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背景板

顾颖，媒体从业者，青年作家，《ONE·一个》超人气作者、签约作家。

校园生活与青春期似乎是一种特权，它们属于“学霸”“学神”，属于面容姣好的男生、女生，也属于调皮捣蛋的“吊车尾”。但是这段时光与长相平庸、成绩平庸的学生无关。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所有与青春有关的文字和画面里，这一群平庸的人都被抹去了痕迹，只存在于主角身后虚化的背景里，面目模糊，没有名字。

中学时代的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每天上学放学，偶尔迟到；成绩不上不下，不爱发言，也很少被老师点名；体育很差，没有特长；没资格参加学校的任何竞赛，不参加任何班级或学校活动，除了必须出席的。我在校园里默默地当着一个称职的“人肉背景板”。假如我三天不去上学，除了我妈，估计也没人会发现。

这使我在成年后回忆自己的青春期时实在乏善可陈，能记起来的只是一些无人关心的琐事。

爸妈对我要求不高，他们很满足于我的平凡。我从小平庸惯了，对争强好胜、出人头地这种事向来迟钝。对于现状我很自在。可是我虽然不曾拥有青春期的特权，却没有躲过青春期的荷尔蒙。

春心萌动的青春期，同学们讨论音乐、恋爱、服饰和潮流。这四类话题都与我无关。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大人，而我还是那个喜欢看童话的小孩。我也开始听歌，追随所谓的潮流。我一知半解，跌跌撞撞地追逐着，就像我的体育成绩，虽然我努力奔跑，但仍然落得远远的。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我穿得太幼稚了。班里所有的同学都穿着雪花牛仔裤，我却穿着我妈亲手做的料子裤。在我的要求下，我妈给我买了我人生中第一条牛仔裤和一双便宜的运动鞋。我兴冲冲地穿上牛仔裤和运动鞋，上身配了一件我妈手织的玫红色泡泡袖的马海毛公主风毛衣。我自以为完成了一次蜕变，然而，没有人发现。我那时一身衣服会连续穿好几天。况且这还是我自己要求的新衣服。我穿了一周，仍然没有人发现。

漂亮女孩和不漂亮女孩的青春期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不漂亮女孩的世界里没有来自男生的干扰，以及这份干扰带来的自信与骄傲；也不需要为了保持这份自信来装扮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漂亮的女孩拥有更多空闲时间。牛仔裤事件后，我对打扮这件事暂时失去了兴趣。我不爱学习，也不爱打扮，大把的时间，只能用看书来打发。

我的语文成绩不错，这也是唯一让我感到自信的。课间空闲时间，我会和同学讨论我看的书，名著、纪实，一些远超于我年龄和理解力的书。我对这些书所表达的意义不完全懂。我只是虚张声势，想展示我也有过人之处。我有些厌倦当“人肉背景板”了。

其实，除了少数学习尖子和美人，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人肉背景板”。我们班上有一个“人肉背景板”叫赵妍。赵妍的成绩中流，长相很不主流，这两个“人肉背景板”的基本要素她都具备。但她性格开朗外向，说话声音也大，高谈阔论时引人侧目，倒也混得有点人气，与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人肉背景板”拉开了一定差距。这使赵妍的自信心得到提升，一年后，她喜欢上了一个人气很高的男生。性格外向的人往往藏不住秘密，不久，班里所有的女生都知道她喜欢上了一个英俊的学生会干部。赵妍之所以能和普通的“人肉背景板”拉开差距是因为她的性格，这种性格使她勇往直前。她勇敢地接近她的“男神”，勇敢地告白，也勇敢地承受着注定失败的结局。

有一天，她发烧了，我和几个同学把她扶到保健室。大概是发烧让她变得脆弱，赵妍半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泪流不止。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好想见他。”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终于，有一个女生试探地问：“要不我现在去把他找来？”

赵妍哭得更凶了：“他不会来的。我长得这么丑，他根本看不上我。”

一室人静默，空气残忍得像一把钝刀。她自己说出了那个事实，可怕的是没有人能反驳。

在这段校园青春期里，长相的美丑、成绩的好坏决定我们能否当上主角。仅凭勇敢，最多只是个有台词的配角。

那时的我也正经历着人生第一次懵懂的暗恋。我关注着一个转校生，起因好像是英语老师叫我回答问题，他在底下偷偷帮我。我只记得，不知从何时起，我总能在人群里迅速找出他的身影。

那时候我寄宿在外婆家，是一座石库门房子的二楼。窗户外面是街道，街对面是个派出所。窗户是老式的，木制的，窄窄的，关上时用铁插销固定在窗框上。

我常靠着窗看风景，尽管对面是个派出所，但那时候高楼少，能看到蓝天。

美好的故事经常发生在黄昏。这一天的黄昏，我开着窗看风景，居然看到那个转校生骑着自行车由远及近而来。

小鹿乱撞、心花怒放倒没有，我当时的感觉应该是有点蒙。我从没想过会在学校之外的某个地方见到他，我想那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向我展示我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奇妙瞬间。

转校生骑车到我家窗下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就倒地了。他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我用意念把他招来，又让他定格在我眼皮底下。冲动的我顺应天命地冲着他喊：“喂！”

刚天旋地转躺倒在地上的他抬起头，看到我的“王之俯视”也有点蒙。

“你怎么会摔倒的？”我喊。

他终于站起来了，检查了一下车说：“我也不知道，钢圈突然就卷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抬头喊。

“我住在这里。”

就这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他又捣鼓了一下车，发现没法修好，就一瘸一拐地推着车走了。我大概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也就没有其他了。这样一个小片断，除了我们的站位和窗户的样式有点像潘金莲初遇西门庆的画面外，还让我迷信地以为，少女的心意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当然也没有后续。我是一块称职的“人肉背景板”，在看到了赵妍的事情后，我更不抗拒平庸了，平静地过完了我的中学时代。

就这些了，我所能记起来的只有这些。我对中学时代的回忆就是这么平凡、贫瘠、不美好。

随后大家各奔东西，和不同的人相遇，演不同的剧情。再相聚已经是好多年后，当年的同学都已经工作。重新回到学校，在已经淡出记忆的教室里像从前一样入座。

有人提议，大家轮流发言说一下自己的近况。于是同学们开始逐一发言。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我又成了那个不擅发言的16岁女孩，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在脑中反复演练要说的话，那把小椅子硌得我骨头疼。

轮到我时，我说：“看到大家都过得这么好，我也很欣慰。”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同学的嗤笑和轻蔑的重复：“呵呵，欣慰。”

我顿时面红耳赤，那笑声如此轻，却再没让我忘记。

原来过了十年，我仍然是那个面目模糊的“背景人”。

后来，再没人组织过全班同学的聚会。

零星也传来一些人的消息。当年的“学霸”因为经济问题失业了，当年的美女因为遇人不淑生活得不好，当年的活跃分子承包了一片海域，当起了老板。只有赵妍行踪不明，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至于我，作为一个成绩不怎么样的普通人，过着不怎么顺遂的生活也是应该的。后来，当我开始写一些东西时，那些嗤笑声又出来了。

他们说，你这文笔不行。他们说，和写文章相比，大概你做生意成功的概率会更高点。

再后来，我的书出版了，我的文章被签约了。很多从不联系的故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加我的微信，商议着要重新组织聚会，可我已经不想去了。

校园和青春是一种特权，在我该享用的时候我无权享用。好在，人生是漫长的。校园生活，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那是他的黄金时期，值得一生回味；对我来说，却是一段随手就可抛弃的时光。它不珍贵，不值得纪念，它和其他时期一样，并没什么特别。我将来会怀念的，应该是现在。

我不再遗憾当了那么多年的“人肉背景板”，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