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
导语:这天地浩大明月万里,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再有你。
他凝视着一页书轻声念道:“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艾,这便是你的名字罢?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采艾,你的心里也有这样一个人罢?”
——题记
【章一】故人归
端阳佳节前后的婉溪,涓涓细流碧波澄澈,暖黄阳光漫洒里,千顷的荷花开得正好。
我携了三两丫鬟光脚伫立溪边采摘凝了碧色的艾草,悠悠的歌谣婉转清扬的从她们白齿丹唇间飘出,我却提不起一丝兴致来。
因为昨日爹爹调笑我说盼着那人来足足盼了八个年头,不知羞臊,亦不依不饶的。我羞气至极,扭头点了几个丫鬟小厮便道明日随我前去采艾以备端阳佳节,可顾不上什么贵客临门了。
可分明是那般想见他。那不舍穿一次的纹兰花广袖长褶裙备了月余,日日端正姿态修习仪姿被嬷嬷打了数不清的手板,惊鸿舞练了不知几番,一向好气度的采萧陪练至月上中天时也皱起了眉头。彼时盈盈如荷的采萧对我说道,如此相思如此心,纵你只静静立在他身前,他也能从你含情脉脉的眼里看出一朵花来。
我眨巴眼睛摇她胳膊,真的真的?他可还会记得我?
我明明这般想见他,却由着小性子在这盛夏里碧水边归心似箭地赌气。
我口中的他便是业国潇然太子,八年前一场偶遇一遇倾心,当然,这都是后话。
骄矜的艳阳终于迟迟从当空离去,我比划着那轮明黄离远山青色的轮廓还有两指时便再矜持不住地催促起来,打道回府,快些快些。
轿子在王府前尚未落稳我便提起裙角箭步冲了出去,三转两转行至厅堂,却见除去几个值守的小厮再无他人。
正值我心下疑惑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夺人心魄似的绕过高阁院落传入耳中,起伏间莫不凝着欢愉与潇洒。
我循着笛声转过回廊,仰头间潇然太子俊逸风流的侧脸猝不及防便落在了我眼中。
那是桃花假山上一座八角玲珑的亭台,亭名惜芳,正如他此刻所做的事情。
采萧一袭水墨纱衣,裙袂飞扬间却是那早已烂熟于心的舞步。只消她含情脉脉娇羞无限地低袖间一回眸,他便眉梢眼角遍染喜悦。
我嘟着嘴拾阶而上,清晨微雨后白玉石阶还残存倒映天光的积水,以至于本想玉立在夭夭桃花旁落落大方行礼的我,抬脚上最后一级石阶时脚下一滑便狼狈不堪地向前栽去。
那是个有力而温暖的臂弯,我惊魂未定地抬眸,正对上一双萧瑟无情的眼睛。
“早就听闻上官王叔府上有位活泼好动的小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笛声戛然而止,潇然转过身来莞尔一笑,仿佛浓浓黑夜里最初越过山头的熹微晨光,和煦如三月暖阳。
我慌忙起身,满脸通红地行礼,口齿不清间名字都报不利索。
我盯着脚面绣得精致的一朵彩云,心中委实难过。这般便就见面了,一丝不苟的他,和手忙脚乱的我。
采萧步履生花走来拉我的手,半边身子挡在我眼前道:“太子初见便要取笑家妹,萧儿可是不依的。”我抬眼瞧见采萧精致如画的侧脸,柳眉如诉顾盼生情。听到潇然无奈妥协声中的宠溺,我一颗心更往下沉了沉。
似是不愿瞧他两人眉眼间流转的情意,我突兀地指向方才接我满怀的冷面男子道:“请问太子,他是何人?”
潇然朗笑一声,“子默,这还是头一回有姑娘问你名姓呢。”
熹微子默,太子身边唯一的带刀侍卫,成为皇宫禁卫军第一把交椅时年岁不及弱冠,茶余饭后爹爹随口闲谈的少年英才里,这倒是我记住寥寥里的一个。
纵是记住了,还不是因他是潇然太子身边的人。央着爹爹讲太子的故事,一并连他身边的护卫丫鬟也不放过,若说起这子默,怕太子都不比我知晓得多。
我转头瞧那被唤作“子默”的弱冠男子,剑眉星目面如荻花的模样,左手边挎一把长剑,一丝笑意也无。
果真是年少居高位才有的淡漠与傲气,他不言语时比冰雕还要冷上三分。偏生人如其名的,一字不语。
他瞥我一眼,波澜不惊。
我漫不经心一应,转回头来继续盯着绣鞋。
“萧儿,我瞧采艾小姐是要将鞋面盯出一朵花来了。”潇然笑意盈盈启唇,分明是在对着我说话,那声“萧儿”却堪堪难入耳。
那是我最食不知味的一餐,明月夜里千顷荷花摇曳生姿,纵是爹爹点了我平日里最爱听的一折戏,都不得叫我欢欣一分。
坐在潇然身侧隔着子默,却映着华光更加清晰地看见了潇然望向采萧时眼中化不开的柔情。
他果真是不记得我了,我含着泪摇头,他怎会忘了我。
【章二】旧相识
“采艾,”采萧拉住我臂弯,一双如歌如诉的星眸盈满了歉意,“对不起。”
我转头瞧她,本想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却偏生对这个玲珑可人的女子撒泼不得。
上官采萧,是我大伯上官恒的独女。八年前大伯病故,这膝下唯一的女儿便交由我爹爹照养,我与她彼年同为九岁,因家中三个哥哥都入京为官鲜少回家,故两个性情相投的小姑娘很快便成了更胜嫡亲的挚友。
我与采萧醒而同衫眠而共枕,微雨天里喜静的她临窗作画好动的我踏雨折花,那光景如画。世人都谓上官府中两生花,花开季季皆春夏。戏言入耳,我调笑她说却不知惜花之人何时来,花开正好可错过不得。
采萧双颊飞红起来尤比无边荷塘里最美的一朵粉荷还要美上三分,她拈帕佯装要打我,落帕间却化作一声悄无声息的长叹,融进了无边春色里。
那采艾呢?只盼着那么一个人,静待他来才愿盛放么?
那时我坚定地点头如捣蒜,思绪逐渐游回了八年前。
那是一个相似的端阳前的晴夜,夏蝉在草丛里聒噪着如水月色,艾草的清香弥漫满城。
彼时的皇上还是太子,携长子潇然微服南巡,方过溪洲边境时便遇上了一伙训练有素的杀手。
逃至王府门口时身边死士已十去八九,待父亲迎着几个血泪遍布的人行至后院时那个右臂中箭的少年已然力竭倒下。
小厮正要上前搀扶,堪堪几簇点了火的利箭越过墙头扎进院里,一瞬间火焰腾了丈高,一时人仰马翻的嘶喊不绝于耳。
那时采萧还未入府,我战战兢兢躲在奶娘的怀里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
父亲便在此时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冲进了房中轻放在了我脚边的绣床上。
爹爹上前紧紧抱住我道:“小艾在这里藏好,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爹爹转头拉过奶娘,一字一顿道,“千万,千万,照料好这个少年!”
说罢爹爹将身上王府的玉佩塞在我怀里,最后看了我一眼,忧心忡忡地转身离去。
那时我十分木讷,全然不知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窗纸上火光舞如地狱幽灵似的影子莫名的让人惧怕。
“怕什么?”那少年嘶哑着声音蓦地张口,我低头去看他遍布污血和碎发难辨样貌的脸,唯一一双清明如水的眼睛透着不畏不惧的神采。
“我在这里。”他隐忍剧痛咬着牙风轻云淡地凝视着我说道,偏生丝毫不叫疼。
我帮着奶娘给他包扎伤口的两只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听到他这话时却心中蓦地安宁。
明明是个自身难保身受重伤的单薄少年啊,我却毫不迟疑地点头,觉得有他在身旁便能一世无忧。
似是为了向他证明我已不再惧怕,嘴角一牵便在他臂上扎了一个蝴蝶结,他仿佛是微微笑了,因为我看到了他明月半弯般好看的眉眼。
短暂的宁静被撞破房门的巨响打破,未及我反应便身体摇摆着被一个八尺壮汉束在了臂弯里。
我惊惧至极拼命扭动着身子哭喊,却被那壮汉一拳痛击在头上眩晕起来。
隐约间火光耀如白昼里我看到了那孱弱少年不卑不亢的身影,他扶着廊下雕花柱子抬眸冷声道:“皇太孙左潇然在此,若怡南王府再死伤一人,本殿便横尸于此!”
那群歹人似是未料到这少年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报上名姓,官府的马蹄声渐近,相持了片刻低声商议后忙扔下我转而押走了潇然。
记忆的末尾是他离去时颀长而悲凉的背影,而后视线模糊,我重重昏倒过去。
自此,潇然这个名字成了我梦深处千回百转的魇,纵只能望穿秋水相隔千里地打听与这名字相关的只言片语,我亦可甘之如饴地无期等待。
【章三】初别离
那是潇然太子入住王府一月后的某晚,我和采萧双双侧卧在绣床上沉寂不语,一个扭头看窗一个枕臂赏地,房外枝头的雀儿叽叽喳喳,夏日的炎气恍若涌入心里。
月上中天时采萧终究悠悠张口,歌如百灵的声音轻缓传入我耳中,“小艾,原来心心念念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我无声苦笑,听她字字关情地咏唱:“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若他离去,我可该如何是好。”
翌日晴好,算及潇然一路南巡停留之处,皆不似王府这般长久。
我独身一人立在惜芳亭角无精打采扯一线金鱼画筝,虚度光阴里再度想起了花前月下处潇然与采萧弄笛起舞神仙眷侣的身影。
只合该我一人远远躲在百花深处,任由露重打湿裙裾,泪落处华灯光彩模糊如昼,总让那段年幼时的记忆愈发刻骨铭心。
我拧眉叉腰立在荷塘边,怎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只出神了片刻便让这条鱼儿挣脱束缚逃进了水里。
正当我讷讷盯着水面无计可施时,肩头一重便被人推进了荷塘里。咸涩的水大股涌进我想呼救的口中,挣扎间反沉得愈深。
那是一个如暖暖春光萦绕全身的怀抱,潇然跃入水中时我清晰地看见了那张俊逸出尘的脸。
直到上岸他抱着我无奈地对我浅笑时我都犹如梦中,伸手拂他眉梢,冰凉水意下透着温热。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一时间羞赫不已我忙偏过头藏在他怀里。
那是个让人甘愿就死的怀抱,我的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好闻的艾草清香萦绕鼻尖,因溺水堵塞的鼻腔仿佛一瞬便通透了起来。
躲在潇然怀里,我心擂如鼓间听见了子默冰冷的声音,“抱她回去。”
潇然转身,温和笑道:“也只有你敢将本太子推入荷塘里救人了。”
闻言我抬眼,正对上潇然身侧的子默满含失落的凝望。
也只一瞬,他便转过视线换上了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见我欲发问,一记眼刀杀来封住了我的口。
来不及细究,潇然蓦地顿住了身子,抱着我的手臂难察觉地松了几分。
我从他温热的怀里偏过头,迎面采萧盈满委屈的泪眼,重重予我心上一击。
她强自扯出一抹微笑,行过礼后哽咽道:“小艾倾心殿下已久,还望今后殿下好生待她。”她转身,泪雨涔涔地离去。
该说果不其然还是无法自欺,潇然甩我在子默怀里后步履生风地追去,吝啬到回眸一眼都不曾有。
“子默大人,枉费你推我两人入水的苦心了。”我垂眸,扶着子默的臂弯渐渐泣不成声。
潇然离去了,临走时执着采萧的手凝噎了久久。
他最后淡漠地瞥一眼我,客气叮嘱间一派疏离。
他说借宿王府多有叨扰,倒是萧儿好性子招待。
他说萧儿寄人篱下也是不易,还望采艾小姐多为照顾。
他说,萧儿等我,明年此时,定教你瞧瞧熹微城打过高墙的第一缕晨光是否如我所言一样美丽。
而后一纸婚书从千里之外遥遥传来,分明是我梦里都不敢奢望的祈盼,如今却要眼睁睁任由我最爱的两个人的大红喜字直将我一颗心烧灼成灰。
我为采萧最后在王府的小楼里对镜描眉,本以为采萧青衣素裙已然貌比西子,却原来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是这般一笑倾城的模样。
她蓦地拉住我描眉的手,将头埋在我颈间,“小艾,对不起……是我抢了你最心爱的潇然。”
我抬手拭去她两行清泪,缘分此事最不可说,他与她相爱,原不亏欠任何人。
“阿萧,新娘子不该有泪……他本就不是我的,何来抢夺一说,”我无声泪落,“阿萧,替我好好爱他。”
【章四】再相逢
执拗着星夜赶路,终于在入城时赶上了越过高高城墙的第一缕晨光。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帝京的长街,长街尽头一株桃花开成艳绝春光的样子,无言诉说着新入宫的太子妃与太子如何恩爱两不疑。
萧儿思念姐妹至深,殿下若怜我半分便让我见一面小艾吧。
我能想到她依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软语呢喃的模样,他惜她是恩情并重之人,纵千里颠簸也要命人接我进京去,以解娘娘思亲之苦。怎会有这般揭人伤疤的疼痛,凡说与我听的一字一句,皆不离你心爱的女子。
分明还有半月才至端阳佳节,皇宫内外已早早布置了起来。
宫人在前引路,我一路走马观花一副悠然模样,心下却早已乱如麻,再见要如何自处呢,面对潇然与采萧新婚燕尔的缠绵。
“上官姑娘。”
我闻言转头,落花如雨的廊下子默静然伫立,一双眼睛仍旧清冷,却仿佛多了几分难察的温和。
我上前向他行礼,“子默大人久等了罢。”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他未避闪反倒红了耳畔。
“现在就要去东宫拜见太子和太子妃么?”我启唇去问,尽力表现出如问及陌生人的泰然。
子默却微微蹙眉不语,别过视线望向纷落的桃花,听候在一侧的宫人尖着嗓音道:“殿下欲将采艾小姐先行藏在宫里练习惊鸿舞,待到端阳晚宴上献舞时给娘娘一个惊喜。”
“哦。”我望向蓄养娇嫩白莲的荷塘,桃花零落一池碎粉,偏生流水无意裹挟着直往污渠里流去。
潇然啊,我可曾如今日这般,只为满心欢地喜见你一面,便把自己卑微到了浮尘里去。
那些日子我躲在避过繁华宫庭的凝碧阁里,除去忙罢公务的子默傍晚踏绮霞而来烫一盏茶,只有两个教习姑姑陪我。
知我身份贵重,除去诚惶诚恐地指导外她们多一句闲语也不敢同我说,烦闷而郁郁,不知不觉祈盼着子默颀长身影从游廊尽头转将过来竟成了我每日最欣喜的时刻。
就这样他品茶留香观我飞袖起舞,悄无声息便到了端阳。
夜里辗转听更漏渐长,子默为伴悠然练舞的平静日子再次波澜起伏。
晨光茫茫时我起身,一路宫人守在一旁为我更衣洗漱,黛眉斜入鬓樱红点绛唇。半生之中最盛装明眸的一次,却是为了取悦你目光流转的女子。
我揽华袖起身,转头看到子默安静地伫立在门口,他抱剑怀中,眼里竟透露几许笑意。
我的心莫名怦动,垂眸避过他眼中灼灼的光彩。随宫人向外走去,路过他身侧时他轻唤了一声,“采艾,别怕。”
我蓦地转头看他,头上的金步摇清脆作响。“啊?……嗯。”支支吾吾答话,踉踉跄跄逃走。
他是在笑啊,那笑意直达眼底,惊扰了一段红尘旧梦。
我已不甚记得那晚霓裳羽衣下手脚冰凉的我如何共如织的微雨舞罢那一曲惊鸿,也许之于潇然,我永远都只是一个狼狈不堪的跳梁小丑。
我只是他过尽千帆皆不是里的一叶,我只是他阅遍群芳都无意里的一朵。他遇上了那么一个玉一样的人,所有的疼惜和爱怜便不会再多分出一毫给别人。
该喜悦我不曾错眼罢,我深爱的潇然,纵有妻妾成群的权力也只一心一意于一人。
可那又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潇然如字刻在心尖上,可他心尖上的人却不是我。
我以与王孙公子间推杯换盏的大醉为结局,烈酒壮胆,竟提着裙摆便东倒西摇地向太子寝宫行去。
犹记得舞罢入席时采萧乐不可支的神情,她拥我在怀笑里有泪,我怎能不喜悦,只是那份悲喜交加的心情在听闻潇然劝酒时一句“萧儿已有身孕滴酒沾不得”时愈发如洪决堤。
“采萧怀孕了啊,我可是要当干娘的!”我举杯向采萧已有踪迹的小腹敬酒,“采萧和小家伙你都不能饮酒,我没事,我来喝,干了!”
宴会尾声的烟花在星夜里绮丽绽放,八年前焰火里少年澄澈的双眼再次跃然眼前。
你怎能忘记我,你怎能忘记那个你用性命救下来的我?
“潇——”子默从身后环住我,指肚上一层薄茧的手狠狠掩住了我的唇。
“采艾……”他喑哑的声音透着掩不住的苦楚,我全身颤抖着哭泣,豆大的泪珠顺着他手背淌在地上。
“嗖嗖——嗖——”
同八年前如出一辙的火光随着箭落蔓延成海,不及我反应过来便被子默强行抱起扔进了一处角房里,他将我藏在柜里,厉声喝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乖乖待在这里!”
他蓦地倾身向前吻上我颊边的泪痕,声音柔和了几分,“等我回来。”
他转身带上柜门,疾风般离去。我陷在柜中的一片黑暗里,瞪大眼睛怔了许久。
“潇然。”我喃喃张口,这次行刺,莫非还是冲着太子去的?忧心忡忡之下我鼓起勇气推开柜门猫腰走上通往寝宫的游廊,耳边回响刀剑相撞的打斗声,酒醉瞬间醒了七分。
潇然,潇然。
果不其然的,绕过游廊便见寝宫前的护卫与黑衣杀手横尸一片,血气腥重涌入鼻腔,我极力忍住作呕的欲望扶着墙向门边走去。
伏在门边看向里去,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潇然衣冠凌乱不已被逼在墙角,他横起匕首护着身后柔弱无助的采萧,眼前杀气凛然手执长剑的竟然是自己能以性命相托的人。
“子默,你竟然是细作!”潇然几近崩溃的声音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寝宫里,我浑身汗毛耸立,若非扶着墙壁怕早已跪倒下去。
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潇然的匕首被打落在我身前,子默一心只顾着眼前的人,直至我将匕首从刀尖在他后心刺至刀柄时,他才一脸惊异地转过头来。
我踉踉跄跄跑过去护在潇然和采萧身前,抱着必死的心向他咆哮:“不准伤害他们!”
子默脸上的表情很怪异,错愕间被抄起长剑的潇然又一剑穿过胸膛,我听见潇然撕心裂肺的哭泣:“为什么你八年前替我赴死,如今却来要我的命?我当你是亲兄弟啊!……”
“嗵——”子默的身体重重砸落在我眼前,惊起飞尘里我看到了那双一如初见的眼睛。
“采艾……为什么……你会忘了我?”
【五】夜墨色
我在熹微城驻留了许久,久到一晃一年过去,采萧诞下皇太孙都已开始置办百日宴了。
此间我打探了许多关于子默的消息,一如当年打探潇然这个名字。
只是不曾想为着寻一人的旧事,竟抖落了那么一大块恩怨前尘。
八年前,子默并非第一次登上怡南王府,他入府比那还要早上五年,作为大伯上官恒心腹死士里的一个。
彼时太子与杨王夺位之争已是水深火热的地步,作为异姓王偏安一隅的嫡世子,大伯打着不问朝政的闲散大旗暗地里却不遗余力地支持着杨王。子默为报大伯一饭之恩,以护卫兼伴读的身份随行彼时的皇太孙潇然,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太子南巡本是机密,有这么一个毫不惹眼的少年通风报信,所谓躲入王府避敌,反倒是羊入虎口。
可世事难料,那晚正值我爹爹上官良北游后星夜还家,认出是当朝太子一行,忙不遗余力地卫护。
那是父亲临危时的计谋,让子默假扮皇太孙潇然,不失为误敌之策。
后来,便是我所知晓的故事,为他所救之后,爱上了一个并非其人的名字。
只是还有一件事,是我万万始料不及的。
那是微雨如织漫过青山的暮春,我与采萧一个临案作诗一个倚窗品茶,时光倦怠处仿佛回到了年少不知愁的时候。
采萧走笔潇洒,落墨处愈发有潇然笔体的韵味。
“我原以为当年父亲不治身亡,是二叔为谋王位毒手戕害兄长所致。”她伸手沾墨,出口寥寥几字叫人心惊 ,“二叔与你分明待我更胜嫡亲,我却偏偏觉得日日寄人篱下朝不保夕……遇到潇然,最初的假意倾心的确出于嫉恨,若我父亲不死,今日你所能荣享的一切何曾不是我的。”
她抬眸,有些无措地看向我,“那些真相我入宫后才听潇然提起,那日我央求潇然废黜我接你进宫,可小艾……若非那么一场风波,我甚至永远不能知道原来早已对潇然割舍不下。”她眼底闪过一片满含愧疚的挣扎,“小艾若愿意,不如与我——”
“阿萧,你这壶艾茶总不如在王府里沏出的味道。“我莞尔,斟一杯递给她,“我要走了,婉溪岸上的艾草再不采摘,今年就绣不了中意的荷包了。”我上前抱住她,蓦地泪如雨下,“不必愧疚,我爱的人并不是殿下……阿萧一定要替我,余生幸福地活着。”
记忆里子默沏一壶清茶临窗静坐神态悠然的模样,练舞至精疲力竭的我挥袖间不经意打翻茶水泼湿了他正聚精会神品读的书卷,他不气不恼,转手将书放在一挂幽兰旁的玉台上,任清风拂来共览墨字。
他凝视着一页书轻声念道:“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艾,这便是你的名字罢?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采艾,你的心里也有这样一个人罢?”
那是他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若我能留心那个“也”字,若我能多问一句“君心又思念着谁呢”。
也许许多故事,都会有不同的结局。
他该如何藏起悲凉面对着王府惜芳亭中跌落他怀中却满心满眼望向另一个男子的我,该如何落寞难当地看着我娇羞无限地伏在潇然怀里巧笑倩兮,又该怀了多少遗憾和心痛,至死都不知道,我曾爱那个少年至深。
子默啊,我怎么会忘了你,我怎么会忘了你那双只对我一人浅笑的眼睛。
星夜出城,蓦地不再想看熹微城第一缕最美的晨光了。
打马的小厮无奈地打着瞌睡抱怨:“这位姑娘,你只扔一袋银子就说出城,天大地大去哪啊?”
是啊,这天地浩大明月万里,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再有你。
—end—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