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诗亮 罗屿 范典
彭怡平是个很难被定义的人。她在台大读历史,巴黎读电影,学很多门外语,写作、摄影、旅行、策展、拍纪录片,关注电影与美食。
她在大陆首开个展名为《女人的房间》。她希望通过展览让人们反思“女性”符号在社会中的象征意义,以及如何透过“空间”来建构自我形象,解构社会制约。她做的“女人的房间”纪录片,更是跨界得“更不像话”。台湾媒体不知道怎么称呼彭怡平,干脆叫她“艺术家”。她自己,则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弥补一些社会的不足。她认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人都应是文化公民。我们可能已经完成了经济公民、政治公民的阶段,但还没有进化到文化公民的阶段。
从Her story到Her room
1989年在台大历史系的最后一门专业课上,彭怡平问了自己的老师一个问题:为什么历史(history)是His story(他的故事)而不是Her story(她的故事),老师没能回答她的问题。自此探究女性故事的志向在她心中萌芽。18年后她用她游历40个国家,记录12个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国度的女性故事后写出的《她的故事》一书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2008年出版了《她的故事》之后对于彭怡平来说并不是发掘女性故事的终点而是一个开始。英国女作家伍尔夫在小说《自己的房间》中表示: “女性若想要写作,一定要有钱和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句话让彭怡平深有感触,也启发她开始一场世界女性房间的探索之旅。她用了12年时间,拍摄了52个国家的女性,走进了200多个女性的房间。
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彭怡平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发现女性的角色在历史中是缺失的。女性都是符号化的存在,女性角色渐渐成为一个符号,男性视角历史中的装饰。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女性大多以否定性的形象存在,例如红颜祸水妖女这类形象。女性的历史是被掩盖的,大部分女性的历史是被冲掉篡改被拔除的。西方历史更是如此,更确切的说全世界都是这样,那女性究竟在哪里呢?这也让彭怡平开始以女性视角来记录女性。而房间是一个很好的记录介质。在筛选拍摄对象时,这些女性都至少要拥有自己的房间,而且这些空间都能表现个人喜好,能反应她的职业与家族的关系,能反映文化特质。很多拍摄对象看完彭怡平的照片都说:你看到的我比我看到的我更清楚 。
前段时间杨绛先生去世,彭怡平发表了一篇“我永远做不了杨绛”的文章。她认为杨绛被这个社会奉为典型就是在女性面前树立了一个要为自己丈夫牺牲自己的才华做一个贤妻良母的范例,而这是恐怖的。这种社会树立的认知会让很多女性放弃自身发展而委身成为一个贤内助。在拍摄过程中她也发现了这样的现象。在询问自己的女性好友是否接受拍摄时,很多女性的第一反应是回去询问自己的丈夫可不可以,而有的女性以认为自己不够好拒绝她。这些事情无一不反映了女性自身的不自信以及女性本身将自己的性别看作第二性的社会事实。这种社会对女性的传统认知束缚了女性思考的能力,限制了女性各个领域的发展。
“女性若想要写作,一定要有钱和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句话,经过这12年的拍摄,彭怡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她认为伍尔夫的那句话是在告诉女性:女人不仅要经济上独立,同时还要拥有一个空间哪怕这个空间是心灵的空间。但是很多女人并无法做到保持拥有自己心灵空间的自觉性,所以就需要借助实体的空间作为心灵的依托。哪怕是一张桌子、一面墙的空间也应该让家人认识到女性并不是只以妈妈,妻子,媳妇的身份存在而是以一个独立存在的人而存在。家人之间还是应该要有空间和尊重。
为全球女性写一部史记
伊朗伊斯法罕市,一间普通民居内,台湾摄影师彭怡平用提前恶补的波斯语问79岁的塔荷蕾:“奶奶,你人生的未尽之梦是什么?”
“我奶奶没什么梦想。”塔荷蕾的孙子抢先回答。
“奶奶,你的梦想是什么?”彭怡平再问。
“奶奶就是希望全家人好。”孙子依旧抢答。
“奶奶,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不等孙子开口,彭怡平提前送他一句:“Shut up!”?
就在三人相对无言时,窗外响起一阵铃声。塔荷蕾走到窗边,一群穿校服的女生正从街对面的学校嬉笑着走出来。那一刻,彭怡平看到塔荷蕾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
“小时候我母亲告诉我,女人一旦有了知识就找不到人嫁,因为外出求学被认为不再纯洁。” 塔荷蕾终于开口。她告诉彭怡平,因为不被允许,自己从没上过学,只读过《可兰经》。“有生之年我想穿上校服,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塔荷蕾是彭怡平主题摄影《女人的房间》的拍摄对象之一。
从2007年到2014年,彭怡平扛着摄影器材走出台湾,单枪匹马走访了10个国度,用她大学时就掌握的英、德、法、日、拉丁等5种语言,以及每到一处提前学习的至少百句当地语言,叩开了200多个女人的房门,最终完成《女人的房间》一书及同名摄影展。
“怡平企图将形成某位女性自我意识的周遭环境容纳进来,小至家族渊源、婚姻、爱情,大至社会发展、历史脉络,由一个女性房间的探寻,放大到国家的整体印象,虽是女人的房间,反映出的是大社会的缩影。”蔡素芬说。
日本是《女人的房间》第一处拍摄地,彭怡平却一度觉得拍不下去。“即便在家庭私人空间,女人对男人也要使用敬语,听来就有阶级之分。”“和日本一样,伊朗女性在身份、谈吐、穿着、行事风格上也都严重受限。”彭怡平说,不仅是塔荷蕾未尽的求学梦,今天的伊朗社会还对女性施加种种“不能”:不能独自一人旅行,除非有伴侣或女伴陪同;不能在午夜之后出门;不能被别人拍照,除非得到丈夫的允许;不得带男伴回家,除非这个男人是来求婚的……
在伊朗英文学校学生艾菈好友的婚礼上,男宾未到场时,女人们无论环肥燕瘦,都会在音乐响起的瞬间,如水蛇般扭腰摆臀,她们的舞姿融合了肚皮舞、探戈、雷鬼甚至街舞。然而,“热舞正酣,男宾忽然而至,女人们如惊弓之鸟做四散状,她们回到座位,快速披上头巾,覆盖起身体与秀发”。
“身为女性,不少人的一生从诞生之初就是一场无望的抗争,她们的言语被封杀,她们的渴求被禁止,这些使得大多数女性时刻处于‘精神分裂的状态,并习惯与自己多重的幻影为伍。”
彭怡平也有自己的伤痛。2006年农历春节,正在巴黎公干的她接到父亲电话:“小平,你母亲自杀了。”
“为什么像母亲这样的所谓幸福女人,有疼爱她的丈夫,儿女有成、衣食无缺,会以自杀结束生命?”彭怡平想起7个月前,母亲来巴黎与她同住。“我们一起听歌剧、看芭蕾,喜欢文学、艺术的她每天笑得好像年轻了20岁。”然而回到台湾,母亲再次退化成没有快乐能力的人,凡事只说yes或以沉默相对。
“家人与父亲的爱无法带给她全然的满足与内心的快乐,因为她从没机会真正实现自我。”彭怡平觉得这样的女人还有很多很多,于是她放下手边所有工作,专注于走访拍摄全球女性,以耐力和热情与计划厮磨。
相比女权,她更在意人权
“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女权是什么?”彭怡平反问。“相比女权,我更在意人权。自由的选择很重要。法国文化教给我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尊重一切。”她说。
“很少有人敢称呼自己是思想家。你却说得特别大声。”
“我写思想写观念,写表象之下更深层的精神。为什么不是思想家?艺术和文化是这个社会的光,我们要以自己为光的种子。”彭怡平一脸自信倔强。
“我的自信是被逼出来的。我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挑战。”多年前,彭怡平拿着获法国年度艺术家奖的《爵士巴黎》底片在台湾冲洗,有人指着照片说:“你确定没有人给你打光、给你摆机位?这明明是男人才有的视野。”当她经历一次次答辩,终于让作品走进台北著名当代艺术馆MOCA后 ,又有人马上跑来问:“你进MOCA花了多少钱?”即便今天,她也常常面对这样的问题:“怎样才能让你的作品获得男性艺术家的认可?”
彭怡平留法期间观照到:法国很多艺术家都是从一而终,一直走他自己要走的路。
彭怡平出过十来本书,多与艺术、文化、历史、旅游相关,出书频率之快,作品内涵养分之高令人叫绝。很多作家回想起出第一本书时的艰辛,不免心潮澎湃,可彭怡平出第一本书却是顺理成章,得心应手。
当时台湾媒体找几位报道员一起写关于每个人想象中的巴黎的文章,彭怡平也在征稿队伍当中,不过她的文章角度新颖、观点独到,很快就被慧眼识中,《商业周刊》的编辑更是主动约她写书。彭怡平为此还特意到诚品书店逛了一圈,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饮食文化书籍。提出方案后,立即获得首肯,亚都丽致(台湾五星级大饭店)的老板给她一周时间准备。于是真正想干一番事业的彭怡平就率领了两名摄影助理,文编和美编,还有当时的行政主厨、法国主厨、行政外场人员等将近一百个人,用拍电影的方式写出了第一本书《隐藏的美味》。
这本书在有些人看来或许还有些“曲高和寡”,但一版再版的销售纪录却用事实告慰了作者本人。她没有固步自封、重复自己,而是“用同样的生命长度,活出别人两三辈子的宽度和厚度”。她的步履行经世界40多个国家和地区,然而拥有“自由、革命与艺术”之称的法国让她最为难忘。她说:“我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渴望自由的活着,自由的感受人生中接触的人、事、物,并且把这种感受用各种方式记录、留存下来,与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朋友分享。”
后来,她写出了《巴黎电影院》《她的故事》《安格尔的小提琴》《寻味法国》等作品,在这些图文并茂的精装书籍中,彭怡平亦文亦图,坚守了她摄影师的身份和作家的独特视角。她像是一个文化使者,将巴黎的浪漫故事和人文特质带到中国,让更多人读到远在大洋彼岸的城市细节;她亦像一个雕刻家,将世界女性群像塑造出来,为向那些书写History的男性权威叫板,也为女性至今仍脱离不开社会束缚而叫屈——她质疑这个世界上,历史为何只是His Story,而不是Her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