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听雨。在深夜,在旧楼老宅。雨声苍老。
这是初秋的雨。雨声在夜色里,一滴一滴,生出无限凉意。像是不常来往的友人,情意有种克制的淡。
躺在黑暗里听雨声,点点滴滴,像一个个逗号,不远不近,不急促,也不休止。只是孤寂而缓慢地延续,向前,向黑夜深处,一步一步。这样的雨夜,多么像我正在行走的岁月,荒寂漫长的岁月。平平的旋律,微带叹息的旋律,在波西米亚长裙下,轻扬,轻扬。
雨声里,我是醒着的。窗外,街道悠长交错,路灯如眸。长街楼群也是醒着的,醒在微茫的秋雨里。这醒,染着清秋的凉,古意的凉。是的,这秋凉仿佛来自远古,而不是季节更替里。黄昏路过十字街口,陡然下意识卷紧了颌下的秋香色丝巾,之后恍然,原来还是旧年的凉,晤面来访。
我在雨声里,情怀缱绻,觉得自己就这样老了。是微老吧。
微老应该是凉的。像银杏叶子在秋风里刚刚泛黄,黄得还未透,还不厚,还没有在阳光下耀金。
熄灯上床前,我换了碎花的旧棉睡衣。站在镜子前换,我看见镜子里的女人,像一尾鳞片昏暗失去光彩的鱼。
这是我不喜欢的暗。
我曾经不懂得,时间的尘沙是怎样掩埋事物。我把一位画家送我的画装裱,挂在朝阳的房间里,时不时赏览,一个人,会心一笑。可是,某日翻出家里另一幅未装裱的画,两相比照,凛然一惊。橙红橘绿,那些颜色也在光阴里淡了,凉了,不那么丰硕饱满了,不那么野心勃勃了。
睡前的镜子里,一个女人,黯然成一幅旧画。
那些鲜明的、耀目的、翻腾跳跃的时光,离我将渐行渐远,像朝雾里的离人。
那些滚烫的、麻辣的、动辄轰然的心情,也一日日平静安妥下来,慢慢就生了听雨的闲心。
听雨,听得自己成了一块古老的磐石。听得自己成了一泓千尺的深潭,无声,无惊。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是蒋捷的词,喜欢了许多年。从前喜欢时,惟觉得忧伤。如今喜欢,喜欢其中的澹然。人生处处听雨,少年壮年老年,好像那雨一拍子比一拍子慢,是下山的步伐,夕阳沉浸在远处的山脚下。其实,雨还是雨,是听雨的心慢了。慢了,慢得一任它点滴到天明,到午后,到黄昏。我的心,不深不浅,一半盛欢喜,一般盛清哀。
窗外,午夜的雨,静静走在空气里,走在街灯上,走在广场上的那些常绿灌木和草地上。雨的脚,走在城市和乡村,走在山川大地之间。
走在梦里。走在梦之外。
走在夜里,那声音像温柔的叹息,霏霏,霏霏。
它们在窗外,还有一夜的路要走,甚至更长,所以走得舒缓。
它们走在时间里。
像我一样。我的脚步也走在时间里。抬眼望望,还有半生的路要走,索性不急了,慢下来。
在这个初落秋雨的凉夜,自己跟自己说话,想想远的和近的。想想无关名利的虚无之物。想想不会再见面的那人。想想永不会开始的一场恋爱。
想想,我就能淡然接受时间赠予的这一捧凉。
(摘自《无锡日报》2016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