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婷
夜行者
不出所料,大卫把见面地点约在了三联韬奋书店楼上的雕刻时光咖啡馆。
我们每次见面都在晚上21点之后,他说,深夜是他一天中头脑最清醒的时候。咖啡馆人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大卫。他总是穿一身黑色西装,配一条短得有点可爱的黑色领带,头戴礼帽。在这种场合,看起来有些隆重。
说是来采访,我们却没聊几句与主题相关的事,多数时间用来叙旧、讲段子。其实,我是有些不确定。刚接到这个选题时,我脑中就蹦出了大卫这个采访对象,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了。
他看起来没有半点生活家的样子。一点也不无欲无求,经常陷入愤怒或忧郁。黑白颠倒,享受站在台上被簇拥的感觉。身边的姑娘来了去,去了来,感情债欠了一大把。
但在某种层面上,他又是个极为克制的人。相较于生活家式的化繁为简,我更好奇他在这两种状态中,来回穿梭的状态。
第一次没聊成,两天之后,我们又约了一次。
“陪我去吃口饭。”大卫在书店门口叫住我。
他带着我穿过马路,走进不远处的华侨饭店。“每年过年,我和我爸都躲在这里。”大卫逃避一切他眼中恶俗的节日,对于志趣不投的亲情也保持警惕。
服务员似乎都认识他。他随便点了几个菜,胡乱填饱肚子,吃剩了半只鸡,打包带走。
吃完饭,我们又回到雕刻时光。不算看演出,今年我见过他四次,其中三次都在雕刻时光。几个月前那次,我晚上23点多才来,大卫坐在看起来只有他、工作人员和落魄流浪汉的咖啡馆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在读。我凑上去看一眼,读的是《古格拉:一部历史》。
离开时已是后半夜2点,他把我带到一楼,在书架上拿起自己刚刚出版的诗集,买了一本送给我。他在书上签了名,字很丑。
认识大卫三年了。当时,前东家出了一期封面专题,讲的都是下半夜的中国人的故事。大卫在文章中出现,在前同事的笔下,他是一个“带着书,带着双节棍,带着脑子,戴着帽子”,游走在深夜街头的愤怒说唱歌手。
后来,我常常能见到大卫。杂志办了一档沙龙节目,大卫成了常驻嘉宾,在每场活动最后来一段总结陈词式的即兴说唱。
他总是撂狠话。有一次,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为什么那么恐惧,那么游离?”
那常常见面的一年,大卫冬天穿黑西装,戴黑礼帽,夏天换一件黑色T恤,拎一个破布口袋,口袋里永远有双节棍、书和一个屏幕摔碎了的iPad。活动结束后,要么去鼓楼,要么去书店看书,很少直接回家。
当时,他用个150块的诺基亚黑白屏板砖手机,三年之后,那个手机还在用,只是更旧了一点。
说唱歌手
第一次看大卫的现场演出是在DADA酒吧,他的新MV发布。因为设备原因,演出推迟了很久。他在台上换衣服,在台上扯皮,觉得要冷场了就来一段即兴说唱。那天,他唱了自己用很多个清醒的夜晚所写的四首歌,《山中孙》《开开》《独舞之殇》和《玛丽莲·梦露的腰有点粗》。
现场人越来越多,我和朋友想出门透气,一转身,看到崔健,一脸严肃地在看大卫表演。
真正走进他的场子我才知道,原来大卫在说唱圈这么有名气。
“也不全是天赋,也得练啊。”他第一次正式反驳我的天赋论。
大卫说,在开始接触说唱之前,他就是一个有点怂,不爱说话,每天穿着校服上学、放学的小矮个。“我爸总觉得我怂,从小就告诉我,别人打你,你得打回去,但我不成。”
在初中往返补习班的路上,大卫常常插着耳机听埃米纳姆的歌,那时他数学不好,运气差时,全蒙C,也只能蒙对4分。
埃米纳姆让他喜欢上Hip-Hop文化,到了高中,自己会在网上随便搜些音乐听。有一次,偶然搜到了个中文Hip-Hop网站——隐藏网。当时,国内有一个说唱组合也叫隐藏,他们有首很出名的歌,叫《在北京》。“我家住木樨地,隐藏对北京很熟。海淀全是学校和卖电脑的商店。在五道口全是外国人和盗版CD店……”
现在听来,那些中文说唱甚至有些口水,但对一直只能听到英语说唱的大卫来说,却好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人家能拿中文说唱,我干吗不行啊?”
大卫打算试试。第一件事是找伴奏。“自己找,让同学帮忙找,都是些盗版伴奏,巨糙那种,下到MP3里,物理课什么的,就戴着耳机写歌词,写的都巨傻。”
对于所有中国说唱歌手来说,埃米纳姆主演的电影《8英里》都是精神信仰般的存在。“结尾那段battle,一人45秒,攻击对手,太牛了。但我当时不信这个,觉得即兴说唱都是假的,不可能,哪能张口就来。”
虽然不相信,但看起来实在太酷炫了,大卫还是打算试试看。学校实验楼三楼有一个生物标本室,平时没什么人去,他就经常溜去哪里练习。“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挺大的事了,竟然敢逃课了。”
白天在学校练,晚上回家对着墙练,“从只能说一句,到两句,再到三句四句,很多句”。
“看见什么说什么。”大卫指着我的手机,“就好比‘看这个手机,它为什么是黑的。这就是一句话,说不长,但第二天我可能会说,‘看这个手机,它为什么是黑的,可我怎么那么衰呢?嗯?可以押韵了。”
练了小半年,大卫发现自己可以一直说,一直说,真的不用提前准备,不用动脑子,词儿就一个个冒出来。“原来即兴说唱是真的!”
当时,国内已经开始有一些说场比赛,朋友帮大卫找到一场,他犹豫要不要去参加。“要不去吧,试试吧,忐忑地报了名。”
比赛在一家叫白兔的酒吧里。“真是地下的,酒吧在地下二层。”大卫和同学顺着楼梯走下去,“跟电影里像极了,人一个个的都穿得特飞,特Hip-Hop。”
“那你们穿什么?”我问。
“高中校服啊!”大卫说。
比赛前,大卫还给自己加戏,上演了一出《8英里》中的剧情——憋在厕所里,紧张到吐。
“上台前,人家问我叫MC什么,我说我是MC……想叫个狠点的名字,大坦克、大炮什么的,人说,叫这个的太多了,我突然想起我的小名,大卫吧——我是MC大卫。”
“节奏一响起来,嗜血的冲动就勾起来了,battle时,撂了特多狠话,把一个个对手都干掉了。”那场比赛,大卫得了冠军。
回家的路上,大卫疯狂了。他一路听着《8英里》中的歌,把自己想象成电影中的人物:“我真可以说唱,真可以battle,我就是中国的埃米纳姆啊!”
那天起,说唱圈里开始小范围地讨论大卫:一个小矮个,穿着校服,说的话巨狠,哪来的?
那天起,大卫每两三周就去参加一个battle。也是从那天起,他越发觉得和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比赛完,第二天还要去学校装乖学生,听大家说特别幼稚的话。心想,我昨天得了一个battle的冠军,你们知不知道?”
高中毕业时,大卫在北京的说唱比赛中几乎已经战无不胜。但后来的一场全国比赛,却改变了他对battle这种比赛形式的看法。
那时,大卫刚刚高中毕业,代表北京赛区参加一场全国的说唱比赛。决赛时,对手是个新疆哥们。“battle就是像拳击一样,要攻击对手,不停攻击对手。那哥们却跟我玩感动中国,最后还赢了比赛。”在说唱圈里,提起大卫,至今还会有人诟病那场比赛。“有人觉得我地域歧视,说脏话,肤浅,特虚伪,还battle个什么劲?”
没过多久,大卫在另一场有2000人围观的比赛里赢了那位新疆说唱歌手,从此,他就再也没参加过任何一场battle了。
文学的门
大卫至今不认可说唱圈对那场battle的评价,但有一个说法他是认的——肤浅。“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词太肤浅了。”
为了对抗肤浅,大卫开始有计划地阅读。“以前也看书,名著什么的,但看得很随便,现在是很严肃地在看。”
大卫给我展示随身带着的两本书——普里莫·莱维的《被淹没和被拯救》,以及兰佩杜萨的《豹》。“通常我会带三本书,一本小说,一本诗集,和一本社科类的。每本轮流看50页,事情不多的话,三本书一周可以看完。”
一开始,大卫对于文学的所有研究都是有目的性的,他希望用文学来提升说唱语言的质感。“看了大量诗歌,惠特曼、曼德斯塔姆、兰波什么的。”大卫觉得,这些诗把他带进了新的境界,“用看似摸不透的语言,把你带到另一个处境中。Hip-Hop更多是节奏上的东西,诗歌是纯粹的文本的力量。”
大卫开始试着写诗,诗歌和说唱歌词互相传递力量。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路。
那时,他也写出了第一首至今很认可的歌《山中孙》。“一气呵成写的,和后来一些精雕细琢的感觉不太一样。”
高中毕业后,大卫进了北京一所二本大学。一开始学汉语言,觉得收获太小,就听爸爸的话转去历史系。“当时已经读了不少历史书了,发现,历史系比汉语言专业更没收获,就想着退学。”
大卫刚刚开始一看就说唱时,爸爸极力反对他,两人的关系常常剑拔弩张,随时会拍桌子,恶言相向。
“虽然他生气、反对,但心里可能还隐隐有些高兴。”大卫说,他从小性格懦弱,爸爸怕他受欺负,12岁时把他送去学武术。学了武术,身体上不弱了,但整个人依然是闷闷的,话不多。在家里,他和爸爸的关系是不亲近,也不逆反,几乎是“相敬如宾”。
但爱上说唱之后,他整个人都打开了,会反抗,会吵架,也会和爸爸据理力争。“他不同意我玩音乐,但对我性格的转变应该是觉得高兴的。”
“没想到,退学的事,他一下就同意了。”“大二”时,大卫觉得,书他自己会读,音乐要继续做,但再留在学校里,实在学不到什么东西,就张罗着退学。
“现在想想,他是怕我不安全吧。”大卫试着理解父亲,“大家对摇滚,对Hip-Hop的印象都是那样的,他怕我混着混着人就颓了,最后废掉了,这圈子里,类似的事儿太多了。但他观察观察,发现我一直在干正事,在写东西,在往前走,也没去混,就觉得还行,也就支持我了。”
大卫觉得,父亲观念上的历史性转折大概出现在他的一次演出之后。当时,崔健做演讲,邀请大卫做嘉宾,大卫的爸爸也去了。“老崔当着我爸的面夸我几句,说我是优秀的年轻人,我爸不信我,但他信老崔啊。回头就和我说,想退学就退吧,退吧。”
而崔健对大卫的判断正是基于他的“专注”:“只有一个过于专注的人才会有很强的愿望体现,就会忽视掉一些恐惧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做Freestyle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专注力的力量训练。”
退学后的大卫,并没有专注音乐,反而是掉进了文学的坑。虽然,他还在坚持即兴说唱的训练,但已经不做技巧练习,“对直觉的信任已经形成了,现在更在乎的是多看书,多写东西,需要有观点的总结和文本上的提升”。
“所以,Hip-Hop为你打开一扇门,原以为这扇门是音乐,没想到竟然是文学。”我说。
“没错,太对了。”大卫说。
即便是写歌,大卫的灵感也大多来自文学。他不会收集列侬或埃米纳姆的珍藏物件,却每天带着个印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头像的钱包。“我徒弟在淘宝上帮我买的生日礼物,开淘宝店那哥们说,这是他开店两年卖出去的唯一一个钱包。巨偏门儿。”
大卫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那本书彻底冲垮了他的观念。“九年义务教育一直给我们一个二元对立的黑白世界,只有好人和坏人,读完那本书我才深刻认识到,罪人和圣徒没有明显的界限,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些东西。从这本书开始,我才学会真正地去理解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解也对写歌有帮助,“以前的歌词大多是口号式的,现在思想性更强一些。”
大卫和我聊起莱昂纳德·科恩的去世。科恩是他最希望成为的艺术家类型,诗歌、小说、音乐都是自我表达的出口,是手段,而非目的本身。
“科恩的东西没有那么强的政治性,诺贝尔更喜欢政治性强的,要是真想把奖颁给一个这类型的人,科恩比鲍勃·迪伦更配得上。”大卫替科恩可惜。
大卫并非无所求的沉迷于文学的文艺青年。他也苦恼,也失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午夜时会在朋友圈发些丧气或者批判的文字,搞得自己跟做梦都想红似的。但真当选秀、真人秀一类的机会来了,他又总选择拒绝。
“我得用我的方式被认识和被理解。”大卫说。
孤岛
在我们约定见面前,大卫刚刚和父亲一起在西藏、成都和上海转了一圈。“现在我们的关系巨好,他也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成年人了,聊聊男人的话题,甚至和他聊聊妞什么的,都可以。”
大卫劝我不要把和父母的关系想得那么复杂。“多数时候,父母、孩子都在装,你装叛逆,父母装崩溃,大家都特难受,不如简单点,我就这样了,怎么了?反倒大家的关系自然了。”
对于父亲会在经济上支持他这件事,大卫从来都不避讳。之前,我介绍一位朋友给大卫,朋友曾直接问他:“所以,你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富二代了?”
大卫一愣,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要是一定这么理解……也行。但这就是我爸最怕我成为的那种人。如果你去掉所有我做的事情,这说法的确也成立。”
我是认识大卫很久后才知道他不需要为钱发愁的。他每天拎着个破布兜子,里面的双节棍也是坑坑点点,这次见面,那个屏幕碎掉的iPad终于换成了新的,一问才知道,不是他自己的,是借来的。
“不是刻意低调或者约束,就是没必要,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大卫说。
我也终于弄明白他一年穿三季的那套西服是怎么回事了。“定做的。”大卫拎起躺在沙发上的那件大衣给我看,“三里屯有好多这种店,这大衣才700块,比走大街上那些人穿的阿迪达斯羽绒服便宜多了。”
大卫的所有西服、礼貌和三件套马甲都是定制的。西服2000元一套,马甲只要100多块。所有衣裤、帽子都一式六份,一打开衣柜,一水儿的黑色。“风格固定,也不用花心思琢磨穿什么,多好啊。”
即便到现在,依然有人担心大卫的工作环境。别说其他人歧视,他有时候也很不屑。
经常在Live house里演出,一进门,谁嗑药了,谁high了,都不用警察来逮人,大卫一眼就看得出来。身边不远不近的朋友,也经常有因为嗑药、吸毒而在警察局里进进出出的。“我也不是多自律,我一点也不自律,只是觉得这个没劲,我从不high这个。”
大卫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抽烟也不喝酒的歌手。有时候,他约人在酒吧见面,了解他的人在他来之前就帮忙点好果汁。“别人都喝酒,我喝的巨娘炮。”大卫自嘲。
采访那天也一样。我喝咖啡,他点了一杯听装果汁。服务员很自然地把果汁放在了我面前,大卫伸手拿了过去,服务员有一点尴尬。
大卫最像一个摇滚歌手的部分大概就是热爱姑娘了。各种类型的姑娘,他总能发现她们的好。
但有一次,一个朋友去他家做客,一进门就开始吐槽:“我要是姑娘跟你回了家,我掉头就走。”
大卫听不明白:“我家怎么了?书多一点,乱一点,挺好的啊!”
一年多前,大卫给家里断网了,觉得刷微博、朋友圈太耽误时间,没法专注看书或者写东西。从那时开始,姑娘到大卫家做客,总觉得无聊。好几个姑娘都向他抱怨,和他在一起,好像在一座孤岛上。没有网络,与整个世界都失联了。
“她们的意思是,想要往社会里游,往文明里游。”大卫不同意,他指着那些书告诉姑娘,“人类文明的精华都在簇拥着你啊,你往什么文明里游,你是往技术里游。网络是技术,苏格拉底才是文明呢。”
“丧心病狂的可爱,四通八达的闭塞。”大卫这样形容他的同龄人。
有时候拗不过,大卫就考虑为爱情装一个Wi-Fi。“但还有姑娘嫌我的房子太旧,让我装修房子。”大卫自己住在一个老小区里,地段不错,但房子很旧,“椅子塌了吗?桌子不能用了吗?没有啊。我和我的房子有感情,不像装个Wi-Fi那么简单。”
与端庄地把书摆在书架上相比,大卫更愿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都能摸到书。“如果书从金架子上拿下来有助于理解,那我就安个金架子,可并没有啊!我真是不太想得明白了。”大卫对小清新或当下流行的收纳主义嗤之以鼻。
聊到快凌晨1点,我们收拾东西打算撤退。大卫让我再陪他到地下一层买一本书——《加缪手记2》。
“我买了第一本,还有两本没买。”
“那你为什么不把第三本也买了?”
“买一本看一本,想着还有一本没买没看,我就挺期待。”
我和大卫一起上车,我把他扔在了鼓楼东大街。那天正是雾霾红色预警,大卫矮矮的背影更模糊了。汽车刚调个头,他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