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入画，以诗入歌

雅言

如果说，诗是电影《路边野餐》的眼睛，那么歌便是那点睛的笔。除了影像本身有诗意，主人公陈升的旁白——导演毕赣创作的诗歌也赋予电影一种节奏和情绪，这些诗的意象之间往往很跳跃、没有联系，就像他的电影一样大胆、干脆、不解释、只隐喻，语音和影像，共同指向中年人心境。我们或许认为毕赣在此片中展露了多方面才华，却没有讲太多有深度的内容，但对于年轻人来讲，能成功幻想出自己未曾经历的中年人故事，本身就是一种表达的释放和满足。

《路边野餐》配乐以台湾民谣和流行歌曲为主，《告别》《小茉莉》等民谣的年代稍远，陌生却入耳，像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的旋律。《世界第一等》《新鸳鸯蝴蝶梦》《浪人情歌》的流行度极高，是属于几代人的记忆。可以用熟悉感割裂开来的两种类型的歌曲，成为片中现在时与过去时的穿梭机、现实与梦境的连接器，穿插入画的苗人笙歌又将这一切勾连成氤氲的西南。

电影《路边野餐》中主人公陈升念过第一段诗后，出现了一个长达数秒的蓝色封套磁带的镜头，能清晰地看到磁带上面写着词作者是郑愁予。而事实上，李泰祥1985年的专辑《错误》的所有作词都出自著名诗人郑愁予，这盘磁带，很可能是剧组的二次设计，将李泰祥1985年的《错误》专辑封面的字，换成了1992年李泰祥《告别 》上“告别”的字体。

电影中，这盘蓝色封套的《告别》磁带定格了数秒钟后，出现的是陈升和女医生的工作日常：为小孩看病、烧开水等等。此时，《告别》作为背景音乐，从李泰祥演唱的部分开始，一直在录音机里放着。然后陈升偶然聊起女医生的心上人，女医生却下意识地关掉了录音机，悠悠地讲起了磁带的由来——这是她的心上人送给她的。在这里，《告别》成为故事主线的一牵引线。

第二次出现《告别》这首歌，是女医生一边为陈升拔火罐，一边聊天的时候，《告别》里唐晓诗的声音在一旁出现。女医生把自己心上人留下来的照片、衬衫，还有那盘蓝色的磁带一起交给陈升，因为陈升要从凯里到镇远去寻找被弟弟抛弃的侄儿卫卫，女医生托陈升把这些东西带给病重的心上人。他留给女医生的磁带名叫《告别》，一首歌唱尽一生，却让她孤苦一生。

陈升答应女医生会在去镇远的途中将这些东西捎给她病重的心上人林爱人。途中，陈升遇到了看起来很像死去妻子的女理发师，本该交给女医生心上人的《告别》磁带被他郑重地送给了理发师。《告别》的歌曲再度出现是在片尾处，陈升在回凯里的火车上睡着了，时间回溯，《告白》最终响起。

《告别》不仅是音乐的主题，更是故事的主线。由于《告别》的演唱难度极高，风格极度艺术化，所以多年来几乎很少有歌手敢于翻唱。1987年，当时很红的歌星崔苔菁和李泰祥，在为老兵筹款的演唱会上合唱了这首歌，还一起拉小提琴，成为一段佳话，崔苔菁的现场演唱也被肯定。林爱人将《告别》磁带送给女医生似是一语成谶地道出了二人的结局，他留在荡麦教人吹笙，此生再未与女医生相见。陈升将《告别》的磁带送给长得像妻子的女理发师，坐上卫卫的车赶去渡口，仿佛做了一场梦。现实中，林爱人已经去世，陈升的妻子也早已去世，《告别》串联起陈升和女医生两个孤独的个体，让陈升沿着林爱人和女医生的旧路，行走在告别的路上。

“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来的归原来， 往后的归往后。”《告别》中的歌词充满着时间易逝、分割的意味，和片中幼时在墙上画钟表，后来被开钟表店的花和尚接走，成年后在火车上画钟表企图让时光倒流的卫卫一致，时间是二者共同的意向。

《告别》的曲作者李泰祥，这位台湾音乐史上当之无愧的大师在内地的知名度不高，其创作多是大格局的艺术歌曲，传唱度并不高，《橄榄树》《欢颜》算是内地听众最熟悉的作品，相较于《告别》，它的前身《不要告别》更为人熟知，这首歌曾被凤飞飞、刘文正、齐秦等知名歌手唱过，但李泰祥始终认为《不要告别》被演绎的太过通俗，当十年后他遇到学生唐晓诗，二人才觉得可以重新演绎这首歌曲，这才有了片中二人合唱的这版《告别》。

片中另一首具有诗意的歌曲是罗纮武的《坚固柔情》，出现在陈升与朋友驾车行驶在盘山公路时的广播中。《坚固柔情》同名专辑是蓝调曲风，罗纮武也是华语歌手中较早进行蓝调创作的音乐人，英文名为《Kaili Blues》的《路边野餐》也在《坚固柔情》响起时点了题。

影片中和《告别》同等重要的是《小茉莉》，这首被乐队乐手称作“儿歌”的歌，实际上也是台湾新民乐的代表作。如今，这首歌被视作是“儿歌”存在。《小茉莉》的出现是全片的亮点，说它是亮点，是因为这首歌真的会点亮银幕，和李泰祥古典气息浓厚的《告别》、罗纮武不落俗套的《坚固柔情》呈现出两极，《小茉莉》富有明亮的气息，曲调和简单到幼稚的歌词甚至会让人怀疑它为何会在《路边野餐》这种气质的电影中突兀地出现，但抛开思维定势，这首歌与画面的结合充满魔力，在陈升走进乐队，用忘词和卡不上节奏的水准演绎之后，《小茉莉》的魔力更被完全释放。此处堪称全片的华彩，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甚至愿意抛开故事去相信，这几十年前诞生的歌是为了这一刻的闪耀而存在的。

《路边野餐》的配乐丰富，在于它的拿来主义，一方面片中大量将人们熟知的歌曲作为配乐使用，另一方面这些歌曲也是以环境声的形式出现，你可以将其视作配乐，也可以不这么看。伍佰的《浪人情歌》《世界第一等》《突然的自我》、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这本就是在小镇播放介质中极为长寿的歌曲，也出现在了小镇乐队的排练曲目当中，在四十二分钟的长镜头中越过索桥、经过渡河，串起了陈升、理发师、卫卫、洋洋四个人的细腻情感变化。略显不同的是片中还短暂出现了乐队排练内地痛仰乐队《公路之歌》的音乐，在一众台湾歌曲中成为了独特的存在。

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出现在陈升与妻子结识的KTV中，陈升在台球厅找弟弟老歪时播放的邓丽君《美酒加咖啡》都是小镇生活的寻常背景声，和伍佰、任贤齐的歌一样是剧中人生活的一部分，如同片中所处的山、水、矮屋、渡船一般，如果非要指出其暗含隐喻，则见仁见智。

还有一个重要的声音是贯穿全片的苗人笙歌、锣鼓，这具有当地民间风情的音乐屡屡伴随着陈升的梦境出现，陈升抵达母亲的墓地后，伴随着锣鼓声，得知林爱人去世后，林爱人的苗人徒弟为他吹响的最后一首曲子就是此类。如果说台湾民谣和流行歌横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苗人笙歌更像是穿越生死之界的回声，与片头出现的《金刚经》一道，为这部西方美学演绎的电影注入了神秘的东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