夺之后很快就陷入饥饿的边缘和死亡的阴影中,老农夫希望儿子大虎出去谋生活贴补家用,大虎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只有参加义勇军才有活路。但父亲和母亲不同意大虎的想法,他们视之为要去当“土匪”,为了稳住大虎,他们让大虎与其表妹桂英订亲,大虎的姨妈也将全部家当——桂英父亲死后留下来的12块钱拿出来,准备做一点儿小生意,正当他们沉浸在开杂货店后就有了生路的美梦时,两个走狗带着一个日本人来抓壮丁,他们不但将钱财搜刮一空,还将桂英也掳走了。剧本揭示了不反抗日寇只有被侮辱和死路一条的道理。⑥章泯:《死亡线》,《光明》,1936年11月25日,第1卷第12号,第784-783页。姚雪垠的小说《生死路》写县长不怕日本兵却怕“共权党”,因此他要把家眷和财物送走,结果他的汽车被“土匪”老染匠在大山口劫走,为了弥补损失,这个土皇帝给山里百姓增加了“赔偿捐”,还逼着老百姓拆掉庆祥寺为日寇修碉堡,而催逼得极为紧急的苛捐和“碉堡费”终于迫使老百姓走上了武装暴动的“生死路”。⑦姚雪垠:《生死路》,《光明》,1937年6月10日,第3卷第1号,第7-13页。艾群的《半个老吴的死》写排长老吴在湖南打内战,已经25岁了还没有娶妻,打仗期间部队停留在一个小村庄里,长官和士兵们都借机去玩弄“雌头”。他因为白天受了冯老二小老婆的勾引,晚上熬不住便趁着酒劲爬窗而入准备去满足自己的性欲,可待他扑上床才发现连长已捷足先登,随后他就因为“通敌有据”被长官枪毙了。小说揭露了国民党军队军纪废弛的内幕,也暗讽了国民党热衷于打内战的恶行。①艾群:《半个老吴的死》,《中流》,1937年1月15日,第1卷第9期,第521-524页。白朗的《生与死》写老伯母一开始不理解儿子为什么去当“土匪”,直到儿媳被日本鬼子强奸后自杀和知悉儿子在珠河抗日战场上阵亡之后,她才理解了儿子的选择,于是她借助监狱换监的机会和利用自己作为看守的便利条件放走了八个女政治犯,虽然她被日寇处死,但她死得其所。②白朗:《生与死》,《中流》,1937年2月20日,第1卷第11期,第611-619页。芦焚的散文《关于死》写自己因病卧床阅读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而想到了“死”的问题,进而探究了中俄两国人民对待“死亡”的态度的同与异。③芦焚:《关于死》,《中流》,1937年4月5日,第2卷第2期,第95-98页。唐风的小说《丁少白的死》写幽居在租界中的贪官丁少白搜刮了很多钱财放在所谓日本友人吉二郎的手里,此后他被人举报“勾结╳匪图谋反动”,随之即被枪毙,而他的钱财也随着吉二郎返归家乡不翼而飞,至于到底是谁诬陷了丁少白,叙述者暗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吉二郎,因为这是他施行的一个非常巧妙的谋财害命之计。作者的爱憎不言而喻,既表示这是丁少白们应有的下场,又嘲讽了那些将日本贼寇当“友邦”者的愚笨。④唐风:《丁少白的死》,《中流》,1937年7月20日,第2卷第9期,第475-478页。李雷在《丁令威之死》一诗中,借一只白鹤的视角,展现了日寇在东北奸掠烧杀的凶残行径,而它也被日寇枪杀,死在了它心爱的太子河边和一群与恶霸“争生命的人们”的眼中。⑤李雷:《丁令威之死》,《中流》,1937年8月5日,第2卷第10期,第557-558页。与“五四”作者将“怕死”视为生命中“滋苦之因”⑥庐隐:《丽石的日记》,戴锦华编选:《庐隐代表作》,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73-74页。的感受不同,左翼作家更喜欢通过作品传达“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生命观,这使得他们在面临死亡问题时,似乎根本没有可困惑之处。

相比于战死、被杀等非正常死亡而言,1935-1936年间巴比赛、高尔基、鲁迅等文豪的相继辞世,更容易引发左翼文艺界的感伤情绪,令他们产生“不能急切排遣的虚空的感觉”和“不愿意旁人知道的凄凉的激动”,⑦立波:《一个巨人的死》,《光明》,1936年6月25日,第1卷第2号,第124页。也令进步文艺界兴起了频繁的对已逝作家——普希金、刘复、徐志摩、刘梦苇、刘大白、朱湘、白采、朱大枬、歌德、赫曼、窦绿苔、雨果、海涅、彼得斐、石川啄木、小林多喜二、尤金·奥尼尔、狄更斯、契诃夫等的纪念活动。立波在纪念散文《一个巨人的死》中歌颂了高尔基挚爱生命和一生战斗的精神,赞美了其能够把“慈祥的爱和火焰般的憎恶”融合在一起的伟大文学成就,并称其为“生活的无畏的巨人”。⑧同上,第125-128页。任钧在《献给伟大的死者》一诗中哀叹道:“我们刚刚没有了巴比赛,/此刻又没有了你,高尔基!/上下古今有那一种损失/能够跟我们的相比?!……”⑨任钧:《献给伟大的死者》,《光明》,1936年7月10日,第1卷第3号,第212页。许幸之在《莫斯科的丧钟》一诗中歌赞高尔基是“俄罗斯的雄大的巨鹰”“刻苦的俄罗斯民族底象征”“暴风雨中的海燕”“黑冰洋里的白浪”“洪荒时代的太阳”和“俄罗斯的史诗”,称他发扬了“俄罗斯的精神”,认为他更是“替大众烘糕饼的工人”“种植自由花果的园丁”“为劳苦阶级勤劳的苦力”“给苏联人民守夜的卫兵”“制造新文化的鞋匠”和“人类受难者的父亲”。⑩许幸之:《莫斯科的丧钟——追念伟大的死者》,《光明》,1937年6月25日,第3卷第2号,第109-111页。至于纪念鲁迅的文章更是难以计数,比如1936年11月1日和1936 年12月1日分别出版的《文学》第七卷第五号和第六号上都刊载了《鲁迅先生纪念特辑》;1936年11月5日出版的《中流》第一卷第五期是《哀悼鲁迅先生专号》,随后的两期《中流》也刊发了诸多纪念鲁迅的文章;1936年11月10出版的《杂文》(《质文》第二卷第二期)刊载了《追悼鲁迅先生》特辑;1936年11月15日出版的《作家》杂志(第二卷第二号)刊载了《哀悼鲁迅先生特辑》;1936年11月16日出版的《译文》(第二卷第三期)上刊载了“哀悼鲁迅先生特辑”;1936年12月1日出版的《小说家》第二期刊载了《哀悼鲁迅先生特辑》,而其前一期则是《抗敌专号》等等。这既是进步思想文艺界一次大规模纪念鲁迅的活动,也是一次对“鲁迅之死”乃至“死亡”问题本身的严肃探讨。当左翼文艺界将鲁迅视为“民族魂”时,他们其实已经向世人晓谕了“鲁迅之死”乃至死亡本身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所在。

左翼文学对于死亡现象的淡视或曰对于献身精神的鼓励,是其在后世备受苛责的一个原因。左翼文学中的确存在不珍惜生命的倾向,甚至会出现教唆青年“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①鲁迅:《空谈》,《鲁迅全集》(第3卷),第281页。的错误导向,但左翼作家的本意并不在此,他们是希望以个体的死来换群体的生,他们更多的是把“怎样去死”作为一种精神选择来加以抒写或叙述。在思考“死亡”问题的左翼作家中,鲁迅无疑是最深刻的,他的杂感《死》不仅梳理了自己生前的不舍和不忍,还向世人预告了他死后的情状和态度。鲁迅对于生的执着,使他对于死并不怎么感到“黑暗”和“虚空”。在这一点上,左翼作家是大致相通的,他们更多的是将“有意义的死”视为一种精神的延续和人生的圆满,而不是一种生命的终结和肉体的痛苦。可以说,正是在对“生与死”的选择和体悟中,他们认识到个体生命的价值在于追求人间的自由、公平、正义和真理。在某种意义上,左翼知识分子是不幸的,因为他们赶上了一个有着无边黑暗和纷飞战火的乱世;而他们又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赶上了一个可以青史留名的革命时期,在革命斗争和抗日救亡运动中,他们为自己的青春和心灵留下了独特的印迹,也获得了其他知识分子难以体知到的生死感悟。

【责任编辑郑慧霞】

作者简介:陈红旗,广东嘉应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左翼文学研究”(10CZW05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中国左翼文学的发难与演进(1927-1937)”(09YJC751035)、广东省高等学校学科与专业建设专项资金科研类项目“世界性的‘红色三十年代’与中国左翼文学的嬗变”(2013WYXM0106)和广东省高等学校人才引进专项资金项目“中国左翼文学的演进与嬗变(1927-1937)”(粤财教〔2013〕246号)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