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特派员

2016-12-21 22:39季宇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胡先生牧师特派员

季宇

1

三胖子穿过院子时,天开始下雨了。雨点打在池塘里的荷叶上响起噼啪声。秋风在院子里卷起片片黄叶,天空一片萧瑟。三胖子抬头看看天,嘴里骂了一句,加快脚步向后院走去。县保安团长郑梦熊就住在后院的正屋里。

郑梦熊此刻正斜躺在榻上吸着大烟,一个女人躬着腰在一边替他烧着烟泡。三胖子推门走了进来。“大哥,”他来到榻边叫了一声。

郑梦熊撩起眼皮瞅了三胖子一眼:“怎么样?找到没有?”

“没有,”三胖子有些沮丧地说,“到处都搜遍了,连个影儿也没有,会不会是情报不准?”

“不可能!”郑梦熊抽足了大烟,从榻上支起身子,“这是省城杨处长亲自交待的,错不了。”

“可这都半个多月了,弟兄们连天带黑,金家寨就这么大地方,里里外外都翻好几遍了。”三胖子说,“会不会跑到山里去了?”

“有这个可能。”郑梦熊点点头,心里想,这个中共特派员要是真进了山,那无疑是鸟归山林,很难查找了。

二十多天前,安庆特务处杨虎处长来电,说中共特派员,代号一号,前往金家寨,令他全力拿获。杨虎是安徽青帮大头目,又是省主席陈调元的亲信,就连蒋总司令也对他十分器重。郑梦熊不敢怠慢,立即带领保安团进驻金家寨进行拉网式搜查,一连十几天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却一无所获。杨处长多次来电催问,而且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郑梦熊又急又怕。

“抓来的嫌犯都审了吗?”他问三胖子。

“正在审。”

“给我一个一个过堂,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就在这时候,刘副官一路小跑地推门进来了,一边走一边兴冲冲地叫着:“招了,招了!”郑梦熊心中一喜,忙问:“谁招了?”

“芜湖来的那个杂货商。”

“就是在客栈抓到的那个?”三胖子插话道。

“正是。”

这个杂货商名叫陶立华,是中共地下党皖南局的交通员。由于前不久地下党安徽省委负责人余茂青被捕叛变,交待出了中央一号特派员来皖的情况,考虑到特派员的安全,中央指示安徽省委迅即将特派员护送至南陵。陶立华就是奉命前来护送特派员的。谁知他刚到金家寨就遇到保安团的大搜捕,被抓了起来。在严刑逼供之下,他自首变节,交待了特派员的去向。

“南陵?”

“是的。”

郑梦熊大喜,他对刘副官说:“马上给安庆发电报!”

2

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尖厉刺耳。卫兵队长麻五从睡梦中惊醒,慌忙抓起话机。电话是安庆总司令部特务处长杨虎亲自打来的。

“叫王县长接电话。”

“王县长,他刚睡下……”

“马上叫起来!”

“是,”麻五不敢拖延,连忙穿过院子来到王县长的卧室门口,轻轻敲起门。

“王县长,省里来电话了。”

“哪一位?”

“特务处杨处长。”

屋里响起了窸窣的穿衣声、咳嗽声。不一会儿,县长王粹民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匆匆跑了出来。

杨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王粹民刚拿起话机,听筒里就传来了一串训斥声:“怎么这么磨磨蹭蹭?如今是战乱时期,睡得像个死猪,你就不怕脑袋搬家啊?”

“是,是。”王粹民不迭声地赔着不是。他晓得杨虎的脾气,翻起脸来六亲不认。“杨处长息怒,息怒。卑职刚才巡夜去了,把电话耽搁了,恕罪,恕罪。不知处长有何指示?”

“嗯,”电话里的声音稍稍和缓了一下,随后又严厉起来,“王县长,你给我听好了。据可靠情报,中共特派员已潜来安徽,姓名不详……”

王粹民朝边上做了一个手势,早已赶来的值班秘书急忙摊开纸笔记了起来。

“据悉,此人戴眼镜,唇上蓄有胡须,操湖南口音,现已在金家寨搜捕中逃脱,逃往南陵,令你全力以赴,严加缉拿!”

“是,是。”

杨虎停了一下,又补充说:“宁可错抓一千,绝不放走一人,明白了吗?”

“明白。”

电话挂上后,王粹民摩挲着下巴,沉思了一下,然后吩咐麻五说:“通知县党部许部长、保安团罗团长即刻过来,有要事相商。”

3

一阵阵梆子声远远地传来。

夜色笼罩下的石桅镇码头,一片静谧。这是1928年10月的一天,刚刚下过雨,秋风中带着丝丝寒意。

石桅镇是连接南陵和芜湖的交通要道,也是通往皖南的必经之途。1927年冬,在我党的策动和组织下,这里曾爆发了著名的白沙圩农民暴动,使国民党政府和当地土豪劣绅大为震惊和恐慌。起义被镇压后,国民党政府加强了防范,保安团增派兵力,设卡布防,对过往旅客严加盘查。最近,又赶上国民党“双十”国庆日,一到夜晚,盘查便更加严格。

此刻,夜深人静。候船室——那个简易的竹棚里挤着一些滞留的旅客,大多是一些赶夜路的小商贩和外出谋生的脚力,他们三三两两地瑟缩在竹棚内打瞌睡。执勤的自卫队员也搂着枪睡着了。码头上,青石板铺砌的台阶上,到处溅满了泥水,斑斑驳驳。两盏风灯闪着飘忽不定的微光,不时在候船室的棚壁上投下黑影。

芜湖到南陵的交通十分不便,只有一条漳河可通小轮。眼下正值枯水季节,芜湖那段水路已不能通航,要去南陵,只有步行至石桅镇才可乘船。但这里的水位也很浅,因而走船困难,小客轮常常晚点。此刻,已快12点了,可河面上还不见船的影儿。那些赶路的旅客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麻辣老爹眯缝着眼睛,坐在糊辣挑子后边,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他是一个身材瘦小、略有些驼背的老人,由于长年在候船室外边卖糊辣汤,当地人都叫他麻辣老爹。此刻,由于没有顾客,麻辣老爹压住炭火,拢起袖子,眯缝着眼睛,看似睡着了。实际上他却竖起耳朵,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今天晚上,一位同志要从芜湖来,从这里乘船去南陵。虽然他不知道这位同志叫什么,任务是什么,但从团特委书记林植夫亲自陪同护送来看,这是一位很重要的领导同志。

“立——正!”码头上传来的喊声惊动了老爹。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斜挎短枪的汉子披着大衣,在两个卫兵的跟随下,摇摇晃晃地朝码头走来了。此人是石桅镇自卫队长张二毛,“这么晚,他怎么来码头了?”麻辣老爹顿时警觉起来,随即亮起嗓门吆喝起来:

“糊辣汤…… 又鲜又辣的糊辣汤……”

声音苍老而响亮,在夜色中远远荡漾开来。听到喊声,镇街上的梆子声停了一下,接着又噗噗地向镇中响去。

张二毛站住脚,看了一下麻辣老爹,便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

“队长,喝一碗去去寒气?”麻辣老爹站起身,殷勤地招呼道。

张二毛没吱声,他叼着烟卷围着担子转了一圈。这时候,老爹已盛好三碗汤,赔着笑脸道:“队长,你们趁热喝。这是新磨的辣子,我给你们多添点!”说着,舀了一满勺辣椒粉分别撒在三个碗里。

“老家伙,这么晚了,你在打什么主意?”张二毛转到挑子正面站下了,用狐疑的目光盯着老爹问。

平时,七点那班船一走,麻辣老爹便收挑子回家了。因为夜里这班船乘客少,卖不了几碗汤,加上熬夜费炭火,明摆着不合算,所以麻辣老爹一般是不候这班夜船的。面对张二毛的质疑,老爹早就想好了一套应付之辞。他叹了一口气,叫起苦来:“唉,没法子呀,家里七八张嘴,这不是想多卖几碗吗?”

“少给我扯淡!”张二毛不等他说完,就骂了一句,“你这个老混蛋,打的什么鬼主意,我看你是没安什么好心!”

老爹心中一惊。难道镇上出事了?不像啊,镇上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没有,而且打梆子的老齐也没有发出信号,梆子声依然在有节奏地响着。老爹想到这里,便镇定下来。“队长大侄子,”他嘿嘿笑着,与张二毛套起近乎,“你还不知道你伯啊,穷命一个,你可得多关照关照。”

“去去去,”张二毛不耐烦地说,“你少来这套!安全法你不知道啊?夜晚不准摆摊子!滚,你马上给我滚!”

“队长,队长大侄子……你看这本乡本土的……”老爹还想缠磨两句,张二毛不禁恼火起来,抬腿将挑子踢翻了。

4

“噗,噗,噗……”

梆子声在镇里一处僻静的小院门口重重地响了三下,门吱溜一声打开了,敲梆子的老齐一闪身进了院子。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随后掩上院门。这时,一个年长者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胸前挂着一枚铜质的十字架。

“老齐啊,外边的情况怎么样?”那位年长者关切地问道。老齐凑上前,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位年长者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继续注意码头,有什么情况随时来告诉我。”

“哎,吴先生,我知道了。”老齐应承了一声,转身出了院子。年轻的后生关上门后,吴先生站在院子里思索了一下,这才转身进了房间。

这位吴先生是当地的一位牧师,姓吴,名德文,字拜息,取“解剑拜仇,归田息讼”之意。吴牧师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在当地颇受人们尊重,就连镇长杜二爷也对他敬重有加。当地人都称他吴老先生,或吴大爹。

吴牧师笃信上帝,从不过问政治,但对民间的疾苦十分同情。周遭的乡民不论在教不在教,只要有难,他总是竭力相助,排忧解难,用他的话讲是让上帝的慈爱普照人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目睹了国民党残杀共产党人和劳动人民的暴行,他痛心疾首。白沙圩赤色暴动被镇压后,他主动参与营救共产党人的行动。暴动的两位领导人当时就藏在他家中,躲过了敌人的搜捕。

吴牧师走进房间,内室里坐着两位客人,均长袍礼帽,一副买卖人打扮。他们是上午由芜湖第二职业中学的纪自友先生送来的。纪自友是吴牧师的一个远房亲戚,“七一五”芜湖大搜捕时,他曾在吴牧师家里避过风头。吴牧师知道他是共产党的人,但从不过问。纪自友告诉吴牧师,这两位客人是他的至交,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去南陵,由于最近路上不太平,为了安全起见,特地赶来请吴牧师帮助,把二位送上船去。吴牧师自然心知肚明,一口应承。为了缩小目标,纪自友把人送到,千嘱万托之后便以学校有课为由,匆匆离开。

本来下午的船,吴牧师就打算把两位客人送走的,谁知来到码头后却发生一点意外,不得不临时决定改变计划。

5

下午的船姗姗来迟,五点多钟才靠上码头。吴牧师亲自把两位客人送至码头。正在码头上值勤的自卫队班长杜四狗老远就迎了上来:

“吴大爹,你乘船啊?”

“哦不,”吴牧师说,“我来送两位朋友。”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两位客人。

杜四狗见是吴牧师的朋友,便客气放行,连例行的检查也免了。杜四狗是小杜村的人,小时随父逃荒至山东,学了几路拳脚。有一次镇上来了个草台班子,拉场子时,张二毛寻衅闹事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杜四狗觉得丢了石桅镇的脸,便出手相助,接连扳倒对方两个大汉。草台班主知道遇上硬茬了,赶紧出来唱白脸,最后在天门楼摆了一桌酒席才算把事情摆平了。事后,张二毛心存感激,后来当了自卫队长,便给了杜四狗一个班长的官儿算是报答。

杜四狗虽是个粗人,但人还比较正派。当年他帮二毛,完全是为了替石桅镇争口气,实际上他对二毛平时为非作歹也看不惯,常常劝说他几句,可二毛根本不听。不过,二毛坏归坏,对杜四狗还算比较敬重。镇上建立自卫队时,他拉杜四狗入伙,一方面是为了报答,另一方面也想借杜四狗的武功为自己撑腰打气。杜四狗开始并不想干,可是自卫队的班长每月有四块银元的薪饷,这对他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于是便接受下来。

杜四狗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后的一天母亲忽然得了重病。杜四狗四处求医,八方拜佛,均未奏效。眼看母亲奄奄一息,杜四狗心如刀绞。村里人都说这是他爹亡魂不散,要唤母亲同去阴曹地府,唯一的办法就是“喊坟”,以亲子之情打动父亲,使亡魂离去。杜四狗二话不说,在数九寒天里跪在父亲的坟前一边哭一边喊:“爹爹,我是四狗,你老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念着我娘,可儿也离不开娘啊!你在地下有三个哥哥陪着,就让娘留下吧!四狗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实在是太清苦啦!……”整整喊了三天,眼泪都哭干了。

然而,母亲还是断了气。请人更衣毕,四狗披麻戴孝,忍悲含泪,将母亲抱入那个赊来的杉木薄棺中。这一天,恰巧吴牧师来小杜村传教。村里好心的教友便请他来为死者祈祷。四狗家贫,做不起佛场和道场,虽说上帝是个外来神,但总比没有强,再说吴牧师分文不取,自然是求之不得。

吴牧师来到灵堂,做完祈祷,从跟随他的教徒手中接过圣水,用手蘸着,缓缓向死者洒去,最后他把手轻轻放在死者的额头上,念起安魂诗:“主啊……”但念着念着,他忽然停住了,手也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这人还有气,”他嘴里咕哝道。

“你说什么?”杜四狗简直不敢相信,但吴牧师的神情告诉他这绝非戏言。“来,把她抱到床上去,”吴牧师吩咐说。

吴牧师自幼在药铺当学徒,以后又在上海学过医,平时除传教之外,还在镇上开诊行医,其医术高明,远近闻名。不过,杜四狗的娘生病那段时间,他恰巧去上海教会学习,不在石桅镇,杜四狗也就错过了为娘求医的机会。然而,杜四狗的娘命不该绝,在快入土时碰上了吴牧师。吴牧师不慌不忙地取出几根银针,在蜡火上烧了烧,然后在几处分别取穴,依次扎针,死者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杜四狗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哭够了,爬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吴牧师面前,连磕三个响头,对天发誓:“恩人在上,四狗生不能相报,死后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您老人家。”

吴牧师伸手把他拉起来,说:“助人行善,乃为人之道,我不过尽点义务罢了。你不要感谢我,这都是上帝的恩德。”

杜四狗千恩万谢,此后不久他便入了教,做事处处检点,对吴牧师更是感情非同一般,视若再生父母。现在,吴牧师来码头送朋友,他自然十分客气,处处殷勤周到。“吴大爹,你们先屋里请,这船还要装货,得耽搁一会儿。”说着便把吴牧师和两位客人让进了自卫队的住所,并招呼手下上茶。

此时,小客轮已经停靠在了码头。旅客们杂乱地拥挤在石阶上等候上船。吴牧师透过门口向码头看去,发现客轮的后边竟加了一节拖船,几个脚力在卫兵的看护下正往拖船上搬着箱子。“今个怎么加拖了?”他问四狗。四狗说,那是王县长的东西。“王县长?”吴牧师有些意外,“王粹民来石桅了?”

“王县长倒没来,是他的二姨太,”杜四狗说,“上午从芜湖过来,正歇在杜二爷家里。她也乘这班船走,这些箱子都是她的。”

正说着,外边传来了喧闹声,人们纷纷闪避,只见几乘小轿在卫队的簇拥下朝这边来了。轿子在候船室门前停下后,从第一乘轿中走出一个娇艳的女人,身着一件绿色的旗袍,外套一件浅黄色的呢大衣,正是王粹民的二姨太;第二乘轿中坐的是身穿长袍马褂的镇长杜二爷,他身高马大,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第三乘轿子轿帘一掀,闪出一个瘦精精的身影,此人白净脸,细长眼睛,长着一副女人样,头发油油的,梳得铮亮,身穿一套挺括的凡立丁中山装,举手投足显得斯斯文文。吴牧师不禁暗中一惊。

“许锦章!”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人?”一位客人低声问道。

“南陵县党部的训练部长。”

“是他?”客人也一惊。

“闪开!闪开!”开路的卫兵这时已冲下台阶,用枪托驱赶拥挤在码头上的乘客。二姨太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风摆杨柳般地走下台阶。杜二爷紧随其后,一脸谄媚地说着什么。

许锦章没有马上下去。他站在原地,四下逡巡着,这才看见了吴牧师他们。他转身朝这边走来,满脸堆笑,老远就抱起拳来,细声细气地说:“吴老先生,幸会,幸会!”

吴牧师只好站起来,也拱拱手,算是还礼。“许部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哪里,哪里,我是路过,老先生近来可好?”许锦章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看着两位客人。

吴牧师明白他的心思,主动说:“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这位是徐先生,这位是胡先生。”

“哦,幸会,幸会,”许锦章打着哈哈说,“敢情二位是去南陵啰?”

“他们去皖南。”吴牧师答道。

“也乘这班船吗?”

吴牧师正要回答,那位徐先生抢在了前边:“不,我们在镇上还有些小事。”说着朝吴牧师一笑,吴牧师便领会了,接话道:“是啊,二位有兴致,老朽陪他们看看江边风景。”

“哦,是吗?不过,穷乡僻壤的,恐怕要让二位扫兴啰。”许锦章说着,不时撇了撇徐先生边上那位胡先生,只见他微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于是说:“这位先生怎么不说话?别不是锦章有怠慢之处?”

那位胡先生听他这样说,便哈哈笑起来,又用手指了指喉咙。徐先生说:“胡先生近日偶感风寒,嗓疾发作,出声困难。我们来石桅,一来稍事休息,二来也是请吴牧师给诊治一下。”

“是吗?”许锦章干笑两声,还想再说什么,这时轮船呜的一声鸣笛了。二姨太在船上娇声唤道:“许部长,你还磨蹭什么?船就要开了!”

“哎,就来,”许锦章一边应着,一边朝吴牧师等拱起手来说,“告辞了,日后有机会来南陵,可别忘了到寒舍一叙。”说罢,匆匆走下台阶,上船去了。

6

许锦章是南芜一带手眼通天的人物,人称“鬼见愁”。此人是南陵一个富家子弟,原名何林清,早年在北京读书,后来靠其姐夫提携,混进了广州革命政府财政部。别看官不大,却是一个肥缺,因此很是得意了一阵。

何的姐夫是一个老资格的国民党员,早年追随中山先生,与许多国民党要员过从甚密,且与皖系、直系,包括奉系军阀都有交情,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

1926年11月,何林清贪污北伐军饷案发,由于数额巨大,行径恶劣,又经报纸渲染,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为了平息公愤,国民政府终审判处何林清死刑,第二天便“验明正身,绑赴刑场”。当时不少报纸都在醒目位置报道了这件事。

但是,谁也不曾想到,几个月后,何林清改名许锦章,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南陵,不仅毫发未损,还混进了县党部。这其中的奥妙估计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许锦章表面上堪称谦谦君子,一副文人做派。平时喜欢吟诗作画,附庸风雅,可暗地里阴险狡诈,生性多疑,手段凶残,是一个十足的危险人物,与这样的人同船而行,无疑是很不安全的。因此,徐先生临时决定改变行程,乘坐夜班船去南陵。

徐先生自称名叫徐厚昌,中等身材,略瘦,举止干练、机警,思考问题时,喜欢抿住嘴巴,给人以成熟和刚毅的感觉。他真名林植夫,现任安徽省团特委书记。

与他同行的胡先生,一头浓密的黑发,面目沉静,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他戴着一副眼镜,身着咖啡色长袍,随手拎着一个当时商人们常用的黄色小提箱。由于是外地口音,容易引人注意,他一路上很少说话,遇事总是由徐先生应付。他就是中央一号特派员,对外自称是长沙陈岳云纸店的管事,名叫胡少甫。除了林植夫等少数领导人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1928年,中共安徽省临时省委推行“左”倾盲动主义路线,使各县党组织遭到破坏,大批党员被捕牺牲。9月,中央决定派一位领导人以特派员的身份前来安徽巡视,传达中共“六大”精神,着重解决临时省委的路线错误,把遭到严重破坏的党团基层组织建立起来。特派员来到安徽后,先后深入南方各县开展工作。因他嘴唇上留着小胡子,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胡子”。

当时,安徽临时省委负责人余茂青,对于中央特派员的到来表面上欢迎,心里却不服。他未经同意,擅自决定召开党员骨干会议,企图与中央精神对抗。消息不慎泄露,会场遭到警备队的伏击,除少数人事先接到紧急通知没有赴会外,与会的六位同志悉数被捕。

事发后,林植夫和俞昌淮同志立即把情况向中央特派员报告。中央特派员十分生气,指示林植夫等同志立即采取紧急措施,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并亲自部署疏散工作。

尽管如此,仍有一些同志遭到逮捕。由于余茂青的叛变,中央特派员来安徽的消息也被敌人所获知。杨虎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这条“大鱼”。

为了躲避敌人的搜捕,中央特派员特地剃去唇上具有明显标识的胡须。这次来南陵也由安徽省团特委书记林植夫亲自护送,沿途格外仔细小心。下午碰到许锦章后,林植夫当即决定把下午的船改成夜班船,这也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

然而,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自卫队长张二毛突然去了码头,这一意外的情况引起了吴牧师的不安。当他把这个情况告诉胡先生和徐先生后,林植夫也警觉起来。“难道他们听见了什么风声?”

“不像,”中央特派员不动声色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分析说,“如果自卫队真要是听到风声,不可能没有动静。”

“这倒也是。”林植夫点点头。

特派员接着又问吴牧师:“这个自卫队长以往夜里也常上码头吗?”

“是的,过去也有过。”吴牧师说。

“唔,”特派员沉吟了一下,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接着又问:“就他一人?”

“还跟了两个卫兵。”

“是这样,”特派员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看着林植夫说,“很可能是偶然行动。”

林植夫说:“很有可能。”

吴牧师这时插话道:“依老朽之见,还是小心为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二位先生不妨在此多逗留一天,这里虽粗茶淡饭,但安全是没有问题的。”

“不必了,”那位胡先生站起身来,握住吴牧师的手,“老先生的厚意,我们心领了。这次来已给你带来很大不便,我们很感激。石桅镇不是久留之地,这里离南陵近,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

吴牧师见他们执意要走,便不再挽留。他转身将门外的那个年轻教徒唤了进来,吩咐他去找杜四狗,说他的朋友要乘夜班船,请他帮助送上船。

林植夫说:“这人可靠吗?”

吴牧师点点头:“没问题,他听我的。”

7

自卫队长张二毛今晚是一肚子的不如意。掌灯时分,杜二爷在茶楼开了一局,张二毛手气背透了,几乎圈圈不开和,面前的赌金一次又一次被别人划拉去。直到输了个净光,他才窝着一肚子火气出了茶楼。在空荡荡的镇街上转了一圈,百无聊赖,情绪更坏了。

他来到码头上,一肚子气没处发泄,看见麻辣老爹,便连骂带赶地把他撵走了。要不是看在这老家伙早年和他爹外出扛活时有些交情的份上,他才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过他哩。

赶走了麻辣老爹,他带着卫兵进了候船室,看着那些东倒西歪瑟缩着的乘客,便怪叫一声:

“统统滚起来,都到码头上去!”

旅客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跌跌爬爬地拥上了码头。

“把衣服脱了!”他命令道。

旅客们面面相觑,紧张地看着张二毛。“老总,这是干嘛?”有人小声问了一句。

“搜查!老子要搜查!”张二毛大声喝道。看见人们迟疑不动,他抡起皮带就打。人们只好脱起衣服,只有一位农村大嫂站在那里,害怕地打着颤,没有动。

“脱!”张二毛吼叫道。

“老总……”大嫂绝望地哀求道,但张二毛理也不理,“来人!给我扒!”

卫兵冲上去动起手来。大嫂挣扎着,凄厉地哭叫起来。她的丈夫一下子跪到张二毛跟前,抱着他的腿说:“老总,你行行好,行行好……”

“去你娘的,滚!”张二毛一抬腿,想把他踢开,可那人死死抱住不放。张二毛举起皮带没头没脑地猛抽,接着又从卫兵手上抢过“汉阳造”往那人身上砸去。那人松开手,抱住头,在地上打着滚。张二毛又上去踢了两脚:“来人啊,把他给我扔下去!”

几个自卫队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抬起那个汉子,把他扔下河去。看着那人在河水里挣扎的情景,张二毛这才开心地笑了。

吴牧师他们来码头的时候,眼前这一幕正好发生。吴牧师心里一阵痛楚。“罪过,罪过,”他闭上眼睛,手划十字,喃喃念道,“主啊,饶恕你的罪人吧……”

要在平时,他准会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加以劝阻,但今天,他不想惹事。杜四狗这时早已候在码头上了。下午那两个穿长衫的人突然改变主意要乘晚班船,他心里就有些犯嘀咕,知道他们可能有什么不便。这年头很多事情说不清楚,但他们既是吴牧师的朋友,他当然要极力周全。

杜四狗看见吴牧师他们来了,便迎了上去,接过胡先生手中的提箱,引着他们沿着湿滑的石板台阶,向客轮走去。

“站住!”

忽然一个声音从后边响了起来。吴牧师回过头来,只见张二毛正站在候船室门前瞅着他们。“干什么的?”他大声喝道。

吴牧师笑着说:“啊,张队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他们去南陵办点事。”

“什么事啊?”张二毛说着,从候船室门前的台阶上跳了下来,向两位穿长衫的客人走去。吴牧师连忙迎上去说:“收账,他们去皖南一带收账。张队长,他们可都是正经的买卖人。”

“放屁,什么买卖人!”张二毛伸手拨开吴牧师,眼瞅着徐先生和胡先生,“我看他们像赤匪!”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吴牧师也有些慌了,但林植夫却十分镇定,他微笑地看着张二毛:“哎呀,这位老总,你这样说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张二毛说:“我看你们就是赤匪!”

吴牧师说:“张队长,这话可不敢乱说,说话得有证据呀。”

“证据?”张二毛说,“他娘的,老子说的话就是证据!”说着,一摆手:“来人啊,给我绑了!”

几个自卫队员呼啦一下拥上来。

“慢,”林植夫伸手一挡,朝着张二毛说,“张队长,你可不能乱抓人!”

“他娘的,”张二毛说,“老子就抓了,你能怎样?”

就在这时,杜四狗走了上来:“大哥,算了,这是小弟的路子。”言外之意,是要张二毛给个面子。

没想到张二毛今天火气特别大。“没门,”他说,“今个就是天王老子过界也不行!”杜四狗是个烈性汉子,见张二毛不给自己面子,便也恼了:“大哥,你要这样说,休怪兄弟不讲情义了!”

张二毛说:“你想干什么?”

杜四狗说:“这两位老板,你要是高抬贵手,什么都好说,你要是和他们过不去,那可就是和小弟过不去!”

“你他娘的反了!”张二毛暴跳如雷,“来啊,把这小子也给我抓了!”

“我看谁敢?”杜四狗向后跳了一步,“啪”的一声从肩上卸下大枪,只听“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

自卫队员见状,纷纷后退。张二毛也有些发慌了,连声叫道:“别乱来,你可别乱来!”

正僵持间,林植夫哈哈一笑,走上前来。“哎呀呀,”他故作轻松地说,“都是自己兄弟,这又是何必呢?”他朝杜四狗摆摆手,又转向张二毛,“张队长,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山不转水转,谁还没有个需要照应的时候?俗话说得好,前留三步好走,后留三步好退。蛐蛐不吃蚂蚱肉,有什么过不去的?”说着,便凑上前,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这点小意思,张队长怕不会见外吧?”

张二毛伸手接过来,借着码头上的风灯,看见这是一张芜湖洋行的银票,上写“凭票付光洋二十元正”字样,便露出笑脸说:“误会,误会。”接着又朝边上的自卫队员们喊:“还愣着干什么?死人啊!快让开,让两位先生上船!”

8

许锦章下午乘船回到县城,洗了把澡,晚饭后在县长王粹民那儿搓了几圈麻将,便回家睡下了。半夜里,麻五忽然敲门,说是王县长召开紧急会议,请他马上就去。至于什么事,麻五也不清楚。许锦章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赶到县政府,只见县党部的几位大员,以及保安团长罗绍英已经在座。看这阵势,他晓得事情非同一般。

果然,当王粹民把杨虎的电话传达之后,在座的几个人都觉得事关重大,掉以轻心不得,纷纷发表看法。许锦章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开口,但他的脑子早就转悠开了。自从广州大难不死,回到南陵,他并不甘心就这么窝在一个小县城里,更不甘心屈就于草包王粹民之下。不过,他之前犯的案子实在太大了,要是换了别人,就是十个脑袋也早搬家了。姐夫尽管手眼通天,救了他的命,但要让他东山再起,也难处颇多。然而,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后,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积极反共,就会受到重用,东山再起,因此在对付共产党方面不遗余力、不择手段。镇压白沙圩农民暴动时,他双手沾满了革命同志的鲜血,受到省府杨虎处长的嘉奖,并被提拔为县党部训练部长。听说中共特派员到了南陵,他便想这要是被他抓住了,那可是头功一件,肯定又会加官晋级。

许锦章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抠着鼻孔——他有这个习惯,思考问题时喜欢不停地抠鼻子。刚才王粹民介绍情况时说,这个中共特派员是湖南人,戴眼镜,留着小胡子,这不禁触动了他的思绪,下午在石桅镇的一幕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个始终不说话的客商不就是戴着眼镜吗?虽然没有蓄胡子,但他始终不说话,行迹十分可疑。而且,他们还是吴牧师的朋友。

吴德文这个老家伙,他早就觉得可疑了。“四一二”后,他常和进步人士来往,还在南芜等地散布过反政府的言论。只是此人有教会背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许锦章并没有动他。不过,今天下午这个老家伙的举止实在有点不大正常。特别是那两位客人,看风景哪儿不好溜达?偏偏要上码头,而且正是轮船靠岸的时候。如果说是巧合,这个巧合也太可疑了!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会议开到一半,他就借故起身到隔壁办公室摇起电话。

“接石桅镇!”

电话很快摇通了。许锦章让人找来自卫队长张二毛,问起情况,听说吴德文的两位朋友就乘今夜的轮船前来南陵了,心里不禁一阵狂喜。放下电话,他来到会议室,在王粹民耳边嘀咕了几句,王粹民惊讶地瞪起眼睛看着他:“这是真的?”

“错不了!”许锦章得意地说。

“你想怎么办?”

“立即封锁码头,不要放走一个乘客!”

9

拂晓时分,从石桅镇来的轮船缓缓地靠上了南陵码头。全副武装的保安团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许锦章站在出口处,身后一个卫兵替他撑着伞。天正落着蒙蒙细雨,寒气和雾气四处弥漫。站在许锦章身边的是保安团长罗绍英,他满脸横肉,双手按在胸前的枪套上,两条粗壮的短腿傲然地叉开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由于水浅,小客轮小心而缓慢地靠上了码头。跳板刚搭好,如狼似虎的兵丁们便已冲上轮船。船舱里顿时一阵骚乱,吆喝声、叫骂声、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不一会儿,船上的乘客纷纷被赶到码头,并一个个被带到许锦章面前。罗绍英不时地揪住乘客的头发,把他们的脑袋往上拎起来,迫使他们脸对着许锦章,供许辨认。见许没有表示,才松开手,说了声“滚”,把人放了过去。

很快,乘客们都走光了,还是没见到那两位客商,许锦章抠着鼻孔,也纳闷起来。张二毛在电话里说,那两人明明是上了船,难道还能插翅飞了不成?正想着,罗绍英对他说:“许部长,人都查完了,怎么办?”

“船上都搜过了吗?”

“搜了。”

“去,”许锦章吩咐说,“把船员都给我带来,一个也别漏了!”

“是。”

罗绍英立即下令将所有船员都带到许锦章面前。船员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哆哆嗦嗦。许锦章挨个打量着他们,然后慢悠悠地问:“谁是船长?”

“我,是我……”一个黑脸膛的中年男子应了一声,朝许锦章哈了哈腰。

“你们的船沿途停靠了没有?”

“没有,”船长摇着头说,“船上都是到南陵的客。”

“那我问你,石桅镇上来两个穿长衫的,有没有见过?”

“这个没在意,船上穿长衫的不少。”

“嗯?”许锦章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船长吓得不敢吱声了。罗绍英上前一把封住船长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这小子,不说老实话,当心扒了你的皮!”

“啊,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许锦章掩饰着失望的神情,挥挥手,对罗绍英说:“船上再给我搜一搜。”

这一回,罗绍英亲自带人上了船。小火轮本来就不大,实在没什么好藏人的地方。他们在上面折腾了一阵,就差没把船给拆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出鬼了?”许锦章大惑不解。

10

就在许锦章封锁码头进行搜捕之时,胡先生和徐先生已经风尘仆仆地进了城里的南美旅社。

南美旅社是南陵一家较大的客栈,位于南陵东门,老板姓丁,据说早年出洋,做买卖赚了点钱便回乡办起了这个客栈,过起安稳的日子。丁老板是个和善而又灵光的人,一到南陵首先拜会了县长王粹民,接着又请王粹民的二姨太做了南美的股东,拿一份干股。有了这个靠山,生意便好做多了。他除了开客栈外,还兼做些山货和药材生意,在南陵城里也算是一位知名人物。

这天早晨,丁老板刚起身便听说来了两位客人。他来到店堂前,见两位身穿长衫的人正坐在那里。他们的鞋子和裤脚上溅满了泥浆,长衫也被雨水打湿了,看样子是冒雨赶夜路来的。丁老板上前拱拱手说:“二位辛苦了,欢迎光临敝栈。”

两位客人也有礼貌地起身还礼。其中一位长相略瘦的人操起当地口音说:“丁老板,打扰了。”

丁老板朝店堂里喊了一声:“看茶!”

“不客气。”说话的还是那位身材略瘦的人。不一会儿,茶上来了。那位略瘦的客人用手揭起茶盏盖,轻轻拨开浮在上面的茶叶,然后把茶盏盖底朝上放在桌子上。丁老板撇了一眼,在桌边打横坐下来。

“二位打哪来啊?”他一边寒暄着,一边好像不经意似的把那个茶盏盖翻过来,底朝下摆到桌子上。

“芜湖。”那位略瘦的客人答道,随即摘下礼帽轻轻盖在茶盏盖上。丁老板不动声色,但眼晴里却不易觉察地闪动了一下。他警惕地左右看看,然后说:“朝南的房间已经没有了。”

“那就住朝北的吧。”

丁老板马上压低嗓音说:“跟我来!”便把两位客人带入后院的一个房间,随手关上门,和他们一一握手,说:“同志,早就听说你们要来了!”

那位略瘦的客人说:“我是团特委的,叫林植夫。”

“你就是林植夫同志!”丁老板又一次握住林植夫的手。林植夫指了指身边那位客人,“这位是中央特派员,你就叫他胡先生吧。”

“好,胡先生好!”丁老板握住胡先生的手,“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这里的同志都眼巴巴地盼着哩!”

丁老板重新为他们沏上茶,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林植夫告诉他说,他们是昨晚乘坐夜班船从石桅镇来的。

“石桅镇?”丁老板放下茶盏,表情似乎很惊讶,“听说今天早晨,县党部派人重重包围了码头,你们没从码头来?”

“哦?”林植夫一惊,扭过脸来看着胡先生,“好险啊!”

原来,今天凌晨船到滨士堪便搁浅了。这里有一段河道特别窄,加上接连几天雨水,两岸泥土塌陷,水就更浅了。小火轮走到这里,便开不过去了。船长只好通知全体乘客上岸,以减轻船体的重量,等船过了这段河道再让大家上船。

滨士堪离南陵城只有五里多路,已经很近了。胡先生和林植夫下船后,发现天色已近黎明,胡先生便提议步行进城,一来省去等船时间,二来又可避开码头的检查。林植夫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他们又一次改变了行程。当时天上正下着蒙蒙细雨,乘客们上岸后骂骂咧咧,怨声一片,船员们则忙着摆脱困境,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就这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乘着夜色离开河道上了大路,徒步进了南陵城,这才侥幸躲过了许锦章设下的罗网。

“他们包围码头,知道为什么吗?”一直没说话的胡先生这时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问道。

“不清楚,”丁老板说,“听说是许锦章亲自带人去的。”

“许锦章?”

“是的。”

“县党部的训练部长,”林植夫插话道,“我们昨天还见过,在石桅镇码头。”

“唔,我知道这个人。”胡先生点起烟卷,陷入了沉思。“他们是不是针对我们的?”过了一会儿,胡先生看着林植夫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

“我听说,”丁老板这时想起了什么,“昨天夜里,王粹民在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县党部和保安团的头目都参加了。”

“知道会议内容吗?”

“还不清楚。”

正说着,街上传来了喧闹声。丁老板说:“我出去看看。”便反手带上门走了出去。一个伙计这时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街上戒严了,戒严了……保安团正四处搜查哩……”他冲着丁老板心急火燎地喊道。

丁老板心里一惊,还未来得及问明情况,就听见前院里乱成一片,保安团的兵丁们已经进了客栈。

“各位兄弟,各位兄弟,”丁老板快步迎上去,“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横眉竖目,昂着脑袋,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理也不理。“搜,给我搜!”他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招呼手下的兵丁向里冲。

“别,别呀!”丁老板伸开双手拦住他说,“四伢子,你连你叔的面子都不给啦?”

那个叫四伢子的小头目听他这样说,便缓下脸来说:“丁叔啊,不是我四伢子不给你面子,这可是团长的命令,我也没有法子啊。”

“团长?你是说罗团长吗?”丁老板说,“我和你们罗团长的交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不信你把他找来,我想他也得给我这个薄面。”

四伢子听他这样一说,便迟疑下来。他知道这个丁老板的能力,不仅有钱,而且与县长王粹民交情匪浅,称兄道弟,这样的人得罪不起,可团长的命令他又不能不执行。于是说这事我得向团长报告。

不一会儿,保安团长罗绍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丁老板和罗绍英是老熟人了。这个罗绍英是县长王粹民一手提拔起来的,因为这层关系,他平时对丁老板的生意没少关照,当然丁老板也不会亏待他,三年两节总要登门拜访,而且出手阔绰。他向丁老板解释说:“这次搜查是许部长的命令,兄弟公务在身,还望丁老板多包涵。”

可丁老板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罗团长,我丁某在南陵混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人你不知道,我丁某你还不清楚吗?就算你信不过我,难道连王县长也信不过吗?”

“哎呀呀,丁老板,瞧你说的!你丁老板是什么人,我还能信不过吗?”罗绍英嘴里打起哈哈。刚才丁老板一提王粹民,他便听出了话外之音。王粹民与南美的关系众人皆知,虽说许锦章有令,可王粹民毕竟是一县之长,他可开罪不起,况且王、何之间面和心不和,这事他可掺和不得。

丁老板看他口气松动下来,便赶紧唤人上茶。“罗团长,究竟出了什么事?大清早的就折腾起来?”说着,又递上烟卷。

“唉,别提了,两个赤色分子来南陵了!”

“哦,是吗?”丁老板故作好奇地问,“打哪来的?”

“石桅镇。”

丁老板心里一惊,心里想,看来这次行动果然是冲着中央特派员去的。

“娘的,”罗绍英喷了一口烟,骂道,“昨天晚上,石桅镇那边明明瞅着他们上了船,可码头都翻遍了,硬是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丁老板听了这话,心里就更清楚了。他故作姿态地说:“罗团长,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们这你还是查一查吧。不要到时候落下口实,说不清道不明的,就连王县长也跟着背黑锅。”

以攻为守,以进为退,这一招反倒让罗绍英深信不疑了。他嘴巴一咂说:“哎呀,丁老板,你要再这么说,那可就有些见外了。别人我不敢说,要说你丁老板窝藏赤色分子,打死我也不信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支走了保安团,丁老板连忙来到后院,将情况报告了胡先生和林植夫。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敌人已经掌握了情报,知道特派员来到了南陵,正在全力搜捕,情况十分紧急。罗绍英虽然被打发走了,但随时都可能再来。因为在他的背后还有老奸巨猾的许锦章。既然他已得到了情报,就决不会善罢干休。新一轮的大搜捕还会卷土重来,到了那时南美也很难躲过。

“要不,设法转移到乡下去?”丁老板提议说。

“来不及了!”林植夫说,“敌人已经全城戒严,巴掌大的小城,要想出去,难啊!”

“那可怎么办?”丁老板着急起来。

胡先生抽着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在林植夫和丁老板分析情况、商量办法时,他一直没作声,但脑子里一直在思考。

“也许,”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这个许锦章,看来我得去会会他了。”

11

许锦章从码头回来,一边下令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一边亲自对小客轮上的船员进行严格审问,可审了半天也没审出半点名堂来。看来这几个倒霉的家伙确实一无所知。

回到县党部办公室,他还在琢磨这件事。如果船上的人没说谎的话,这船一路上没有停靠过任何地方,只是在滨士堪因为搁浅曾让乘客上过岸,那两个可疑分子只有在这个时候离船溜走。很显然,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逃避检查。

许锦章靠在藤椅上一边分析,一边吞云吐雾。虽然这两个可疑分子逃过了搜捕,但只要他们进了南陵城,那就插翅难逃。他很自信。因为他已下令将全城像铁桶似的箍了起来。

他又回想起昨天下午在石桅镇码头见到那两个人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蹊跷。特别是想到他们与吴德文的关系,更觉得两个人大有问题。

许锦章正想着,罗绍英推门进来了。

“他娘的,忙了大半天,连个毛也没抓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道。罗绍英是个黑胖子,身材矮矬,一脸的络腮胡子,一看便知是个没多少心计的鲁莽汉子。

许锦章埋头继续抽烟,根本没有搭理他。稍顷,才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都搜过了?”

“全搜了!”

“一个没漏下?”

“放心吧,连个蚂蚁窝也没放过。”

许锦章嘿嘿冷笑了两声:“那南美旅社呢?”罗绍英一愣。“我可是听说你高抬贵手。”许锦章接着又说。

“娘的,这个老奸猾,消息倒快!”罗绍英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说:“都是自己人,还能有啥问题?”

“糊涂!”许锦章一敲桌子站起来。“自己人?谁和谁是自己人啊?”他用训斥的口气说,“如今是战乱时期,共党分子额头上可没贴招牌!我可告诉你,误了党国大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罗绍英听他这样一说,便有些紧张起来。他嗫嚅道:“这,这……这南美丁老板……不是王县长……”

不提王县长还好,一提王县长,许锦章的气更不打一处来。他又敲了一下桌子,说:“不论什么人都要秉公办事。你讲情面,共产党可不讲情面。你敢打保票,南美没问题吗?”

“不敢,不敢……”

“就是嘛,有没有问题,查了才知道嘛,不查怎么知道?”

“是,是。”

“走!马上集合队伍,跟我去南美!”

“那王县长那边……”

“有我哩!”

“好,”罗绍英一撸枪带,一边向外跑,一边大叫着,“集合,赶紧集合……”

不一会儿,队伍便在院子里集合起来了。许锦章戴上礼帽,拿起拐棍,正要向外走,县党部的书记员从外边走了进来,向他报告说:“许部长,有客求见。”

“谁啊?”

书记员呈上一封信。许锦章展开一看,信是南京政府的资深议员陈廷森亲笔所写,随信还夹了他的一张名帖。陈廷森是国民党内的元老,曾在孙中山身边工作过。许锦章在广州时,曾随姐夫拜访过他,知道此人的背景。信的大意是:长沙陈岳云纸店的管事胡少甫先生去皖南一带催账并接洽进货事宜,希沿途各地予以关照云云。许锦章看完信,便抬头问道:“人呢?”

书记员说:“正在外边候着哩”。

“让他进来。”许锦章吩咐道。

不一会儿,胡先生从门外走了进来。许锦章不禁一愣:怎么是他?这不是昨天在石桅镇码头见到的那位吗?许锦章顿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从昨天夜里开始,他撒下天罗地网千方百计想抓的就是这个人,怎么眼下倒不请自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锦章有些犯糊涂了。

罗绍英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不见许锦章的动静,便进来催促道:“许部长,队伍都集合好了。”许锦章这才想起要去南美的事,便让他们先散了。“怎么不去了?”罗绍英诧异地问道。

许锦章说:“这事以后再说吧。”

12

胡先生来见许锦章,这的确是一步险棋。不仅大出许锦章预料,而且就连林植夫和丁老板也感到太危险,但胡先生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冒一冒这个险。自从昨天在石桅镇码头与许锦章不期而遇,虽说林植夫急中生智,改变航班,避免了与许同船而行,但今天一大早,许锦章便带人封锁了码头,紧接着又在全城进行戒严搜捕,这一连串的事件表明,敌人已经得到了风声。尽管许锦章还摸不清他们的真实身份,但他决不会放过他们。从目前的形势看,要在这弹丸小城躲下去也是不可能的,更谈不上开展工作了。况且,一旦被敌人抓住,反倒被动了。与其这么躲下去,不如主动出击,走一步险棋。

可是,从特派员的安全考虑,林植夫开始坚决不同意。万一被敌人识破,后果将不堪设想。丁老板也觉得风险太大,不如再想想其他办法。

然而,能够想到的办法都想了,没有一个是有把握的。“你们不要再犹豫了,我已经想好了,最危险的棋有时也是最安全、最有效的棋。兵不厌诈嘛,”他笑着说,“许锦章不了解我的底细,再说有陈廷森的书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谅他姓许的也不敢把我怎样。”

果然,这个想法彻底打乱了许锦章的计划。当许锦章看到陈老先生的书信和名帖后,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原先的计划和目标也一下子落了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难道是自己弄错了?许锦章有些沮丧了。原以为这回能抓条大鱼,立个大功,现在看来是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不过,失落归失落,许锦章心里依然很清楚。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岳阳纸店的胡管事,他心里想,管你真佛假佛,先烧上一炷香,以礼相待,其他的以后再说。

“啊,胡先生,请坐,你请坐。”他一边让座,一边与他寒暄起来。“胡先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昨天偶然在石桅镇碰上,今天又在南陵相见了。有缘啊!有缘啊!”说着,仰起脸来哈哈大笑。

胡先生也微微一笑:“古人云:缘者命也。依敝人之见,恐怕还是时势人为所致吧。”

许锦章听出他话中有话,便说:“胡先生,此话怎讲?”

“哦,比如说吧,”胡先生又是微微一笑,有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如果许部长不是在南陵,而是在广州或其他什么地方高就,那我们恐怕就未必能谋面了,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啊……有意思,有意思。”许锦章愣了一下,表情略显尴尬,连忙转移了话题,“胡先生是何时到的?”

“今早刚到。”

“坐船来的吗?”

“是啊。”

“是那趟夜班船吗?”

“没错。”

许锦章心里“格登”了一下,他用手轻轻摸了摸油光铮亮的分头,不动声色地问道:“哎呀,胡先生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许某也好亲自去码头恭迎啊。”

他这话是在有意试探。胡先生明白他的心思,笑着说:“唉,别提了,这船也实在糟糕透了,一路上尽牛喘气不说,到了滨士堪就开不了啦。我是个急性子的人,要是等下去非闹出病来不可,于是干脆走了来,好在路不长。”

“是这样,”许锦章摸着下巴,嘿嘿笑着说,“如今天下不太平,胡先生放着白天的船不坐,偏要赶夜路,真是胆量过人啊!”

“哪里,哪里,”胡先生早就想到许锦章不会放过这个疑点,事先已有准备,他压低声音说:“许部长不是外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敝人来安徽,南京陈老先生让我顺便带了点私货,说好了在石桅镇交接,可芜湖的人到了晚上十点钟才到,我又急着赶路,这不,只好改乘这班夜船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且滴水不漏,许锦章抓不住任何破绽。当时国民党高官暗中做生意谋利的现象司空见惯,而且不少人都是利用或操纵一些商号在黑白两道上搭桥牵线,大赚其钱。这陈岳云纸店说不定就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专倒私货的商家,否则它一个小小的纸店怎么能惊动陈老先生为他们保驾护航?想到这里,许锦章便又问道:“这么说来,胡先生想必和陈老先生很熟悉啰?”

“可以这么说吧,我家陈岳云老板正是陈老先生的本家侄子。”

“哦,原来是叔侄关系,难怪哩。”许锦章心里一阵庆幸,心想多亏在码头没碰上,否则准要闹出一场不愉快。他们与陈老先生渊源如此,那可是开罪不起的。况且从刚才胡先生的言词中似乎听出他们是了解自己底细的。这陈年旧账要是翻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仅自己的前程要断送,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姐夫。这么一想,他的态度马上殷勤起来,亲自起身为胡先生续上水,又递上烟,为他点上火,不过心里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消除。

“胡先生,陈老先生近来贵体可好啊?”坐下后,他装作无意地问道。

“还不错,上个月才过六十大寿。寿席是鸿宾楼承办的,党国要员去了不少,总司令和夫人也都前往祝贺,热闹得很哩!我这次来贵省,我们家陈老板特地让我绕道南京,也就是为了这件事。”

“哦哦,总司令和夫人都到场,这真是何等的风光啊!”许锦章一边附和,一边又说,“陈老先生还住在花园里18号吧?”

胡先生笑了,明白许锦章又在试探,便说:“陈老先生一直住在韭菜园34号,我怎没听说在花园里住过呀?”

“哦,是韭菜园,对对,韭菜园,瞧我这记性!”许锦章哈哈笑道,“那年我随姐夫去他家做客,还见到了陈公子,说是后来去了美国,不知如今怎样了?”

胡先生大笑起来:“许部长怎么如此孤陋寡闻呀?陈老先生可是一直没有生育,后来抱了一个千金,如今在上海圣玛丽中学读书,哪来的公子哟!”

许锦章被戳了壁角,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哎呀呀,瞧我这记性,这记性,真是坏透了。”

胡先生讥讽道:“许部长年纪轻轻,不该如此啊!”

许锦章掩饰道:“见笑,见笑,让胡先生见笑了。”

两人说着说着,时间已近中午,许锦章左一榔头,右一棒子,可都没有打到点子上,疑心也渐渐消除了。胡先生起身告辞时,他热情地留他共进午餐,饭后又亲自送到门口,拱手而别。

回来后,他拿起电话要通了保安团。

“罗团长吗?”

“是我。”

“把人都给我撤了。”

“怎么不抓了?”

“叫你撤你就撤,哪来那么多废话!”他没好气地说。

13

胡先生回到南美旅社不久,丁老板便获悉敌人解除了戒严的消息。他们分析了一下情况,觉得形势很有利,于是决定趁热打铁,利用敌人松懈之时,召开党团员秘密会议,传达中央莫斯科六大会议精神,商讨重建党团组织,在白色恐怖下开展对敌斗争的问题。会议地点定在郊外香由寺。

丁老板当天下午便把消息通知了南陵党团临时负责人汪正芳同志。自从白沙圩暴动失败后,敌人在这一带实行白色恐怖,许多党团员被杀或被抓,南陵支部书记汪德泽也未能幸免,尽管有一些同志逃了出去,但与组织却失去了联系,整个党团组织基本上陷于瘫痪状态。当时幸存下来的仍与组织保持联系的,除了南陵县委书记汪正芳外,只有六七个党团员,均分散隐蔽在城里和附近乡村中。接到通知后,他们都十分激动,第二天下午便分头悄悄地来到了香由寺。

在赴会的同志中有两个团员,一个叫刘显忠,一个叫王德辉。这天,他们扮成赶集的样子,一前一后地进了城。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特地从城南绕道,兜了个大圈子,这才折向城外西北角的香由寺。可他们没想到,经过夫子庙时意外发生了。

夫子庙是一个热闹的场所,这天逢集,更是人来人往,喧闹嘈杂。临街的地方有一座茶楼。从茶楼上望去,正好可以看见街上过往的行人。刘显忠和王德辉从街上经过时,恰巧被一个人看见了。

这个人名叫胡学礼,原是一个乡村教员,参加过共青团,被捕后叛变自首,投靠到许锦章门下,成了县党部的干事。此时,他正坐在茶楼上喝茶,无所事事地朝街上打量着。就在这时,两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闪现了。他马上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当年他的同志吗?

没错,就是他们!经过仔细辨认,胡学礼确信无疑,虽然他和刘显忠、王德辉并不十分熟悉,但他们一起开过团组织会议,特别是刘显忠眉心上有颗黑痣,他印象很深。胡学礼投敌后,曾带着保安团到处抓人,可一直没碰上他俩,原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竟然还在南陵!他赶紧丢下茶钱,起身下楼,悄悄跟了上去。直到他们进了香由寺,他才连奔带跑地急忙去向许锦章报告了。

自打胡先生找上门来之后,许锦章一直闷闷不乐。原以为邀功请赏的机会到了,谁知竟是竹篮打水,瞎忙活了一场,心里别提多泄气了,加上王粹民冷言冷语,更叫他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听到胡学礼的报告,他顿时来了精神,立马就让罗绍英集合队伍,亲自带队直奔香由寺去了。

汪正芳下午2点多钟把特派员和林植夫送到香由寺,转身出去通知等候在附近的几个同志。会议的时间定在3时召开。等他再回来时,发现香由寺已被保安团团团围住,不禁大吃一惊。紧急关头,他当机立断,大喊几声,向庙内和周边的同志发出警报,然后转身就跑。保安团听见喊声,跟在他后边便砰砰放起枪来。许锦章气得大骂:“他娘的,谁让你们开枪的!”罗绍英带人要去追,也被拦住了。许锦章说:“回来,都给我回来!”接着便吩咐胡学礼,让他带两个人跟上汪正芳,其他人则都进香由寺抓人。

“一个都别放跑了!”他大声吆喝道,“记住,给我抓活的!”

14

枪声惊动了寺内的胡先生和林植夫。他们正想离开香由寺,保安团的兵丁已经拥了进来。

香由寺是一座古庙,坐落在南陵城西北角。庙后是古城墙,庙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两座石桥,一条叫金桥,一条叫银桥——这是进出古寺的惟一两条通道。庙的东南角有座小乔庙。据说,东吴大将周瑜的夫人小乔死后就葬在这里。由于连年战乱,庙宇年久失修,几近破败,再加上这座古寺没有神像,地处偏僻,平时香客稀少,本是个理想的开会地点。

胡先生他们到了不久,刘显忠和王德辉也先后到了。按照事先的约定,与会的同志分散在小乔庙周围,做出游览凭吊的样子,等待其他同志的到来。可谁也没想到,人还没到齐,庙外就响起了喊声和枪声。

“不好了,出事了!”林植夫小声说,但这时撤离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慌!”胡先生提醒道。

说话间,就见兵丁们冲进庙来。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把庙里的四个人全都抓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带到许锦章面前。许锦章看到胡先生先是一愣,心想他怎么在这里?随后便意识到了什么,怪声怪气地说:“哟,这不是胡先生吗?怎么在这里碰上你了?这也太巧了!”

胡先生表情镇定地说:“许部长,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许锦章冷冷一笑,“我正要问你呢。”

“许部长,你这是何意啊?”胡先生沉着地说,“早饭后,我们来这里看看古迹,这有什么不对吗?”他还解释说,他是一个三国迷,听说这里有个小乔墓,便过来看看。可疑心甚重的许锦章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冷冷笑道:“对不住了,胡先生。我们得到消息,香由寺发现了共匪分子,只好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从香由寺回来,许锦章立即进行突审。他首先从刘显忠和王德辉入手,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连续几个小时的严刑拷打,刘显忠和王德辉顶不住了,开始供认他们是共青团员,这天上午去香由寺是接到汪正芳的通知前去开会的。据说中央来了一个特派员。他们进庙时,看见了胡先生和林植夫已在那里,因为汪正芳和另外几个同志还没到,会议还没召开,他们与另外两人并未开始交谈。至于那两人是不是中央特派员,他们也不清楚。

许锦章听完他们的供词后,心里一阵狂喜。中共特派员!刘显忠和王德辉的供词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这次会议中央特派员将亲自出席,虽然现在还不能肯定他们抓到的就是中共特派员,但凭他的经验,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因为从模样和时间上看,这和省城的通报完全吻合。哈哈,孙猴儿终究没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想到他们差点就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脱了,更是庆幸不已。他对罗绍英说:“带胡少甫!”

胡先生被押了上来,虽然长衫被扒去,五花大绑,但他依然泰然自若,神情镇静。一进门他就喊:“许锦章,你想做什么?青天白日乱抓人,还有王法吗?我要到南京去告你!”

许锦章抠着鼻孔,慢条斯理地说:“中央特派员,脾气不小啊?你想告那就告吧,不过,眼下你可得听我的,免得皮肉受苦!”

胡先生听他说到“中央特派员”,心里不免暗自吃惊,但仍然稳住神,方寸不乱,怒斥道:“什么特派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许锦章你究竟是何居心?”

许锦章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并不气恼。他走到胡先生的身边,不无得意地说:“胡先生,你这是何必呢?你的同党都交待了,你还死扛着有何用啊?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像你这样的人才,跟着共产党有什么前程?只要你肯合作,我保你荣华富贵,穿金戴银,有享不完的福。”

胡先生听他还是一口一个地称自己为“胡先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完全暴露,便笑着说:“许先生,我也劝你一句,平白无故地抓人是违法的,我们东家不会坐视不管,你可要考虑后果!”

许锦章沉下脸来,显得不耐烦了。“看来胡先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转过脸来对罗绍英说,“罗团长——”

“在。”

“你可别怠慢了这位胡先生。”

“放心吧,”罗绍英一撸袖子,露出满是黑毛的胳膊说,“老子会好好侍候他的!”

严刑拷打开始了。打手们把胡先生吊到房梁上,轮番用藤条猛抽。胡先生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了好几次。接着,打手们又用踩杠、灌煤油、针刺手指甲等酷刑,把胡先生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他始终咬定自己是个清白的商人,并大骂许锦章滥抓无辜,私刑拷打,要去上面告发他。审讯一直持续到天亮,丝毫没有结果,许锦章和打手们疲惫不堪,只得先把胡先生带下去关进了牢房。

临时牢房就设在县党部的后院里。许锦章之所以没有把人送去县大牢,是因为他不想让王粹民插手此案,从而独吞此功。林植夫被关在紧靠刘显忠的房间里。因为许锦章忙着对付胡先生,一时没有顾及他。他从门缝里看到胡先生被带出去,直到半夜仍不见返回,而县党部的前院里,拷打声、叫骂声一阵阵地传过来,他心如刀绞,这比拷打他还要让他难受。自从被捕那时起,个人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护送的任务没完成,他不免为失职而感到痛心。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侧耳细听,听出了是刘显忠的声音。原来,刘显忠下午招供后又感到后悔了,觉得对不起组织,便难过地哭起来。当时,林植夫虽然不知他为何而哭,但根据经验判断,他应该是向敌人妥协了。林植夫又气又急。他最担心的是特派员同志,如果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不仅是我党的重大损失,而且会助长敌人的嚣张气焰。“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掩护他!”林植夫暗中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审讯时,他便承认自己是中央特派员。至于胡先生,他谎称是在途中偶然相遇,过去并不相识。之所以要与他结伴而行,无非是想借他作掩护,混淆敌人的视听。现在既然被捕了,他不想连累无辜。“共产党员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正气凛然道。

许锦章并不相信他的话,他说:“据我们的情报,特派员是湖南口音,留有小胡子,这与胡先生十分相似。”林植夫嘲笑说:“你们上当了,这是我们故意放出的风声。”许锦章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当他要林植夫交待此行的使命和安徽党团组织时,林植夫除了冷笑一语不发。尽管许锦章使用了各种手段和酷刑,都无法撬开林植夫的嘴巴。

许锦章并不死心,正打算进一步采取措施时,忽然接到省城特务处打来的加急电报,令其速将一干人犯押送安庆处置。许锦章接到电报,气得大发雷霆。他原想越过安庆,通过姐夫的关系直接把案子呈送南京,以便讨得党国要员乃至蒋总司令的欢心,从而为自己加官晋级铺平道路。然而,谁能想到,特务处还是插了进来。

许锦章大骂王粹民。他晓得这又是王粹民使的坏。香由寺一案,他一直抓在手里,不让别人过问。王粹民自然是一肚子恼火,生怕许锦章抢了头功,便迫不及待地向杨虎打电话邀功。许锦章没想到他来这一手,生生把到手的大功给搅黄了。他懊悔不迭,但也没有办法。特务处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只好把案子移交了出去。

15

“滴滴滴,滴滴滴……”

一份绝密电报通过电波飞到了中共安徽省委和团特委的手中。电报云:“中共安徽省委、共青团安徽特委,惊悉中共特派员被捕,令你们采取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营救特派员脱险。营救情况随时向中央报告。”

电报的落款是:“中共中央委员会、中共中央营救入狱同志委员会。”

接到电报后,安徽省委和团特委立即行动起来。第二天晚上,团特委临时负责人俞昌淮和纪自友便秘密赶往南陵,在南美旅社找到了丁老板。

纪自友在胡先生和林植夫被捕后不久便从汪正芳那里获知了消息。汪正芳下午把胡先生和林植夫送至香由寺后,发现情况有变,一边引开敌人,一边向乡间跑去。跑了一阵,他发现敌人并没有追来,便知不妙。香由寺是个不大的庙宇,且无藏身之处,进去的同志要想跑出来几乎没有可能。怎么办呢?他心急火燎,由于事发突然,他也无法找人商量,想去南美旅社找丁老板,又觉不妥。这个当口进城,不就是自投罗网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破例去芜湖找纪自友同志了。

纪自友是地下党老同志了,时任芜湖城东区区委书记。白沙圩起义时,他曾在南陵一带做过发动工作,和汪正芳并肩战斗过,彼此十分熟悉。起义失败后,他到芜湖隐居下来,公开身份是芜湖第二职业中学的教师。由于工作关系,他不再和汪正芳直接联系,有事都是通过地下交通员进行联络。因此,当汪正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按照地下工作的规定,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好了!”汪正芳也来不及解释,一开口就说,“出事了……出大事了……林植夫他们……被捕了……”汪正芳赶了一夜的路,又急又累,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别急,慢慢讲。”纪自友掀开窗帘,看看外边,并未发现异常,这才坐下来听汪正芳详细说了情况。前两天,他把特派员和林植夫送至石桅镇,托付给吴牧师后,一直放心不下,现在听汪正芳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情况严重。心里想,这事得赶紧向组织汇报,设法营救。然而,就在这时候,学校上课的铃声响了。他对汪正芳说:“你一夜没休息,先吃点东西,躺一下,我去课堂安排一下就来。”

纪自友匆匆来到课堂,草草布置一下,让学生们自习,就准备转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唤他:“纪先生!纪先生!”那声音十分急促。他回头一看,喊他的是一个工友,正要问他何事。那个工友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快走!警察来抓你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五六个警察正穿过操场朝教室这边跑来。他赶紧随那位工友从学校后门溜了出去。转上大街,远远地看见几个警察正抓住汪正芳往汽车上走。纪自友不敢耽搁,急忙折进一条小巷,快步离开了这里。事后才得知,原来胡学礼一路跟踪汪正芳,见他进了职中纪自友的宿舍,便通知当地警察包围了这里,把汪正芳堵在了房里。

纪自友脱险后,立即把情况向组织报告。不久接到中央指示,要他们采取一切措施营救特派员。林植夫被捕后,俞昌淮接手团特委工作,担任临时负责人。他同纪自友迅速赶到南陵,与丁老板接上头。

香由寺事发后,丁老板一直在焦急地打探消息,可案子被许锦章抓在手里,从王粹民那儿了解到的也只是一星半爪的情况。

“听说,刘显忠和王德辉已经招供了。”丁老板对俞昌淮和纪自友说。

“招供的内容知道吗?”俞昌淮问道。

“还不清楚,”丁老板说,“不过,他俩只是一般团员,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汪正芳的情况不知怎么样了?”

纪自友说:“汪正芳宁死不屈,在狱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丁老板沉默下来,心情十分沉痛。过了一会,俞昌淮说:“老丁,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搞清楚特派员的身份是否暴露,这是一;另外还有,就是敌人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也要摸清楚。这对我们下一步营救工作十分重要。”

“我明白。”丁老板点头说。

16

次日一早,丁老板就出去活动了。可由于许锦章严密封锁消息,跑了一上午,所获甚少。他原打算借找许锦章有事为名闯一下县党部,又怕引起这个老狐狸的怀疑。因为胡先生和林植夫来南陵后就住在南美旅社,事发后,保安团还来人抄过他们的房间。所幸的是,在胡先生的手提箱里,除了发现十几块大洋外,并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

眼看时近中午,丁老板准备先回旅社了,下午再作打算。这时,他远远看见罗绍英大摇大摆地走出县党部,朝大街这边走来了,于是急忙折进一家茶楼,等罗绍英走到门口时,便装出一副偶然相遇的样子,叫道:“罗团长,忙什么呢?”

“啊,丁老板,回家吃饭去。”

“哎呀,你老弟这两天都跑哪去了,连个人影也不见。”说话间,丁老板已走出茶楼,来到罗绍英的身旁,“昨晚我那里开了一局,特地差人去请你也没请到。”

“唉,别提了,”罗绍英撇着嘴说,“这几天为了共产党的案子,我是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了。”

“哦,难怪哩!”丁老板掏出烟递过去。点着火后,罗绍英抽了一口说,“我得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丁老板伸手拉住他:“还走什么,就在这吃吧。我也没吃饭,正好咱兄弟一起喝几盅。”

罗绍英一听有酒喝,嘴巴顿时咧开了:“丁老板,怎好又让你破费?”

“哪里的话,走,走,楼上去。”

他们进了楼上的雅座。几杯酒一下肚,罗绍英便来了情绪,他脱下外衣,把皮带和手枪也卸了下来。丁老板见火候到了,便不失时机地把话头引过来:“罗团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南陵的共产党怎么抓不完啦?”

罗绍英斜着眼睛,一副得意的样子说:“这你可不知了,这回可是打上头来的特派员。”

“特派员?”丁老板心里一惊,难道他们的身份暴露了?“不可能吧?你可别唬人了。”他故意用话激他。

“唬你干嘛?”罗绍英果然上当了,“我罗绍英什么时候说过瞎话?这可是他们自己人招的。”

“哦,他们自己招了?”

“可不是,”罗绍英端起酒杯“吱溜”一口,正想接着往下说,忽然省悟到了什么,用手抹抹嘴巴道,“好了,咱不扯这个了,喝酒,喝酒。”

“好,喝酒,喝酒。”丁老板连忙替罗绍英斟上酒。两人杯来盏去,又是好几杯酒下了肚。罗绍英这时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舌头也开始打起卷来。丁老板抓住机会把话题又引到了案子上:“我说罗团长,抓了特派员,这回可够你们忙乎一阵子喽!”

“嘿,也没啥好忙乎的。”

“怎么啦?”

罗绍英扔掉刚啃完的一个鸡骨头说:“省里他娘的要提人啦!”

“提人?”

“可不是,”罗绍英说,“芜湖今晚就派人过来,明儿一早就走人。他娘的,累了好几天了,这回倒省心了。”

“是吗?”丁老板一边漫不经心地搭着话,一边暗自吃惊。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吃完饭,送走了罗绍英,丁老板马上赶回去向俞昌淮、纪自友作了汇报。三个人经过紧急商讨,根据当时的情况,采取武装劫船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安徽组织被破坏得相当严重,即使有力量也相当冒险。他们决定立即向中央报告,同时继续打探消息,以便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丁老板就赶到码头。昨天南美客栈正好有一批货从芜湖运来,他特意把卸船时间安排到今天上午,以便有机会靠近码头。

此时,码头已经戒严了。荷枪实弹的保安团兵丁不让任何人靠近码头。丁老板发现码头上除了保安团的兵丁外,还有一些陌生的武装军警,估摸着是芜湖派来押人的。丁老板带着几个伙计站在码头外的街口上,装作好奇的样子挤在人群中看热闹。

不一会儿,几辆汽车开过来了,在街口停了下来。军警们上前把车上的犯人拖下车,押解着朝码头走去。走在前边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的手被捆绑着,丁老板猜测他们可能就是刘显忠和王德辉。平时丁老板除了和汪正芳单线联系外,不和其他人发生联系,所以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没见过他。第三个从车上下来的是林植夫,因为伤势过重,由两个保安团丁架着向前走。走在最后的就是特派员胡先生。他同样满身伤痕,手臂朝后反绑着,两个团丁一左一右地扯着他。胡先生显得很平静。他朝人群中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挤在人群中的丁老板。“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他突然挣扎着大叫起来,“我是长沙陈岳云纸店的,我是来做生意的,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冤枉啊!冤枉……”

几个军警上前喝斥道:“住嘴!不准叫!”说着,抡起皮带就抽。可胡先生仍然挣扎着大叫。

丁老板立刻会意了。他知道这是特派员在巧妙地通知他:他的身份没有暴露,他仍是长沙陈岳云纸店的管事胡少甫。

17

1928年10月中旬,胡先生一行被押解到安庆,关进了饮马塘监狱。

安庆当时是国民党安徽省会所在地。饮马塘监狱位于城郊,是国民党有名的十大监狱之一。这个监狱分为“知”“错”“必”“改”四个监区。“知”字号是专关政治犯的,由特务处控制。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在安徽被捕的大批共产党员和政治犯都关在“知”字号里。当时关押在这里的著名共产党员有柳毅夫、甘天沐等人。胡先生等人被押解到省城后也关押在这里。

就在胡先生被带到安庆后没几天,从南京来的客轮上走下一位湖南巨商。这位巨商下船后便带着随从住进了东亚旅馆,包下了二楼一间装饰考究的大包间。这位巨商自称姓杨,是长沙米店的老板,同时兼营一家纱厂和几个商号,可谓家财万贯。杨先生抵达安庆后,首先拿着名帖拜会了安徽省高等法院院长高旭仰。高旭仰也是长沙人,见家乡来人求见,很是高兴。看了名帖后便问:“杨先生,长沙杨鼎文老先生不知可晓得?”

“那是家父啊。”

“哦,杨先生原来是长沙米店的少东!”

“家父去年仙逝了,”杨先生说,“家里的买卖现在只好由我支撑了。”

“哎呀呀,”高旭仰难过地摇摇头,“杨老先生,我是景仰得很啊。他和家父是老朋友,原先也是一员虎将呀!后来解甲归田,和家父仍有书信往来,私交甚笃。”

“是的,”杨先生接口道,“前年,我陪家父去上海看病,还专程去拜望了令尊大人,老前辈还同我谈起您啊。家父也时常夸赞高先生哩!”

“哪里,哪里,令尊过奖,惭愧得很啦。”

两人叙着话,越扯越近乎,虽是初次见面,但因这层世交的关系,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谈话间,杨先生取出一幅画,是号称清初“四王”之一的王晖的《夏日山水图》。“这幅作品还是家父生前收藏的,”杨先生对高旭仰说,“初次见面,就算是小弟的一点见面礼吧,不成敬意,还望高兄笑纳。”

高旭仰平日最爱摆弄古玩字画,且很在行。他仔细看着那张画,越看越喜欢。这是一幅王晖临摹南宋李唐的作品。王晖素以临摹见长,功夫极精到,正是“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为大成”。高旭仰一边看一边不住地赞叹,同时也客套地说:“愚兄不才,初次相见,怎蒙贤弟如此重礼?”推辞了一番,见杨先生执意如此,也就顺水推舟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饭点。高旭仰设家宴款待杨先生,并让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的家乡菜。席间,杨先生一直心事重重,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高旭仰看出来了,便问:“杨先生愁眉不展,难道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唉,”杨先生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啊,不知如何启齿。”

“哎,这你就见外了,但说无妨,”高旭仰说,“只要我高某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

杨先生听他这样说,便把长沙陈岳云纸店管事胡少甫在南陵平白无故被抓的事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高旭仰一听便生气地说:“简直目无法纪,怎么能胡乱抓人呢!现在人在哪里?”

“就在安庆,关在饮马塘一号狱里。”

一号狱即“知”字号,高旭仰皱起眉头说:“一号狱,这可是特务处的案子。”

“说的是哩,”杨先生说,“难道特务处就可以乱抓人吗?”

高旭仰其实早就对特务处的骄横跋扈十分不满,于是愤愤地骂道:“杨虎这龟孙子,眼里哪还有王法?”不过,骂归骂,但也觉得这事不大好办。

杨先生说:“其实,这事本来也与我不相干,只是陈家与我们家是世交。再说,这事即使我不管,也会有人来管。”

“谁?”

“南京陈廷森老先生。他可是陈岳云先生的本家叔叔。”

“哦,陈老先生有书信吗?”

“有,”杨先生从包中取出书信递上去。高旭仰展开一看,信是写给他的。陈老先生对南陵发生的事极为恼火,责成他尽快予以解决,否则他将把事情告到蒋总司令那儿去。高旭仰是陈廷森的门生,自然不会怠慢。再说有了这封信,他的腰杆也硬了起来,在省主席陈调元那儿话也好说多了,而且正好可以借机灭一下杨虎的威风,泼泼特务处的脏水。于是,他用手弹了弹那封书信,高兴地说:“哎呀杨先生,你怎么不早说哩,有了这封信,事情就好办多了!明天我就去面见陈主席。”

18

安徽省主席陈调元是个老军阀。在军阀混战期间,他时而投靠皖系,时而亲近直系,随机应变,八面玲珑。北伐革命开始后,他先是跟随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反对北伐,但当北伐军攻皖前夕,他见大势已去,便宣布易帜,投靠蒋介石,保住了安徽省主席的职务,并兼任第三十七军军长,继续执掌安徽军政大权。

尽管如此,陈调元心里并不踏实。他不是蒋介石的嫡系,而老蒋的为人他很清楚,因此他处处小心提防。一方面暗中联络韩复榘、石友三、唐生智等这些地方实力派人物,一方面结交国民党要员,以为后援。对于陈廷森这样资深的国民党元老,他自然是不会得罪的。正是抓住他的这个心理,中央营救委员会决定从这里入手,试图把胡少甫的案子由特务处转到高等法院,由秘密缉捕变为公开审理,进而争取“合法”营救。因为当时胡先生的身份并未暴露,敌人抓不到把柄,这一点十分有利。

果然,这步棋走对了。高旭仰找到陈调元的第二天,陈调元就打电话找杨虎过问此事,发现除了林植夫等人外,胡少甫入狱确属查无实据,于是责令将胡少甫一案移交高等法院审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把事情闹大。

杨虎表面上听从,但心里是老大不愿意。虽然胡少甫一案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但毕竟疑点不少。法院注重证据,此案一旦转到法院,那肯定是站不住脚的。因此,他一边应付陈调元,一边加紧秘密审讯。

杨虎是安徽青帮大堂主,手下徒子徒孙成千上百。出任公职后,颇得陈调元的宠信。他当然明白,要在安徽立足,非依靠陈调元不可,因此对陈是言听计从。1927年3月22日,蒋介石由九江来安庆出席国民党安徽省一大开幕式,杨虎开始巴结上了蒋介石,并在蒋的授意下,在安庆制造了震惊全国的“三二三”事件,疯狂屠杀左派人士和革命群众,受到蒋介石的当面夸奖。蒋介石还专门把他召至江西南昌总司令行营,亲自接见,并与他合影留念。他还叮嘱杨虎,有事多向他报告。杨虎自然心领神会,从此紧跟蒋介石,对陈调元也不再像以前那般顺从了。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胡少甫的案子仍然被扣在特务处,营救工作陷入停滞状态。第二年冬季,中央营救委员会的同志专门来到安徽桐城,与安徽省委负责同志共同研究对策。会议在一个小山村中举行,当时大雪封山。与会同志分析形势,根据中央领导同志的指示,制定了新的营救方案:一是尽快设法弄清杨虎的打算;二是从外部施加压力,迫使特务处移交案件。

会议结束不久,长沙陈岳云纸店的少老板娘千里迢迢赶到了安庆。她一到安庆就吵着要找陈调元告状,还特地从南京请来了著名的大律师史昌甫博士。中央和地方的一些记者也闻讯赶来,云集宜城,而省法院院长高旭仰也在一旁推波助澜。一时间,“胡少甫案”被炒得沸沸扬扬,舆论指责安徽省政府目无法纪,滥用职权。陈调元大为恼火,他把杨虎找来训斥了一通,让他马上移交此案。杨虎本想辩解几句,陈调元却“啪”的一声把茶杯给摔了。杨虎一看陈调元真的动怒了,也不敢当面顶撞,只好推诿说下边办事不力,他回去后立即遵命照办。

可是,回去之后,杨虎又耍起滑头,对外声称案卷有待整理,移交尚须时日,一俟手续齐全,便立即交人。

杨虎此举意在拖延时间。实际上他并不甘心。胡少甫和林植夫被抓后,他原本寄予很大希望,试图通过此案一举扫清安徽境内的残余“赤匪”,可是案件审理并不顺利。林植夫坚贞不屈,任凭百般酷刑,就是撬不开他的嘴巴,而胡少甫则口口声声喊冤,不肯承认自己是共党分子。杨虎曾派人把叛徒祁金元从芜湖监狱提过来指认。祁金元是当时地下党交通员,在前不久的芜湖搜捕中被捕变节。按理,上级来人一般都要经过地下交通员,可幸运的是,这次中央特派员来安徽是通过共青团特委这条线下来的,由林植夫和俞昌淮等安排接送,没有经过祁金元,因此祁金元被带到安庆后并没有认出特派员。然而,杨虎仍然不肯放弃此案,这时他想到原地下党安徽省委的负责人余茂青。中央特派员来安徽,他是见过特派员的。只要他到场,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然而,余茂青由于肝病发作,此时不在安庆,正在上海治疗。杨虎立即打电话给上海,让陪同余茂青前去治疗的特务,速将余茂青带回安庆。可对方说,余茂青病情严重,已无法下床行走,更不要说回安庆。杨虎火了,他说余茂青必须回来,而且要快,这事极为重要。“哪怕就是抬,也要把他给我抬回来!”他命令道。

为了确保任务执行顺利,他还制定了一个接返余茂青的行动计划,由上海警察局专门派出一辆汽车把人送至南京,然后再由南京乘船回安庆。

就在这项计划执行期间,为了缓和外界的压力,他一边做出移交的姿态,一边同意史昌甫律师会见胡少甫的请求。

这次会见是在饮马塘监狱会见室进行的。特务处派出多名特务严密监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史律师告诉胡少甫,他的东家正在设法救他,纸店的少老板娘也到了安庆,此案很快就会移交给安徽高等法院,请他耐心等待。谈话期间,史律师还带给胡少甫一张少老板娘亲笔写的字条。上面写着:“我已到宜,正在设法交涉,请放心。”胡少甫看着字条上那熟悉的笔迹,心里涌起了阵阵热浪。他明白了,化装成陈岳云纸店少老板娘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爱人陈琮英同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对史律师说:“请转告东家,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做过任何不法之事。”

19

“嘀铃铃……嘀铃铃……”

一天傍晚,特务处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特务拿起了电话。电话是上海警察局打来的。对方报告说接送余茂青的汽车刚出上海城便发生故障。由于方向盘失灵,汽车撞上路边的小山,又滚下陡坡引起爆炸。车上的人全部丧生,无一幸存,包括余茂青和两名护送他的特务。接电话的特务放下电话,连忙跑去向杨虎报告。

杨虎接到报告,僵在那儿足足有半个时辰。余茂青是他手中突破此案的最后一张牌,可随着车祸的发生,原先的计划也一下子告吹了。“娘的!”他先是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又恨恨地骂了一句。

又过了几天,当安徽高等法院来电催问胡少甫一案何时移交时,他沮丧地在移交文件上签了字。

胡少甫案移交高等法院后,先后经过三次公开审理。史大律师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刘显忠和王德辉在狱中党组织的开导帮助下,在法庭作证时也开始翻供,声称过去的供词完全是屈打成招所致,不足为凭。陈岳云纸店的少老板娘也出庭担保,声明胡少甫作为本店的职员,如有违法行为,本店愿意承担一切后果。1929年初,安徽省最高法院做出终审判决,以证据不足无法立案为由,宣布交保开释。当时有报纸以《沉冤大白》为题报道了这件事。

后 记

几周之后,杨虎接到了南京的密报,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原来,化名胡少甫的人正是中共一号特派员、时任共青团中央总书记的任弼时。他懊悔不迭,大呼上当。失落之余,忽然想到余茂青的死。那场车祸来得实在太蹊跷了,而且不早不晚就发生在那个节骨眼上!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名堂?于是他下令密查与此事有关的所有人员。就在密查过程中,一个电台的报务员突然不知去向。杨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万万没想到,共产党的谍报人员竟然就潜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任弼时出狱后,重新投入了革命工作。四十年代,他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并列为领导全党的“五大书记”之一,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1950年10月在北京因病逝世。他的夫人陈琮英——当年化装成陈岳云纸店的少老板娘,参与了营救任弼时同志的工作。她同样是一位老党员,建国后曾当选为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2003年5月逝世,享年10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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