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花香

2016-12-22 19:59李为民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12期

我哥这次回芜湖除了看望老人,主要还是为他们买套电梯房。

父母住在柳春园老城区二十多年了。1997年退休前,我爸单位集资建房,给他置了一套房,一直没挪窝。家里光线昏暗,梅雨天客厅地砖积水,我妈血压、血糖高,眼睛模糊,防盗窗上糊满了黄色的油污,已无心力清扫。

可我妈不愿意搬家。一搬家,哥嫂一家的东西就要扔掉。这些年她受够了离别之苦。杰生从出生一直长到六岁出国,全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一家人走后,我妈头发白了不少。我爸是个倔脾气,为出国也发过牢骚:他找了牛书记的女儿牛阿姨,请她当市长的先生(已去世)把我哥嫂的工作安排得服服帖帖,不光欠个大人情债,还因为对牛阿姨过于热情,弋矶山的老同事风言风语,都传到屯溪(黄山)的蒋金香耳朵里了。连我妈都不高兴,我爸发火地解释,“文化大革命”他在党校挑大粪,我妈带着我和我哥下放到旌德县,渡过难关靠的是牛书记的一张字条。“文革”前他给牛书记当过保健医生。

我哥回来后,我委婉地提出:下半年女儿小学毕业读初中,我们搬到孩子妈上班的学校附近小区的高层电梯房,将现在住的景天花苑的小高层给老人住。这套房也位于市中心的步行街和镜湖边,五年前盖的,算高档小区,位置、光线和物业都不错。唯一不足的是要爬楼。

我爸不吭气,算同意。我妈没有正面回答,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忽然想起什么,回望了一眼我爸,有些哀婉地说,这次一定要去黄山看看蒋金香,再不去就走不动了。

我爸感慨地点点头。

蒋阿姨一家都是那一年和我妈一起下放到徽州地区的。那里靠近黄山,四面崇山峻岭,我妈和蒋阿姨出诊给孕妇接生,翻山越岭,湿滑的山路一走就是几十里,来回一两天,我和我哥吃住只好都在蒋阿姨那儿,阿姨家的黄伯伯因为家里有人在台湾,经常在公社医院挨批斗,不能坐诊看病,只能在公社医院当护工。他下放前在弋矶山医院就是皖南地区有名的外科“一把刀”。后来黄伯伯开始指导赤脚医生如何扎针灸、开处方,发展到后来竟然在批斗会上挨个给病人把脉。

为了表示感谢,被治好病的村民,私下给十斤米,几十个鸡蛋;哪家杀猪了,拎一副猪腰,割二两前腿肉偷偷送到黄伯伯家里。面黄肌瘦的我们哥俩,因为长期住在蒋阿姨黄伯伯家里,身体长得壮实,面色红润。

黄伯伯家有两个孩子,老大叫黄祖民,长得俊俏,可生下来就得了小儿麻痹症;小的叫黄小弟,和我哥岁数差不多,脸蛋红扑扑的,无论见到谁,都那么腼腆。那时我不懂唐诗宋词,就知道他一旦背不出来,黄伯伯就拿竹竿追着他打。

黄祖民也聪明,喜欢看书,“破四旧”那阵子,姐弟俩从弋矶山医院偷了不少书装进麻袋,我印象里她给我讲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苏联小说,描述里面的冬妮娅是如何的漂亮,讲保尔是如何的勇敢,悄悄从棚顶爬到樱桃树上,顺着树身溜到军官家的花园里,偷桌子上的手枪。我当时十岁,听得魂不守舍。她操起一只竹篮,笑眯眯地说,我们先采蘑菇去吧,晚上煎香菇饼子吃的时候再讲,好不好?我欢呼雀跃。

我记不清是哪一天的清晨,我们几个人跟着黄祖民钻进村里水电站附近的一片树林里采蘑菇。四处新嫩欲滴,淡雾在林间缠绕。黄祖民腿脚不灵便,指挥我爬树,提醒那些颜色鲜艳的、伞盖上长着杂色斑点的蘑菇不能采,有毒。我手脚笨拙,居然也采了满满一篮子。我哥和黄小弟在我们后面激烈地争辩着一道苏联教科书上的数学题,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也采了一篮子蘑菇。

我吧唧吧唧吃了黏糊糊的蘑菇饼子之后,过了一会儿,垂着脑袋,树林里的雾从心里漫溢开来,人好像被罩住,轻飘飘的,然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梦里四周宁静得失真,窝在树干上的朵朵小蘑菇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我看见保尔提着枪从林子深处向我走来。

我是四天后醒来的,我爸赶过来时,黄伯伯已经四天四夜没合眼,守着我。黄祖民和我哥、黄小弟没事。那是个搞阶级斗争和爱憎分明的年代,黄伯伯为了让我爸妈心里好受些,将黄小弟反剪双手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一下又一下,小弟憋红了脸,就是不吭声。黄祖民的两只眼睛像沉甸甸的棉花朵,泪水想流也没流出来。

那一次,我爸彻底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哥俩不能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我们家是第一户上调回城的,黄伯伯和蒋阿姨家由于港台关系,没能最终调回芜湖,我爸四处托关系,算是将他们全家的户口迁到了屯溪市(现黄山市)。恢复高考后,黄祖民因为小儿麻痹症,上了徽州的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了屯溪市人民医院,和黄伯伯在一个单位上班。所以他们全家的希望寄托在黄小弟身上,小弟考了两次,第一次发挥失常,连大专都没考上,第二次还是发挥失常,人得了精神分裂症。

此后的三十多年,我们两家没什么来往,每年的除夕,父母仅和他们通个电话,互道吉祥平安。黄伯伯前年肝癌去世了,从检查发现到化疗都在芜湖,蒋阿姨找了牛阿姨,牛阿姨让她在弋矶山医院财务科上班的女儿帮忙张罗,直到去世,牛阿姨才告诉我爸。是蒋阿姨授意的。我妈心里不是滋味。所以这次老大回来,她下定决心要去一趟黄山。

我请了三天假,一家人坐高铁去了黄山。在车站接我们的是黄祖民夫妇,黄祖民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单薄的身体,如一枝柔弱的瘦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紧紧搂住我妈,像在梦里。我妈眼眶湿润,有些哆嗦地说,还是以前的小姑娘。黄祖民说窦阿姨,您真是夸我,我哪有那么好噻。

我哥走南闯北的,脸上始终挂着风淡云轻的微笑,他怕我妈血压上来,主动上前分开一老一小,又紧紧握住黄祖民的手,说都好都好。黄祖民有些腼腆地问,听窦阿姨讲你儿子上了哥伦比亚大学,我们几个还是你最聪明,遗传基因好。

我哥感慨地摇头,连说西化了。我们在美国讲芜湖话,他要转换一下语境才能反应过来。

黄祖民一时找不到话茬,大姐姐似的擂了我一下,嗔怪地说,你爸妈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情有可原,你这么多年肯定出差路过黄山,也不来我们家。

我憨笑了一下,尴尬地说对不住对不住,连忙打岔问出租车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因为我扶着老爸,正颤颤巍巍向出口处缓缓挪去,他是老冠心病,刚下车,有点疲劳,我让他口含了药,他这辈子阅人无数,见了黄祖民夫妇,强忍身体不适,微笑着寒暄了几句。

黄祖民爱人邢军眼尖,发现老人神色动作疲惫迟缓,连忙搀住我爸的胳膊,夺过我哥手里的肩包,忙不迭地说,老伯,您老人家再忍一下,就几步路,我开车的。

我们坐的是一辆二手金杯面包车,我妈连说姑娘啊,我们来就是看你妈妈的。我爸吃了药,迷迷瞪瞪耷拉着脑袋。进了市区,我妈细声慢气地问,祖民啊, 妈妈在哪儿?直接去你家吧?

黄祖民恍然梦醒地说,真忘事了,去老街,我妈订了个包厢,请你们全家吃饭。

大家互相搀扶下了车,饭馆就坐落在老街入口处,木石结构的楼阁,上下两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满头银发的蒋阿姨不知从门口什么角落踯躅而来,冷不丁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大家都僵住了。

她拘谨又哀怯地喊了一声,老李,窦长英!我妈一哆嗦,浑浊的目光终于和她对视。蒋阿姨比我妈略高,一把抱住我妈,我妈有些仓皇,枯藤般的双手抚弄着蒋阿姨略驼的后背,呜咽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别动,就让我抱你一会儿,老妹妹!蒋阿姨看样子有些激动,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不肯放手。

一切无法言说,一切也无从说起。

席间轮不到做儿女的开口。我爸缓过劲来,有些抱怨地对蒋阿姨说,黄启义不该做手术和化疗,这么大年纪,新陈代谢慢,即使有病灶,犹如马蜂窝,你不捅它,应该没事。

蒋阿姨叹口气,老黄倔脾气,他老放心不下黄小弟,怕孩子犯病我镇不住。

她转脸问黄祖民,我老糊涂了,小弟药吃了没有?等会伯伯阿姨要去家里。

黄祖民点点头,笑了一下,尴尬,凄凉。她指着包厢的窗外,插过话来说,李叔叔,外面过条街,就是我妈家。顺着目光,转向窗外,隐约看到一棵香樟树,枝繁叶茂,紧挨着是一棵白兰花树,风吹来的时候,就能嗅到扑鼻的花香。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丝惆怅。

吃的是徽菜,很丰盛。黄祖民给我妈搛菜,我妈歉疚地摆手,孩子,我血糖高。

我说,我妈喜欢吃蘑菇,含酪氨酸酶能降压。我给她碗里舀了一调羹菌菇汤。

那好,邢军招呼服务员又上了几道有蘑菇的菜,草菇扒油菜,蘑菇鸡肉丁。

我哥可能喝了几杯红酒,绷不住开玩笑,李为民不能再吃蘑菇了,不然又要进医院了。黄祖民抿嘴笑。

蒋阿姨脸色滞住了一下,说当年为民不是吃蘑菇中毒的,是给银环蛇咬了手指,老黄检查了为民的右胳膊,发现水疱,无名指水肿,有蛇牙痕留下的血迹。我爸和我妈面面相觑。

为什么不早说呢?我爸问。

蒋阿姨神色黯然地说,你那副样子,当时恨不得把窦长英吃了,救命要紧。不过老黄治过蛇伤,那时候村民被蛇咬像是被蚊子叮过似的,太平常了,所以他自配了半边莲加雄黄,做外敷药。我和窦长英出诊回来前,他就给为民做了手指十字切口排毒,还注射了普鲁卡因加地塞米松。

我呆望着手指,喃喃说,难怪呢,我当时以为是被树杈划破了手。

蒋阿姨的目光安详又沉静,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她说,前年老黄查出不好,要去芜湖前,他讲,这趟去有可能回不来了,让我和黄祖民帮他收拾一下书橱里的东西。我们只好在他的小百宝箱里翻,翻到那个治蛇毒的药瓶。借着这件事,提醒黄祖民以后给小弟的用药要加大西药的剂量,这么多年都是他给小弟配中成药,不外乎是枣仁安神之类的东西。他要不在了,西药来得快,不然我们娘儿俩控制不了他。

为什么不送精神病医院呢?那里有系统治疗啊。我爸有些沉痛地问。

黄祖民说,我爸要面子,主要还是经济条件跟不上,小弟交医保社保要到五十五岁,每月两千五百块钱我爸妈出了。本来我和邢军出钱把爸妈隔壁同事家的房子买下来,给爸妈一个窝,小弟这边装上铁门铁窗,即使他砸什么,摔什么,他们也好有个躲避的地方。我爸不在了,只好轮到我们交医保。

我爸问了句不着四六的话,西药伤肝肾啊。

蒋阿姨苦笑地摇摇头,老李,小弟得了这毛病,我吃了三十年的安定,无所谓了,我要不在了,小弟也活不长。

我爸转过脸,对着我们兄弟俩,面色凝重地说,吃过饭,你们代表我和你妈去给黄伯伯祭扫一下墓地。

我哥点点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迅速站起身。还是邢军反应快,一把按住我,急忙说,今天我们尽地主之谊,你们是我爸妈的贵宾,住的大酒店都安排好了。

我哥也很干脆,那好,等会再说。来之前,我哥预备了五千元的红包,作为给黄小弟的见面礼。

邢军开车送蒋阿姨和我爸妈到酒店安顿下来,然后黄祖民夫妻俩领着我们兄弟俩驱车去市郊的墓地。路上黄祖民告诉我们她家的近况。女儿上了一个电视传媒专业的学校,毕业分到省电视台娱乐栏目,东颠西跑的,开销不小,每个月我们还得寄钱给她,关键是没找到个男朋友,我们心里悬着。

我哥说,美国和国内也差不多,优秀的都是剩女,美国的华裔小姑娘有原则,不找留学生和没身份的男孩子,我那个儿子找的也是移民,小姑娘父母从苏州过来的,她声称六岁就来美国,我们家的孩子也是六岁移民到纽约,所以两个孩子当我们面也不讲中国话。想想也没意思。

邢军笑眯眯地说,还是你们美满幸福。

黄祖民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有些不舒服。

我哥替她拉开窗玻璃,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不瞒你,祖民,我哥清了清嗓子,说我爸做了一辈子领导了,总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牛阿姨家的外孙女在休斯顿待了八年,专业不对口,博士毕业还没拿到身份,为了留下来,她妈妈托牛阿姨找我爸,能不能和我家杰生结上对子,一来都是家乡人,知根知底,二来孩子就能留在美国,也算还了个大人情债。我爸讲,我们欠牛阿姨家太多。

黄祖民脸色惊讶,似乎有了兴趣,问,后来呢?

我哥摇摇头,笑着说,没有后来。

我补充说,我妈瞄了一眼现在谈的小姑娘的照片,甜甜的,喜欢,小姑娘是苏州人,会弹琵琶,我妈也是苏州人。

我哥说,现在中国家长动不动倾其所有,送孩子出国,实际上是在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结果花了一捆子钱,孩子留不下来,特别女孩子,二十八九岁还在读书,打拼,没身份,没家庭。所以祖民还是你比较务实,孩子放在身边好。我佩服我哥这番话,迎合得恰到好处。

黄祖民苦笑一声,都一样,我家那个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就喜欢布鲁克林区,还有什么伍迪·艾伦的电影。

邢军自卑地笑笑说,世平,我们是乡里锣乡里敲噻,没办法啊。

我哥笑笑,没接话茬。

车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墓地。到处是松柏和冬青,看上去肃穆、萧瑟。邢军领路,还没走近黄伯伯的墓位,黄祖民开始流泪,一瘸一拐挪到墓碑前,她跪下身子,哆嗦地哭诉,我爸去芜湖动手术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他来过这里,他要我们砍掉前面一棵樟树,墓碑要正对南边的山垭口。翻过青峰岭,就是绩溪老家,他怕我们听不清楚,端正地躺倒在樟树前,给我们作了示范。等黄祖民气喘均匀了,我和我哥将买的鲜花和祭祀供品摆放到墓碑前,无言无语、默无声息地磕了头。

回家的路上,面包车在千仞峭壁的山路上缓缓行驶,黄祖民面色苍白,沉沉睡去。邢军接到岳母电话,找黄祖民,她疲惫地睁开眼,对着手机嘟囔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绩溪话,眼光下意识地瞟了一下我们哥俩。我关切地问,没事吧祖民?她朝我们有礼貌地点头,迅速挂断电话,有些气恼地将电话递给邢军,怨艾地说了几句我俩听不懂的话,但我毕竟经常去这一带地区,从方言语音判断,好像说的是药物,可能和黄小弟的病有关。

正胡乱猜测,邢军讪讪地对我们笑着解释,我妈和伯伯阿姨在楼下等我们回家一起看小弟。

初夏的阳光很耀眼,蒋阿姨家的宿舍小区和柳春园差不多,但干净幽静,楼下院子种了许多花草和几棵白兰花树,花丛中飞舞着蜜蜂、蝴蝶、蜻蜓,还有个徽式石亭,回廊曲折。

蒋阿姨陪着我爸妈坐在石凳上聊天,树影斑斑驳驳投射在几个老人身上,一片阴凉安详。蒋阿姨和我妈悄声唠家常,我爸拿着相机在院子里四处拍照,见我们几个回来,有些感慨地对我们哥俩说,我们家要有这样的环境,我和你妈也就不搬家了。

我妈可能吃了药,在宾馆睡了一觉,精神尚可,她一改往常的沉默和顺从,拿话呛他,我同意搬到为民家,那个储藏室里的东西也都搬过去。语气从来没有过的坚定,我爸觉得挂不住脸,这不是我妈的秉性。

但我爸毕竟是我爸,他眉头舒展,对蒋阿姨说,蒋医生,了解我的人都讲我霸道,窦长英脾气上来也不饶人嘞,他哧哧先笑了。

蒋阿姨说,老李哎,我俩脾气差不多,老黄在的时候我不觉得,人一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好多地方对不起他。我妈像受到感染,枯干的手擦了擦眼角,说,1975年,卫生局职工到处贴他的大字报,连平时最好的同事都告到市委,讲他是保皇派,为走资派讲话。他冠心病几乎每个月发作一次,送到二院就下病危通知书,每个月底我找牛茹娟借十五块钱,一直借到老大考取大学,他顺心了,戒烟了。

我哥连忙打岔,蒋阿姨,我爸妈当您是家里姊妹,我在路上还听祖民讲,为民那次被蛇咬了,黄伯伯还给他输了血,我们欠得太多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红包,恭敬地塞进蒋阿姨的手里,说给小弟的,这么多年了,我们晚辈失礼了。蒋阿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眼圈噙了一汪眼泪。

黄祖民挽住我妈的胳膊,愧疚地压低嗓门对我爸妈说,李叔叔窦阿姨,真对不起,到了家门口都没进家,小弟不争气,您二老岁数大了,我们不放心,走,邢军开门。她给母亲递了个眼色,母亲点点头。邢军回望了一下我们,面色有些不自然,小心翼翼将钥匙插进防盗门的锁眼,我和我哥跟在后面,酝酿好情绪,脸上挂着微笑,双腿跨进门。

奇怪,邢军和黄祖民分别转了一圈,连喊几声小弟的名字,从客厅到厨房,再到主卧室和小卧室,甚至阳台,没有任何动静。蒋阿姨领着我爸妈几个人站在客厅中央,指着客厅右侧的一面墙介绍说,老黄在的时候,准备买下对面同事那套房,在这里安个防盗门,我和老黄住隔壁,这里让给小弟一个人住,价钱也谈好了,老黄去世后,同事看我可怜,坚持让我们先搬到对面,钱以后慢慢还,那怎么行呢。

我爸妈似是而非地哦哦点头,目光搜寻小弟的影子。来,坐坐。我爸妈缓缓又拘谨地坐在靠墙的四方桌两侧的木椅上。墙的正上方挂着黄伯伯的彩色遗像。蒋阿姨坐在茶几边的躺椅上,身边是一个半人高的单开门冰箱。

我四下环顾,虽然是一层,凡是有窗户的地方都安了类似不锈钢防盗的铁栅栏,很坚固,真有点像监狱。紧挨蒋阿姨隔壁的小弟卧室里,床的左侧只有一张单人床,床的正对面竖立一面巨大的衣柜,紧挨着是个大书橱,里面满满的一摞摞书,整齐地摆放着。邢军手指笃笃敲了两下衣柜门,果然橱子里面窸窣乱响了一阵,“咣当”一声,橱门被撞开,一个龇黑牙的壮汉扑上来,邢军迎面伸出双臂欲抱住壮汉,嗷的一声,两人撕扯在一起,盘旋着。黄祖民尖叫了一声,双手没拽住黄小弟,他身体弹起来,冲向客厅。

我父母一哆嗦,脸色骤变,我爸慌得伸手掏口袋里的药瓶,黄小弟一把揪住躺椅上蒋阿姨,几乎是将整个人拎起来,怒目圆睁地咆哮,利培酮!利培酮!我三天没吃了!为什么不给我!他手一松,委屈地大哭大吼,妈,你和爸都不管我了!不管我了!他癫狂地跺脚,像个盲人失去拐杖,身体原地旋转。

黄祖民踉跄地扑到母亲身边,伸手拉母亲。蒋阿姨瘫坐在地上,又气又惊,厉声训斥,黄小弟,看哪个来了,窦阿姨李伯伯!世平、为民来了!都是公安局的!

他突兀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眼前陌生的老人和我们,几秒钟的寂然无声,我和我哥慌不择路地簇拥着爸妈跌跌撞撞跨出客厅的大门。接着是黄小弟张牙舞爪的狂躁摔打声。轰隆一声,好像是冰箱被掀倒在地,夹杂着蒋阿姨撕心裂肺的哀哭声,小弟呀,妈妈腿给冰箱崴了!我和我哥对视了一下,猛地冲进客厅,黄小弟像只野兽,身体尽管被邢军死死箍住,还在拼命跳脚,墙上相框里的黄伯伯正慈爱地微笑地望着他。邢军显然力不从心,幸亏我们兄弟俩及时赶到。

事后黄祖民打电话,叫来同事开车送蒋阿姨去医院拍X光片,小弟嘴里被强行塞了药丸,没多久像个面团被我们三个男人抬上床,沉沉睡去。我爸妈惊魂未消,呆愣愣坐在原先的石凳上,好像眼前还闪着小弟那张狰狞恐怖的面孔。

我和我哥惶恐地跨出大门,门外阳光热烈,我闻到一阵阵白兰花的芬芳,一切似乎又回到原先。黄祖民一跛一瘸,艰难地跨出门,脸上挂着疲惫的笑意,端着一大盘苹果、桃子,送到我爸妈的石桌子上,说李伯伯窦阿姨,您二老歇会儿,我去医院看一下我妈,晚上我们在家吃炒仔鸡,邢军烧柴锅煮饭,还像以前一样。

我妈哀怨地问,姑娘啊,你要多保重,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她连忙摆手,指着靠她家山墙用石棉瓦和灰砖盖的一间带烟囱的五平米小屋,有些伤感地说,我爸刚开始也是保守治疗,第一次化疗后做CT,15公分的病灶一下子缩小到5公分左右,合肥的肿瘤专家来了一会诊,认为这个病例可以作为教学上的案例,承诺给我爸服用一种从美国进口的最新抗肝癌试剂,一个疗程5万块钱,如果情况不错,终生免费。我爸也高兴,以为自己体质强,癌症像感冒一样,没当回事,就和邢军盖了这间厨房,他口口声声地要吃柴火烧的大锅饭,实际上是怕万一买不起对面的房子,以后小弟犯病就把他锁到厨房里。结果盖到一半,人就不行了。

我爸痛心疾首地摇头,都在骗钱啊,这和当小白鼠有什么区别?老黄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唉。黄祖民红着眼圈低下头。

我妈站起身,凄切地冲我爸发牢骚,我们关心得太少了,走,姑娘,我们去医院。我哥脑袋转得快,让我陪着老爸,他陪我妈和黄祖民去医院看蒋阿姨。

我爸也没闲着,让我陪他去市区给蒋阿姨买电饭锅,邢军欲言又止。我爸说,小伙子,我也是学医的,放心,小弟这一觉不睡到明天中午醒不过来。

邢军憨厚地龇开嘴,用手挠了一下后脑勺,轻声叹口气说,不瞒您老伯,我妈在你们一大家来之前就给小弟停了几天药。我脑袋里忽然闪过车上他们一家用家乡话嘀咕的情景。

为什么呢?我和我爸面面相觑。

我听祖民讲,小弟没考上大学得了这个病,和世平有关。因为那时候他俩上小学在一个班,小弟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比世平好得多,后来世平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爸妈憋屈,拿话刺激他,我们一家回不了芜湖,你要再不考一个比世平好的大学,就对不起大家。我爸面色凝重,这似乎合乎逻辑,可又不符合逻辑。怎么能这样比呢?我平静地问,邢大哥,那干吗不吃药呢?

祖民讲,想让伯伯阿姨亲身体验一下小弟犯病的经过,看看我们一家这么多年就是这么熬过来的。邢军木然地低下头。

那又怎么样呢?我继续问。我爸似乎意识到所有的一切,用严厉的目光制止我。

窦阿姨心肠好,我爸救过为民,现在世平发达了,我老岳父临终前,嘱托我岳母,真到万不得已,就找一下窦阿姨和老伯。

我爸换了一副面孔,亲切地拍了拍邢军的肩膀,放心吧小伙子,我和你窦阿姨不会看着不管的。

邢军羞愧地说,我岳母要面子,不光对面房子买不起,岳父看病还欠了几十万的债,老伯,我和祖民的心像在油锅里煎了一样,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我要不开这个口,我岳母和祖民到死不会提半个字。

我爸没吭气,让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借着窗外灯火,我看到我爸面色冷峻。

等我们回到家,他们还没回来。我爸有些焦虑,邢军只好开车领我们父子去医院。蒋阿姨在急诊室拍了片子,脚踝没有骨裂,韧带拉伤,但血压很高,必须观察两天。蒋阿姨气息很弱地对我妈说,明天我让祖民和邢军陪你们去西递宏村转转,来一趟不容易。我爸说,我和窦长英看到你了,这一趟就没白来。明天我们就准备回家,我心脏不太舒服。小弟的药不能停。最后一句话讲得很重。

黄祖民似乎听出话里意思,低下头,一声不吭。我哥和我妈有点莫名其妙,不是讲好待三天吗?怎么一回来我爸就突然变卦,又不好问,疑惑地望着我爸。蒋阿姨吃了药,迷迷瞪瞪,不舍地感叹,下次见面就要在天上喽。

我妈说,你想哪儿去了,明年我还来。

晚上回到宾馆,我爸让我将邢军说的话和盘托出。我爸盯住我妈的脸,目光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折腾了一天,我妈骨头和关节都僵硬了,挣扎了几次才艰难地站起来,对我哥说,唉,还有什么说的?给!我哥说,没问题,给多少?爸妈你们拿个意见。

我爸像早想好了似的,说,一两万块钱吧,是个心意。世平带回来的50万,也是预备给我们买电梯房的。我妈脸绷着,说,不行,没有他们一家,我们两个儿子说不定都不在人世了,帮人帮到底。不然,我就住柳春园。这次见到蒋阿姨,我妈像变了个人,似乎抓住我爸的把柄。我和我哥都有点紧张。

我爸脸阴沉下来,声音提高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可以讲这都是故事,既然来了就是情义。我俩又不是富翁。给多了反过来让蒋金香心里难过,认为我们在施舍他们,伤她自尊心。

两人争执半天,互不相让。

最后我哥说,爸讲得有道理,人家也是随便一提,如果真有困难,蒋阿姨肯定不会让邢军开口提钱的事,毕竟是老一辈的感情,让和他们家不沾边的女婿来要钱,显得太不尊重爸妈了。我妈一脸的悲戚,谁也不搭理,背过身,摸索着胡乱缩在自己的床上。

我们哥俩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哥在卫生间给我嫂子打了个电话,然后扑通一下摔到沙发里,眼睛发直。我双臂枕着头靠在床上看电视,问他怎么了。

他叹口气,说杰生和那个弹琵琶的小姑娘闹别扭,据说小姑娘和中央音乐学院来的一个留学生好上了,理由是杰生学金融,没有共同语言。别让爸妈知道。

我点头。

美国不像中国,即使分了手的男女,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同居,只要还没进教堂。我哥无奈地挠挠头。

我皱着眉毛质问,你干吗总是随了老爸心愿,伤妈的心呢?

我哥说,爸干了一辈子领导,从来是下命令听汇报的。这事好办。他告诉我,刚才电话里已经让我嫂子准备汇钱过来,先拿出30万,办个银行卡私下给黄祖民,让她答应一定是给小弟买对面的单元房的。而且千万别告诉蒋阿姨钱是我们给的,不然蒋阿姨自尊心受不了,要是再传到爸妈的耳朵里,那就会出大乱子。面子上我们拿出2万块钱,堵住老爸的嘴,让他老人家高兴。等我哥回美国后,稳定一段时间,我再私下将30万的事来龙去脉告诉妈,让她老人家也高兴,两全其美。

我点点头,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的是爸和牛茹娟的关系会伤害妈的心。你没听爸那天在饭桌上说,杭州有家民营敬老院,条件好,要不然,他和妈还有牛阿姨一起去敬老院。杭州是牛阿姨的老家。

我不屑地说,放心,爸也仅仅是报答而已,他这一辈子的革命生涯都和牛家有关,妈曾私下告诉我,当年在市委,牛书记想撮合爸和牛阿姨好,爸觉得牛阿姨脾气倔强,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妈温顺,回绝了人家。要说也就这么点芝麻大的隐私。爸感动的是这么多年人家没把他当外人,卫生局出了那么多医疗事故,全仗着牛阿姨的先生韩市长帮着解决了。现在牛阿姨孑然一身,孤苦寂寞,得了骨质疏松症,又不敢一个人出门,请的保姆都是放鸽子的,来两天就跑了,爸没事去她家转转,妈烧点菜让他带着。都是老骨头了,即使是干柴也没烈火了,夕阳红都没了,天已经快黑了。

我哥盯着电视屏幕,淡淡地说,但愿如此,反正不能让他们二老去敬老院,不然让蒋阿姨和亲戚怎么看我们做子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嫂子汇了10万美元到我哥的中国银行卡上,我陪我哥到市里的银行,在柜台兑付了30万元人民币现钞,又将钱存到一张新办的活期银联卡上,回到宾馆,将卡塞进还没拆封的电饭煲里。我哥又从口袋里掏出2万块钱人民币递给我,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救过你的命,下面由你来报答了,好事要办好。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问这30万亏空怎么办?我哥无所谓笑笑,我开公司的,还用你操心?我点头,也是,我哥担心的不是钱,而是怕爸妈万一知道他策划了这一切,把我拉进来,好减轻他的责任。他性格某些方面随我爸。

除了我妈心情不太好,一切顺理成章。二老在宾馆候着,我哥去高铁站买票,我抱着电饭煲独自去了黄祖民家里,她当场就跪下了,我和邢军怎么拉都不起来。我心里急得直冒火星,说下午两点的动车,我哥票都买了,他在书店买了几本书,想看看小弟,毕竟做过同学。他不放心,让你要和邢军大哥陪着。她这才艰难地爬起来,啜泣地说,小弟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见到小弟,我们哥俩还是有点呼吸加重,可出乎意料,他温顺得像只绵羊,坐在床沿边,腼腆地望着我俩笑,眼神还像小时候一样。我哥松口气,手里捧着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递给他,调整好微笑,说小弟,这都是我俩以前喜欢的书。他坐到小弟身边,胳膊搭在小弟的肩膀上,亲切地问,还认识我吧?

小弟双手摩挲着书的封面,点点头,说世平,这些书太浅薄了,我书橱里的都是经典,它是传承人类智慧结晶的东西,它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你的气质,我今天之所以给你和为民讲,就因为我读了经典书。我和我哥对视了一下,同时点头。

小弟带着学者的口吻说,你和为民都要读书。我俩又点头。我爸讲书和钞票虽然都是纸做的,可意义不同,过去人们视金钱为粪土,可有谁烧过钱?你就是让我这个病人烧钱,我也不干啦。小弟露出满嘴烟熏的黑牙,呵呵笑了,继续说,都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可翻开历史,总有人烧书。

我哥故作感慨,说是啊,掏出香烟,给小弟点上一根烟,小弟似乎有了兴趣,深吸一口,继续说,我那个外甥女每次放假回来,我都劝她不能功利地去读书,现在的高考制度,就是让人功利地啃书本,我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才害了这个病。

我哥握住他的手说,会治好的,因为你比我聪明,你要成家立业,找个女朋友。我意识到我哥心不在焉了。小弟摇头,夹着香烟的手指着脑袋瓜说,里面坏了,吃药就想睡觉,连喘口气都没力气。这么多年了,我对不起我爸妈和我姐姐。小弟扔掉烟蒂,双手捂住脸。我心一揪,岔开话题问,对了,小弟,这次来怎没见到你爸呢?小弟说,我妈告诉我,爸到世界屋脊西藏支边去了,给我挣钱看病,唉,走也不告诉我。

出了大门,阳光刺目,我再次闻到一股股白兰花的清香。小弟在屋里大声朗诵: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黄祖民和邢军拎着几大包黑木耳、茶笋和干蕨菜,正往面包车上搬。

邢军憨厚地直搓手,连说真没什么好东西,尝个新鲜吧。上了车,我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关于钱的注意事项,黄祖民点头,脸上漾着蜜一般的笑容。

面包车先去宾馆接了二老,房钱我哥提前支付了。然后去医院。还是在急诊室,蒋阿姨似乎一下老了许多,脸颊、额头,全是纵横起伏丘壑似的皱纹。我妈轻轻抱了抱蒋阿姨,将手里的2万块钱塞到她枕头下,蒋阿姨疲乏无力,红着眼圈,说,窦长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够了,就是不知道小弟该怎么办。我妈说,你就是太要强。我爸打岔说,牛茹娟本来要一起和我们来,现在走不动路喽。你比她要强多了。蒋阿姨叹口气说,我也不送你们了,老李,以后对窦长英要多关心体贴,人在的时候不觉得。

回到家,我哥因为生意上的事,提前走了,走之前,买了台制氧机给我爸。我知道他想回避,不过很快电汇了亏空的30万块钱。我这边紧锣密鼓,立刻把家搬了,按老大的意思,把景天花苑重新粉刷,购置了电器,找了个时间,我悄悄将钱的事告诉了我妈。她怅然良久,一阵暖流淌过,心中一阵熨帖。两个月后,父母搬到景天花苑,请了个阿姨,定期来打扫卫生和买菜。我爸不去镜湖公园了,几乎天天去离家近的滨江公园,我妈糖尿病,视力模糊,出门总和我爸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在家做家务。我哥天天和他们视频,渐渐也适应了。

转眼快到国庆,那天母亲特地洗了一把从黄山带回来的笋子,做了一碗干笋炒肉丝,用塑料兜拎着菜碗下楼,老眼昏花顺着斑马线过了马路,缓缓进了公园的门,她想找我爸。里面影影绰绰,人头晃动,卖白兰花的中年妇女吆喝,尾声拖得老长,香味撩人。她买了两大朵,一朵预备着给牛茹娟。抬眼朝石凳和树阴下望,她终于看到我爸脑门上一抹如秋风衰草般的白发,喊了一声老李。我爸扭头,手里拨弄着相机,正给佝偻着腰的牛阿姨拍照,身边坐个小保姆。远处的江水在阳光的映射下,如梦如幻似的斑斓耀眼。我妈紧紧闭上眼睛,头嗡嗡作响,身子悠悠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在医院住了四天回到家,血压下来了,我妈要求搬回柳春园,谁劝都不行,我爸只好依了她。好在那边什么都没动,可回到老地方,我妈依旧提不起精神,头痛头晕,脸色蜡黄沉郁,目光如散了神。

我打电话给我哥,他说,想办法买电梯房,和你们住一起,爸什么念想都没了。最后他补充说年底让杰生回来一趟。我想也是,新环境对他们有新鲜感。

没过几天,牛阿姨在两个保姆的搀扶下来到家里,我爸在用制氧机,戴着面罩吸氧,动不了,我妈蜷缩在沙发里,无力地冲她笑笑,挥了挥手。

牛阿姨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蒋金香和小弟上个月在家液化气中毒去世了,老李让我别告诉你。唉,黄祖民把她妈的房子卖了,送她女儿出国了。

我妈勉强撑着身体坐直,两滴清泪在瘦削的脸颊滚动,半晌,嘴唇嗫嚅着:还是我害了他们。

牛阿姨疑惑地问,怎么啦,窦长英?

我妈喃喃自语,这一天早来早好,省得跑来跑去活得受罪,我问你,有没有三人合葬的墓地卖?

牛茹娟愣怔了一下,铁青着脸,颤巍巍站起来,扭头就走。

快到圣诞,一个阳光温暖的周末午后,我爸去镜湖边遛弯。母亲睡醒后恹恹地靠在床上,神情麻木。我回家告诉母亲,电梯房有消息了,孩子妈的一个学生家长买了两套房,其中一套在我们隔壁一个单元,户型、朝向和采光都不错,价格也合理。

我妈脸上有了暖色,说等你爸回来,我们再商量一下。

正说话,笃笃笃……一阵拘谨的敲门声。我拉门,一个穿红色羽绒衫的高挑女孩,斜背琴盒,嘴角一抿,矜持地微笑,问,叔叔,我叫安妮,是杰生的……我猝然醒悟,惊喜地说,快进来,快进来,杰生呢?

安妮操着苏州口音解释,在楼下等着,他担心奶奶激动,血压增高受不了。

我领着小姑娘进了卧室,母亲看到那张娇艳如同蝴蝶兰一样的脸庞,立刻也明白了,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惊喜的笑容,姑娘,杰生呢?为民,给我拿药。我发现母亲一扫呆滞畏葸之态,掀开被角,轻盈下床。安妮搀扶住老人家,亲亲热热地说,奶奶,杰生在楼下,他让我给您弹首曲子,马上就来。

我妈伸出枯槁的双手在线衫的衣襟上往返擦拭了两下,捧起安妮冻得通红的鹅蛋脸,嘴唇哆嗦地说,大冷的天,那么老远坐飞机,难为你了,来之前也不通个电话。

小姑娘莞尔一笑,没有作答,坐在床沿,轻轻地、细心地解开琴盒的绸子,像抱婴儿般轻柔地捧出琵琶,母亲眼前一阵眩晕,被那灼灼闪光、紫气环绕、灵异生动的玩意惊住了。安妮修长的手指倏地试拨了一下琴弦,音律空灵、脆亮,噌的一下腾空跃出窗外。我妈眼光一亮,少有的亢奋。

我将水杯和药丸放在床头柜上,端了把破藤椅,扶着母亲窝在椅子里。

老人家听得面色绛红,如醉如酣,仿佛生锈板结的关节有了活力和灵性,双臂下意识地摆动,身体随着安妮训练有素的动作和旋律,或舒展,或前倾,或后仰,或颤动。安妮弹得执着专一,脸上洋溢着幸福舒畅的神情。

我悄悄退出卧室,心急火燎地给父亲打电话,电话占线,又欲下楼喊杰生,前脚跨出门,就听见安妮在卧室一连串地喊,奶奶!奶奶!我冲进卧室,母亲花白的脑袋耷拉在一边,微眯着眼,浑浊的目光里有种连心带肺被人摘去的空茫。我慌忙扫了一眼床头柜,冒着热气的水杯和降压药还在。边上两撮枯萎锈色的白兰花,依稀散发着香气。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晓 芳

本刊责编 向 午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6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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