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代人

陈卓

壹-—血脉承

有一天母亲给我拿出一本书，扉页上印有我婴儿时的手印和脚印。她怀念的目光，轻柔地抚摸，唇角漾开的笑意，我仿佛看到那时候的我受着她的爱。她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时一直笑着，只是眼角已有了皱纹，不再年轻。

母亲在以我能见的速度变老，但是心却始终年轻。她说有我在什么都是幸福的，我想，这就是母性吧。

我曾用我最柔软的梦幻想，母亲究竟是用怎样的目光怎样的心情看着刚刚出生的我，结果总是徒劳。直到她给我看我小时候的相册时，我才知道她是这般细心地爱着我。倾尽自己的一切来爱自己的孩子，这是天下所有母亲的选择。

我还记得两个生性浪漫的人去思考下辈子会不会在一起的问题。

她问过我下一辈子的事，说还让我们做母女，我假装生气地拒绝了。我不是真的嫌她缠着烦，天下哪有儿女嫌弃父母的呢？只是觉得对她亏欠太多，这辈子注定还不完，下一世又怎么敢再欠情债？

自然是不敢的。我不敢去说一些“我爱你”之类肉麻的话，难以启齿，我自知我不够优秀，母亲是一名优秀的老师，而我只是一个考试都会不及格的学生。

这也是我一直不写关于亲情的作文的原因。我与她只有平平淡淡的生活，我没有生花妙笔去把亲情讴歌得惊天泣地。

我开始写关于她的“白开水式文章”，白开水无色无味，我们却离不开它，正如她，我一辈子也离不开。

贰-—旧时梦

童年，我梦入了月光。

梦中他宽大的肩膀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挥舞着双手，一颗颗星星就这样被她拨落人间。他突然大叫一声，她惊吓着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咯咯地笑着。如花般的笑，好似微笑绽放着的花——一个在她脸上，一个在他手中。

这是我们多年前的剪影，融化进了月光，酿成一坛清酒，在这个只有我没有他的世界里沉入魂，浸入梦。往事对我而言，就是一盘散沙，而我就如沉溺于幻想的“堂吉诃德”，在自己编织的喜欢的梦中徜徉。可是，“堂吉诃德”长大了，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梦，而是有他的生活。

我做了无数个旧梦，梦里与他相处的情形一次比一次模糊，梦醒之后心里的刺痛也一次比一次淡化了。我本来以为是时间让我习惯了他的消逝，杨绛老师在《我们仨》里写道：“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梦境被交织重叠，温馨的旧事在梦里被一一重演，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

我本来想把梦里的记忆用笔记录下来，提笔时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叁-—相像人

十五年的时光，他一点一滴的教育使我越来越像他。

我喜爱史书，尤爱明史；我喜爱绘画，尤爱水墨；我喜爱花草，尤爱山茶；我喜爱诗词，尤爱宋诗……我的全部喜好几乎都有他的影子，他喜爱的最后都变成了母亲的所爱，再成为我的所爱。渐渐地，我在镜子里捕捉到眉眼中像他似的笑意，黑色的瞳仁儿里一枚种子深深扎根。

我终于被说是像他。在很久以前，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被说成是性格像他，因为他总逼我读书，催我学习，叫我做事稳稳当当有始有终……小孩子肯定是听烦了。

上中学后，看望他被打问候电话替代，他总是先问我读了多少书再问我的学习成绩和生活。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唠叨，而我早已当成是一项按月完成的作业。

“知道了知道了啊！我会多读书的……好了你们注意身体挂了啊。”我多半是不耐烦地挂电话。

后来读了《韩诗》，里面有一句“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心在撕扯的阵痛中难以呼吸。我梦见站在与他种的杨树下，看着幼时的自己调皮地挖了一个大坑，洒落了几粒西瓜籽……后来因为伤了杨树根，杨树苗很快就枯死了，我被训斥后坐在地上委屈地大哭。幼时的我离我越来越远，哭声却无比清晰，幼时的我变成了现在的我，哭声里仍尽是委屈。

那一方土地被家人买下来，种满了杨柏，一年飞花抽絮再落雪，好像那些在天空纷飞的，是我对他的思念，柔软而空虚，以人类选择性忘记某些记忆的节奏从脑海里抽离。

肆-—轻别离

黄纸，烟火，白衣……我跪在冰冷的泥土里被迫接受这场离别。相框中的黑白照片里不再是年轻的他，眼角里有了岁月的细纹，眼神冰冷威严，不苟言笑。我愣愣地看着黑白照片里的他，陌生与熟悉交织缠绕得大脑一片混乱。我听见那么多叹息和哭喊，僵硬地按着规矩再拜了一次，陌生的礼数让我迷茫，不敢动弹，生怕犯了忌讳惊扰了他的亡灵。

那时还痴痴地低声唤他的名字，唤着在我的印象里慈祥又苛刻的他，多么希望真的有七天还魂。

舅舅又出了新书，扉页手写一句：再借给你一个十年，你会做什么？遒劲的大字，苍白的选择，我不知道我会用多出的十年去做什么——除了爱他。

皋鱼当年四处游说各国，当他返回家乡想尽他十年未尽的孝道时，却只剩下两方坟墓。

哀，莫大于此。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和求不得，幼时恼他逼迫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本以为是怨憎会，没想到却是爱离别。

十年只是一个数字，细数一下，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很多与他的回忆，只剩下的这些却愈发清晰。我是想好好写下这些文字的，可是来不及了，因为弥散的泪又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