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勇
许多被认为或自以为是“流浪者”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流浪者。例如,那位写了“为什么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之类魅惑性句子的三毛,与流浪没有任何关系。她把旅行当作了流浪。一位真正的流浪者,没有家乡,如果他(她)选择自杀,只会死在路边的树上,或者路上的河畔。最为重要的是,真正的流浪者没有身份,就像《诗经》中说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个在天地之间行走的人是谁呢?没有人会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新华字典》解释“流浪”一词:漂泊无定。也许说出了流浪者内在与外在最鲜明的特征。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个流浪者,那么,首先你必须放弃你的固定居所和固定身份。换一种说法,流浪者所有的色彩都来源于他们的不确定性,他们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可能到了那里;他们今天做这个,明天就可能去做别的什么。他们总是在路上。前方是不可知的未来,而留在后面的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驿站。既没有目标的召唤,也没有故乡的牵引。他们只是在浪游,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不为什么,为浪游而浪游。
大都会里到处充斥着成群结队的流浪者,从市区的人行天桥、火车站,到城乡交接处的许多角落,都遍布着流浪的身影。与城市的繁华并行地存在着一个流浪者的国度。但奇怪的是,大多数城市人对此视而不见。你每天要从豪华的写字楼进进出出,你必经的立交桥上总是坐着二三个衣衫褴褛的人。你有没有注视过他们10秒钟以上?有没有想过他们到底是职业的乞丐,还是真正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有没有想过他们到底从何而来?这是城市有趣的景观:那些边缘性的、外来的、底层的个体或族群可以栖居在城市来来往往的喧哗中心,而只是像静默的不存在似的透明存在着,几乎引不起人们任何的注意。这与乡村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任何一个外来的人都会在乡村引起骚动。城市是各种相异因素的大杂烩,人们在纷乱的音与色中已经变得麻木不仁。
流浪者常常让我们惊觉生存中悲惨的一面。读一读狄更斯、雨果等人的小说,可以看到工业革命时代在伦敦、巴黎这样的大都会流浪儿的凄楚生活。大多数流浪者都是被家庭抛弃了的孩子,或者是离家出走的孩子、残疾人、精神病人、失业者,诸如此类。如果我们追寻街边流浪者的渊源,也许,关于流浪的浪漫想象就会彻底破碎。其实,只要想一想在寒冷的深夜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谁还会羡慕流浪者呢?
但是,流浪依然是极具蛊惑性的语词。我们在网上或时尚杂志上,常常看到“随风流浪的女孩”、“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去流浪”之类的句子。荷兰的一家旅游公司推出了“像伦敦的流浪汉那样生活”的旅游项目,不少人报名参加。在日常中常常听到这样的感叹:真想去流浪。有人真的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走了很多年;然而,一旦心中的创伤已经被岁月与异乡的风抚平,他(她)最终仍然会回到自己的原乡。许多人的流浪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短暂的逃避,或者不过是从尘网中暂时的抽身而出。我把这些基于想象与逃遁的漂泊看作是模拟的流浪,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漫游”。
人们面对流浪者既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又有罗曼蒂克的向往与羡慕。这反映出人类内心永恒的矛盾:一方面人们总是在寻求安定的家,但安定必然意味着束缚,于是,另一方面人们又想着要飞,要流浪,要自由自在。而无牵无挂的代价是不安与寂寞,于是,又要回家。就这样周而复始。我们从自己家的窗外望着远方,憧憬着漫游的愉快与激情;我们在黄昏的路上凝望着回家的路标,渴盼着家的温暖与安宁。
我自己看着那些永远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同情或羡慕之外,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人类恒在的一种精神状态与生存状态。流浪者仿佛一尊时间的雕像,如同那些与我们同在的原始部落,是时间的残余物。从流浪者的姿态里,你是否读出了游牧时代的纹路,以及人类从开始到今天从来没有消失过的内在激情?尤其繁华都市里的流浪者,似乎是烙在现代、时尚、进步这些语汇深处的洪荒记忆。
当流浪者在微明的晨曦里睁开惺忪的眼睛去看我们这个世界时,全世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人类的宿命。
(编辑:彭宇)