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思念在黎明前覆灭

2016-12-27 16:36
南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北极光路易斯挪威

牙套菇凉

导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

楔子

离开奥斯陆,一路向北,路经大片田野后,终于抵达目的地——一座掩藏在茂密森林里,露出尖尖红色塔顶的教堂。

路易斯停下车,侧头看着辞墨,“穿过森林就到教堂了,他……在那里。”

她迟疑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路易斯看着辞墨远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一双淡蓝色的眸子,悲伤迭起——他在心痛这个相识不过三个钟头的女孩。

认识辞墨,是不久前无意中知道了一则寻人启事——一个来挪威留学的中国女孩,三年间一直在找一个人,而那人恰好是他的表哥——陆念。

知道陆念消息后,这个女孩未嚎啕大哭,也未逃避,只是怔怔地坐了很久,然后央求他——带她去看看陆念。

方才在车上,两人间一段奇怪的对话还回响耳际。

“路易斯,日本岐阜对你表哥,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据我所知,表哥从未去过日本。”

“那……你知道Gifu这四个字母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他蹙眉反复回想,无果,遂摇头。那刻,她眼里翻涌的情绪,如沉沉黄昏里,无尽的寂寥和凄清。

【1】

暮色四合,森林被斜阳染成了暖色。

教堂后,整齐的墓碑林立,在偏僻一隅,辞墨蹲在一个墓碑前,碑上男子,银色头发软软搭在薄长眼皮上,嘴角勾成微笑的弧度。

她伸手抚上那张脸,还记得曾戏谑陆念一头银发像个小老头时,他厚颜无耻地回敬她“momo,我知道你这是嫉妒我长得好看”时慵懒的语调。

想到此,辞墨不由笑出了声,轻声道:“陆念,我终于找到你了。”

靠在冰凉墓碑上,辞墨怔怔地看着远方,一阵一阵困倦袭来,在黄昏暮光斜影里,竟睡着了。梦至深处,被人唤醒,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带着鸭舌帽的老者,关怀地提醒她:“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天边云翳,如灰色巨鲸,游弋而来。但好梦被扰,让辞墨心怀不快,谢也未道,只微微点头,便离开了。快至森林边缘,细碎雨滴落了下来,辞墨听到有人叫她,回头,只见在墓园遇到的老人匆匆赶来,将一把伞递给她,她怔怔接过,才觉出方才的唐突无礼,语带歉意地说:“谢谢你,老先生,怎么称呼?”

老人迟疑了一秒,缓缓说:“Recall。”

Recall,回忆。多忧伤的化名。她想老人一定有段不能忘怀的往事,霎时感慨万千,莫名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 Recall,see you next time。”

隔日,她发现随身佩戴的吊坠遗失了,又回到墓园,在草丛里四处寻觅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在找这个?”

辞墨回头,只见老人皮肤松弛的掌心上,赫然躺着一块幽蓝色,人鱼形状的石头吊坠,串连的红线,因久戴磨损得泛白。她惊喜地接过,连声道谢,见他和昨日相同的着装,又惊诧地问:“ Recall,你在这里等了我一晚上?”

老人摇头,指了指教堂边的小红房子,“我住在这里。”

【2】

往后每礼拜三下午,辞墨来墓园,都会遇到这个寡言又善良的老人。有时待太长时间,恰到饭点,他会邀她一起共进晚餐。或许因为孤独太久,也或许是Recall和陆念一样,也是在挪威长大的华裔,她从不拒绝老人的好意。

点缀着薄荷叶的三文鱼,汁色鲜亮,十分诱人。

那刻辞墨想起曾有段时日,为减掉婴儿肥而节食,在和陆念视讯时,他就刻意端着一盘烟熏三文鱼边吃边直播给她看。当她气急败坏地说“陆念,我想掐死你”时,他就在屏幕另一边笑得不怀好意。

逗她逗够了,他就一本正经地说:“momo,我做三文鱼可是一绝,等你来挪威我做给你吃。”

“不合口味吗?”

辞墨被老人的声音拉回现实时,才发现自己眼角潮湿。她抱歉地对Recall笑了笑,“很美味,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七年前的她,还是混迹cosplay圈并小有名气的二次元少女。遇到陆念也不过才17岁。

那年社团又开始招新,三年未有新人入社,社员皆以为按社长龟毛又挑剔的性格,铁定又是空忙一场。却未想,社长喜滋滋地宣布今年招了一个有四分之一北欧血统,长相十分出众的挪威留学生时,辞墨差点跌破眼镜,脑袋里只涌出了一个念头——外国人,能交流吗?

时过境迁多年后,初见陆念的画面还像被镌刻在脑子里——自他走近工作室,原本喧哗的工作室倏然安静了,来人挑染一头银发,亚洲人长相,只是眉目轮廓更深刻精致,皮肤更白皙。

陆念一一和老社员们打招呼,走到辞墨面前时,眉目微动,嘴畔挑起一朵潋滟的笑。那刻她只觉心跳倏然急促起来,但好感不过片刻,便听他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我见过你cos的人鱼公主,不过你真人看起来要袖珍很多。”

辞墨身高157,此生最恨有人说她矮。霎时,所有好感碎成齑粉。

陆念来社团后,除了辞墨不爱搭理他,很快和其他社员打成一片。奈何陆念像是EQ为零,总是招惹她。

譬如,辞墨英语不好,四级考试前,趁着排演间隙,拿出单词磕磕巴巴地读。不远处在试装的陆念,笑着打趣道:“momo,你读英文像是在念RAP。”

他戏谑的话,让憋笑半天的社员,纷纷炸开了。她涨红着脸,狠狠瞪他,他却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再譬如,某次她受不了他的聒噪,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直言不讳地摊了牌:“你烦不烦,没看出我不想搭理你吗?”

陆念不恼,反而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炸毛,半响才一脸真诚地说:“momo,你这是故意吸引我的注意?”辞墨只觉得胸腔中气血翻滚,气得半天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得泄愤般将单词书狠狠扔在他身上,扬长而去。

辞墨第一次觉得,一个自恋又毒舌的外国人说得一口流利中文,是多令人发指的事。

【3】

他们关系纾缓,是陆念入社的第二月。那时已时至盛夏,郊区公园的凤凰花开得丰盈繁茂。

社团要cos一款仙侠游戏人物,遂到郊区公园取景。而辞墨和陆念刚好搭档cos一对师兄妹。其中一组拍摄的画面是,穿红衣长裙的辞墨,坐在一截半人高的树枝上吹箫,一袭白衣的陆念靠在树下仰看她。

这组简单的静态取景,很快拍完。哪知辞墨从树上下来时,长裙被树枝缠住了,眼看就要摔到地上。一旁的陆念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因惯性跌到地上时,他用左手撑地,只觉得一股锥心的痛。

到医院检查,才知是左手挫伤性骨折。社长陪他打完石膏,到回到留学生宿舍,辞墨一直都不见踪影。社长咬牙切齿“辞墨太不像话了,听说你手臂骨折,转眼就跑得没影了”,陆念笑着以“momo可能是有急事”送走社长后,一双带笑的眼,随即黯淡了,长叹口气后,疲累地躺倒在床上。

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开门,便见辞墨怀抱一个保温桶,满脸尴尬地说,我回家让我妈妈帮你熬了点骨头汤。他怔看了她半响,才退开身子,让她进来。

平日里见面就不安宁的两人,此刻反倒是相顾无言,房里寂静得可闻彼此浅浅呼吸声。辞墨是想起往日对他的疏离淡漠,但他不计前嫌还因她受伤,而感到羞愧。她却不知为何一向多话的陆念也安静了。

陆念沉默地喝汤,橙色暗灯下,长睫毛在眼底覆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她不自在地转移开视线,不过片刻,飘忽的目光又落在了他发顶上。不久前,她还看到他发根长出了黑色,现在一片银白无暇,想来是新染的。

“以后还是少染发吧,对身体不好。”

听着她突兀冒出的话,他惊愕地抬起头,看了看她,淡淡地回了声好,到此时气氛才缓和了几分。

等他喝完汤,辞墨收拾好告辞时,陆念执意送她回去,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好好休养。”

陆念被她紧张无措的表情逗笑了,“我只是手骨折,不是脚残废了。”

那晚后两人关系缓和。排练间隙,陆念会抽空教辞墨英语;有新片要拍时,两人就会凑在一起揣摩人物神态以及动作。工作室的人都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变化,少了争锋相对,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组仙侠游戏的cos照在网络上大红,甚至有赞助商邀他们去陕西芦苇荡拍片。拍完片后,一社团人悠闲地在黄河湿地划船小憩。

金秋里,万顷芦苇,十里荷塘。辞墨和陆念一船,几条小舟在广袤的芦苇荡里,四散开去,渐渐湮没在两岸起伏的芦苇丛里。

午后日头倒影,将水泽渲染成粼粼橙色。辞墨以前来过这里,遂同陆念说起这片河域,漫长亘古的发展史,从诗经文化说到莘国遗迹。

陆念叼一跟芦苇在嘴里,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起了戏弄的念头。他掬起一捧水泼向她,她被泼了满头满脸,怔了几秒,刚准备反击,只听陆念问道:“momo,你知道挪威的发展史吗?”

辞墨愣了一瞬,摇头。陆念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笑容,随即清了清嗓子说道:“挪威是维京时代,由海盗开拓的。在挪威文化里,海盗是英雄的象征。”说完,他顿了顿,“海盗用英文叫‘wicing,W、I、C、I、N、G,记住了。”

自从他教她英语以来,总是会在平时谈话里,教她一个新词的读音和拼写。她早就习惯了他跳脱的思维方式,只是默默回念着那个单词。

秋日阳光照得人浑身酥软,陆念双手枕头,仰躺在小舟上假寐。在斑驳光影里,微风拂过,他银色的发丝在风中滚动,和空中飘浮的芦花絮交缠在一起。她的心亦如一圈圈荡向远方的涟漪,轻轻颤动着。

【4】

“wicing,海盗,那刻感觉很微妙,觉得他就像北欧历史中的海盗,俘获了我。”

听罢她的话,Recall伸手抚平辞墨紧皱的眉目。辞墨看着老人,在他老迈的脸上,读出了同样的忧愁,她终是问出了心底淤积已久的问题:“Recall,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孤单?”

Recall摇头,“心有期盼,就不觉得孤独了。”

“你在期盼什么?”

Recall遥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森林,静默许久后,缓声说:“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辞墨再次去找了路易斯,那日Recall的话,深深触动了她。她不知道他等了多少年,亦无法计算那些日复一日的光阴,需要用多少皱纹和思念来换算。

六年前,陆念在中国待了一年,结束留学,回了挪威。

回国后,他们一直在网络上交流。他会说霍尔门科伦雪山的跳雪台,会说挪威海峡,会说北极圈的极夜和北极光。

而她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陆念说奥斯陆大多数人都在密林里有自己的小楼,他家的小楼被森林包覆,楼前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夏日里,他会去住上一段时日,白日垂钓,晚上躺在湖边看繁星闪烁、听林海涛声……

那些盛大与微茫,壮阔和平凡,在一言一语里,清晰呈现。

末了,陆念总会说,momo,我想带你走遍挪威,和你一起去看北极光,在北欧神话里,北极光是战斗女神的盔甲,看到北极光的人,都能得到庇护……

那座森林小楼,距奥斯陆一个多小时车程,穿过丛莽密林,一座红顶白墙的两层小楼赫然出现。

路易斯打开门,带着她走上二楼陆念的卧房。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床和书桌,再无其他。书桌上摆着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她拂去表面尘埃,《挪威的森林》几个烫金大字,倒映在眼底。

辞墨手指颤抖着翻开,扉页处用中文摘抄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那是她的笔迹,她的书。

认识陆念后,她对挪威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某日路过书店看到了这本书,便买了下来,书中对挪威的介绍寥寥无几,她却爱上了这句话。她读给陆念听过,但他漫不经心的模样,却总是惹她生气。

直到陆念离开中国那天,全社团到机场送他,他和社员拥抱告别,在抱着她时,他在她耳边低语:“momo,我相信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我们还会再见。“

那刻,她灰蒙蒙的心霎时放晴了。原来她说的话,他都记得。原来他也同她一样期待着再次重逢。

后来,她再想读这本书时,却找不到了。却未想到是被他带走了。

简单的打扫后,他们就在这座小楼里住下了。在挪威这三年,她时常睡不好,但睡在陆念床上这晚,她难得好梦。

梦里又梦到旧日光景。

她拿一份挪威地图问他:“挪威的森林在哪里?”

他说:“挪威70%被森林覆盖,随处可见森林,随处都是森林。”

“随处都是森林……那会迷路吗?“

听了她的话,陆念不顾形象笑倒在地板上,阳光逶迤一地,那年韶华正盛,岁月正好。

【5】

次日离开时,辞墨遥望渐渐湮没在茂密森林中的小楼,就如旧日时光一去不复返。

车内一时静默无言,唯闻引擎轰鸣的声音。辞墨觉得有点胸闷,刚想打开车窗透透气,就听路易斯说:“忘记他吧。”

路易斯的话,仿若撕开了深藏的伤口,她捂住脸,指缝有水迹溢出。她问自己,如果早知道,四年前是最后一次见他,那时她会怎么做?

是挽留,还是和他一起走。

四年前,辞墨20岁生日,社团在工作室帮她办了一个生日聚会,欢闹的氛围,她却心事重重。往常两年,早早就会收到陆念寄来的礼物,今年不仅未收到,而且这几天,他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她始终联系不上他。

拿起手机,刚想给陆念发讯息,灯倏地熄灭,旋即门被推开,微弱的烛火融开了一小段黑暗。一个修长的人影端着蛋糕,朝她走来。

辞墨愣住了,陆念眼含笑意看着她,跳跃的烛火深深浅浅倒映在他眼底。

那晚一群人重聚,笑笑闹闹,划拳对饮,酒至深处,皆醉意醺然。

辞墨酒量浅,小酌一口便脸颊通红,陆念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朝着门口走去,走到门旁,见她还坐着傻看着他,深叹口气,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跟上来。

到了工作室楼顶的天台上,夜风微凉,辞墨清醒了几分。粘稠黑夜,星河寂静,只余城市彻夜不眠的灯火。

看着陆念越靠越近,她明明酒意已退,脸却烧得更红。

他垂眸看着她,轻声说:“momo,闭眼!“

那刻她就如他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重复着他的指令。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手伸到自己耳边,轻轻撩起了她的头发,不由心跳加速,她以为他要吻她……

时光仿若停滞,直到感觉有东西缠绕到她脖颈上,辞墨才蓦地睁眼——一块淡蓝色石头吊坠贴在胸前,上面刻着四个英文字母——Gifu,她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什么?”

“月光石,代表好运。”

“那字母又是什么意思?“

他笑得高深莫测,吐出两个几乎让人抓狂的“你猜“。

后来,她查了许多典籍,唯一查到的解释,是日本岐阜。但直觉又告诉她,那刻着的字母是其他寓意。

事过经年,每每回想起那日,她都忍不住想要微笑。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又最遗憾的夜晚。

她能感觉到两颗心在紧紧靠拢,虽陆念什么都未说。

还记得那晚,她问陆念,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他笑看着她说,快了,至多再等半年。

那时她满心欢喜,将之视作承诺,却未想那让她等半年的人,让她找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路易斯告诉她,那半年里,陆念一直在为来中国发展做准备。但在回中国前夕,他却因免疫系统崩坏,突发疾病离世。

【6】

九月,挪威入秋。

斑斓色彩,覆盖了夏日单一的色调。

三个月来,辞墨无论天晴下雨,都会去墓园。而每一次Recall都孤单地坐在木屋前。见到她时皱巴巴的脸上,才露出些微笑容。这个可怜的老人,一直坚守着自己心底的期盼,等着一个永远也等不来的人,每次看到他,辞墨仿佛都看到了自己。

他们都有伤痕,却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互渡温暖。

秋日森林蓝莓遍地,Recall邀辞墨一起去采摘。两人装了满满一兜,多出来的却无处放置。Recall似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一个孩童般得意的笑容。他摘下帽子,将多余的蓝莓装了进去。

辞墨第一次看到Recall帽子下的满头雪色,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那刻辞墨有点晃神。曾经陆念也染小老头似的银发,但一张脸却漂亮得像童话里的王子。

他们相熟后,唯一一次的争吵也是因为头发。一次COS表演,她扮一个白发萝莉,为了逼真,特意去理发店染发。却被闻讯赶来的陆念拖了出来,两人在大街上争执不休。

“凭什么你能染,我就不能染。”

“你没必要,戴假发就可以了。”

“那你就有必要染了。“她咄咄逼人。

他霎时没了言语,她瞪着他,转身又想走进店里,手腕被一股力量扼住了,她站住等了许久,才听到他妥协的声音:“我告诉你!”

陆念自小就是少白头,顶着一头黑白夹杂的头发,经常被同学笑话。后来,长大一点就开始染发,起初染黑,但很快长出的白发,愈加明显。从此后,他就一直染银色,新生白发反被人忽略。

还记得他自嘲说:“最初染发是碍于自尊心,后来就习惯这个发色,更何况提前体验一下满头白发的感觉也不错,人……总是会老的。”

陆念的秘密,让辞墨心酸。她特别想要告诉他,决定染发是怀着想和他一起白头的小心思,哪怕是假的。只是她怎么也未想到,陆念还未真正等到白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辞墨将采摘的蓝莓放到陆念墓碑前,又轻轻抚过照片。

“忘记他吧。”

这是第二次听人说“忘记他”。她沉默着,许久才缓缓说:“如果那么容易忘记,你为什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为什么还要一直等待?”

“……你还年轻,还有时间去遇见另一个人,而我……已经老了,只有回忆可以缅怀。”

那刻除了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墓园岑寂得再无其他声响。

静默许久后,辞墨又听Recall说:“你听过北欧神话‘诸神的黄昏吗?诸神与巨人决战,迎来了末日,但依旧有新的世界诞生。北极圈漫长极夜后,光明还是会复苏,momo,我们一时认为的末日,都是短暂的。他一定也希望你活得开心,而不是沉溺悲伤中。”

那日黄昏来得比往常要早,许久未哭的辞墨,哭得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7】

暌违三月后,辞墨再次来到墓园,已是深冬。

Recall站在覆满积雪的小木屋前,笑看着她,“momo,好久不见,旅程愉快吗?”

辞墨点头, Recall将她迎进屋,壁炉里柴火烧得很旺,她裹着毛毯同他说起这段漫长旅程中的见闻。

三个月里,她循着陆念的足迹,走遍了整个挪威,独自完成了他曾经给她的承诺。而今,她又回到这里,只是想最后同他一起,等一次北极光。

北极光可遇而不可求,多在深夜出现。辞墨为此开始了一段晨昏颠倒的日子。Recall一直陪着她熬夜,她想着他年岁大,屡次要求他不必陪她,他只是笑笑说好,但依旧固执地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辞墨知道他是怕她无人陪伴,熬不过孤寂的夜晚,错过了北极光。感谢之词,无法表达,只得牢记心底。

兴许是她的运气好,第七天凌晨,他们终于等到了北极光,寥廓天野上,一条长长的,色彩绚丽的光,缄默地掠过森林上空,将漆黑的夜撕裂。

那刻,他们都屏吸,未曾说话。

漫长等待后,迎来了短短几分钟的绚烂,那绸带,又消融在夜幕里。

“momo,你许愿了吗?”Recall问。

辞墨凝看着那被大雪覆盖的墓碑,“没有,我的愿望就是和他一起看一次北极光,当北极光出现时,我的愿望就实现了。”

她下意识地摩挲胸前的吊坠:“Recall,我要离开了……只是遗憾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枚吊坠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

“momo,你想知道吗?”

Recall的声音,静静起伏在夜里,辞墨诧异地睁大眼睛,盯着老人沧桑的脸。

“Gifu出自卢恩字母,在古欧洲是僧侣与神明沟通的工具。而这个字符,在卢恩字母中暗含着爱的契约,我想他送你这枚吊坠就是告诉你,他爱你。”

隔日,下了一场大雪。

辞墨站在雪雾皑皑里,凝看着墓碑上的笑脸,被白雪覆尽的黑发,像能和墓碑上的男子走到天长地久。她无声地笑了笑,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再见。

陆念,再见。

然后决然地转身朝着森林走去。辞墨忍住热泪没有回头,她要将前尘旧梦,和深爱过的人,一并埋葬在这片仿若永不停歇的大雪里,埋葬在往后年年岁岁冗长时光中。

【8】

离开挪威那天,又是一场大雪,飞机延误,旅客滞留机场。

候机厅里暖气十足,温暖如春。候机厅外的雪却越落越大,偏僻一隅,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了很久。帽檐阴影下,隐约可窥一张沟壑密布的脸。

“表哥,回去吧。“

路易斯撑伞,为雪中伫立之人挡去风雪。那人恍若未闻,看着灯火通明的候机厅里,靠在椅背上闭目浅眠的辞墨,漆黑的眸子湿漉漉的,像在下雨。

“其实你可以告诉她的,她……”

路易斯话说一半就住了口,他看见陆念松弛衰颓的嘴角微动,耳边听到一声若叹息的话语:

“回去吧,一切都结束了。”

四年前,为辞墨庆生后,陆念回到挪威,打算安置好一切事宜,就去中国。哪知衰老来势汹汹,毫不留情,短短一月余,他脸部皮肤松弛,老迈如暮年。

久治无果,医生说这是“早老症”,源于一个名叫LMNA的基因突变,全世界也只有几例,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拉皮整容,但是人的再造功能,他很快会面临又一次的“衰老”,这是一个死循环。而他从小早生白发,不是少白头,而是“早老”的预警。

此番变故后,他不再和辞墨联系。未想到,她连英语都说不流畅,就独自跑来挪威留学,找了他三年。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月,经得起几个三年来蹉跎。于是他和路易斯编排了这出他已经死了的戏。

辞墨得知他死讯后,沉湎过去,无法释怀,无法解脱。他怕她做傻事,更按捺不了心底思念,扮成陌生人,开解她,陪着她,帮她走出过去。

没人知道,帮自己爱的人,抽丝剥茧忘记自己,有多痛。许多夜深人静之时,他坐在自己的‘墓碑前,自斟自饮,试图在黎明来临前,灌醉蠢蠢欲动的悲伤。

那些等待北极光来临的夜晚,辞墨遥望天际的模样,虔诚又忐忑,像是在等待一场奇迹。那刻他多希望北极光晚一点,再晚一点出现,那他就能再多看她一眼。

北极光出现时,他从梦里醒来,终于肯承认,往后茫茫年岁里,他的生命里再不会有一个叫momo的女孩存在。

还记得辞墨知晓Gifu的含义后,对他说过:“昨天我梦见他了,他对我说‘momo,我爱你,但他从未对我说过爱,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那刻,他看着一点点亮起的天野,细细思索从前。

那年他之所以会加入社团,是看了她cos人鱼的一组照片:大眼睛女孩,坐在礁石上,一头海藻似的长发和银色长尾没入深蓝的海水中,海星环绕,月华倾覆,像极了北欧神话里迷惑人心的海妖。而他就如迷航途中的海盗,被她漂亮的外表迷惑。

那对美丽事物的欣赏,以及向往,是他喜欢上她的起源。

至于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她从树上跌落,抱住她时的心跳加速;是在医院里找不到她时的怅然若失;还是在芦苇荡里共渡一舟的满足;抑或是在无知无觉的日常相处中,悄然沦陷。

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就如曾经看过的一句中国诗所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便是他的爱情最好的诠释。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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